第11章 春之阴霾(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5309 字 3天前

随着春天的来临,麻烦也接踵而至。塞克斯顿家对人说他们的房子都要被兔子啃光了。孩子他爹有一阵深感绝望,毫无预兆地买了把枪。他知道地主老爷视兔子为天赐的食物,不会容许他射杀;可他在天气转凉的第一天早上,还是顶着晨光冲出了家门。起初,他不过是吓唬一下这些小畜牲,结果把安那贝尔引来了;后来,使用武器激起了他的血性,他开始肆意射杀这些长毛畜生,打了八九对带回家。

乔治对父亲此举完全赞同,甚至还觉得挺有趣;不过,他倒是完全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也并没有鼓动他父亲。他说搞不好会有麻烦,他们可能会失去农场。这让他有点忧心忡忡的,毕竟到时候他们一家还得四处找住的地方。但是,他刻意不去想真有这么一天会怎样,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就这么着磨坊和安那贝尔之间结了仇。后者可是很心疼自己的兔子。

“说它们是害虫?!”他道:“我可只知道一种害虫,就是能说话的那种!”于是他开始主动阻挠、袭击那些猎兔子的人。

差不多就是这段时间,我开始和他渐渐熟识起来。所有人都讨厌他,在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看来,他就像个林间恶魔。有些被他抓去蹲班房的矿工还发誓要找他报仇。但是我却觉得他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他强烈的气势、无穷的活力,以及黝黑、阴郁的面庞都深深地吸引着我。

他这人有个观点:所有的文明都是粉饰过的烂蘑菇。他厌恶一切文明的痕迹。至于我为什么能赢得他的尊重,全是因为有天下午我跑到林子里,被他看了个正着;那时我正在观察一堆蛆虫在一只死兔子身上忙活。由此引发了我俩关于生命的讨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论者,他蔑视宗教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学说。他的日常就是睡觉、做些精巧的陷阱防备黄鼠狼和人类、组装猎枪,或者不太熟练地养护林子、砍树、劈成木材或供给府里使用,以及种些小树。他但凡思考,就总会想到人类的堕落——变成如今这样的愚蠢、懦弱、腐败的德行。“学会做好动物,正视你的动物本能。”是他的座右铭。因为这些想法,他的内心深处很不快乐——然后,他让我也变得很悲摧。我觉得他有种天赋,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不快,所以我才会对他亲近起来。他对我的态度就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对着自己纤弱的儿子。我注意到我俩交谈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或膝盖上。但与此同时,他也会问我问题,会把自己的想法攒起来说给我听,而且会如同任何守护者一般信任我的见解。

四月初的一个黄昏,我爬到采石场的林子里,想找安那贝尔。结果在林子里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所以我出了林子,顺着厨房花园那老旧的红墙,走过主道,一直走到路边高高耸立在河岸之上、已经破败不堪的教堂。浓密的树木形成了一条阴森的通道,走在其间,能让趁着正午赶路的人都心生惧意。就在这一段,河岸边高大的树木突兀地笼住了其下蜿蜒小路上的一切;阴影遮蔽下,府里这座朽烂的教堂黑暗、阴郁地压在旅人瑟缩的头顶。

通往教堂墓地的草径上堆满了腐烂的树叶。教堂已经完全荒废了。在我走近时,一只猫头鹰轻柔地自黑色的高塔飘出。教堂入口处都被荒草没过了,门后堵着石像碎块和垃圾。我费了点力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暮色中,教堂里的长凳横七竖八地倒伏着;祈祷书从架子上悬在半空里,书页散落在地板的尘土和瓦砾中,被老鼠和鸟类撕成了碎片。屋顶的阴暗处传来鸟类厮打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在塔楼的上方悬挂着一只大钟。我蹲下身,从杂乱的鸟毛、破碎的鸟巢和死鸟的残尸间拾起一块石膏碎片,扔向了上方的穹顶。碎片击中了大钟,大钟微弱地发出“咚”的抗议声。耳畔能听到许多鸟发出的沙沙声,如幽灵一般。我又击响了大钟,头顶有黑影发出尖利的叫声移动着,有东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我不由得在这漆黑、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地方战栗起来,快步奔出了门。等看到头顶的天空闪动着的最后一缕晶莹亮光,和紫杉背后残阳最低处的红色,我才攥紧了双手,既感到放松,又感到喜悦。我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间传来画眉和乌鸫嘹亮的歌声。

我晃到墓碑处,它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的府邸。那里,巨大的窗户洒出黄色的光,照在石板铺就的庭院和那洼小小的鱼池上。一条石阶从墓地向下通到中庭,石阶两侧的灰色石柱早已坑坑洼洼、千疮百孔、爬满了苔藓,但柱身却依然骄傲地保持着优雅的弧度。石阶被藤蔓和蔷薇枝条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通行。在石阶往下一半的转角处是块大大的供人驻足的方形平台,周围拢着一圈蕨类植物。

府邸背面有一只孔雀仿佛是受到了惊吓,扑扇着翅膀从平台飞到了中庭。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地面上响起——不是安那贝尔又是谁。我吹了声口哨,让他知道我来了。安那贝尔一路穿过挡路的蔷薇枝丫走上石阶。孔雀扑腾着飞过我的头顶,落在一尊躬身而立的天使颈部。这天使已经朽坏了,看着粗糙黝黑,早已不再为露茜的逝去(注:应是引用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组诗《露茜》的典故。该诗描述了乡间一名美貌少女默默无闻死去的故事。)而悲伤;他也已经死去了。这大鸟弯曲着妖娆的长颈,四处张望。然后,它抬起头,叫了起来。声音撕裂了黄昏暗沉的肃穆。枯黄的草似乎都躁动起来。我能够想象到在草的下面正在苏醒的樱草花和紫罗兰因为恐惧而大口地喘息。

安那贝尔看着我,笑了。他朝着孔雀点点头,道:

“瞧这该死的玩意!”

大鸟再次抬起长着翎子的脑袋,叫了一声,一边笨拙地迈动丑陋的双脚转了个身,向我们展示它那丰厚的尾羽,那羽毛仿佛闪耀着五颜六色的星星,照亮了它脚下天使低垂的脸庞。

“傲慢的蠢货!瞧它那德行!它也要站在天使的头顶上,以为这是供奉虚荣的牌位吗!这就是女人的灵魂——也可能,这就是魔鬼。”

他沉默了片刻。于是,我们俩都看着这只大鸟在暮色中在我们眼前不安地动来动去。

“这就是淑女的灵魂,”他道:“千真万确。这该死的东西,居然踩在那破旧的天使头上。我真想拧断它的脖子。”

那鸟又尖叫起来,两脚笨拙地挪动;它的喙伸向我们,似乎在嘲笑我们。安那贝尔捡起一块草皮扔向它。

“滚开,鬼叫什么!老天!”他大笑,“听到那种聒噪,”他用脚跺了跺其中一块坟墓,“这下面指不定有多少颗心疼得发拧呢。”

他又从一座坟墓上踢下一块草皮,扔向大鸟。孔雀扑棱着翅膀掠过一片坟茔,落在了下面的平台上。

“看哪!”他道:“这卑鄙的畜生玷污了那尊天使。女人就是这德行,我跟你说,都是些爱慕虚荣、咋咋呼呼、乱嚼舌根子的。”

他在一座坟墓的拱顶上坐下,点燃了烟斗。不过,还没抽两口,烟斗就灭了。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心烦意乱的样子。

“这座教堂已经破败了。”我道:“我觉得可能很快全国都得是这个样子——教堂的墓地都要被孔雀给占了。”

“是啊。”他嘟囔着,根本没留意我说了什么。

“石头很凉。”我说着,站起身。

他也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很累的样子。天色已经很暗了,只有东边升起的圆月是亮的。

“今晚真舒服。”我道:“你有没有闻到紫罗兰的香味?”

“嗯。月亮就像个有了身孕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几个月了。”

“你呀,”我道:“没什么事能让你感觉兴奋,是吗?”

“兴奋?不,这种老旧破败的地方有什么可让人兴奋的!都烂光了!哦,我的天哪!我就像座完好的房子,建成了,完工了,却空置在那,只能一天一天地垮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苦涩地笑了笑,道:“过来坐下。”

他领着我来到北门处的一处座位,这里位于两排长凳之间,很黑,也很安静。我们俩坐下来,他把枪小心地放在身边。之后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思考。

“出了什么事?”最后他开口道: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大学念的剑桥——我父亲生前是个牛贩子,曾经做得挺大,不过死的时候已经破产了,那时我还在念书。我没有毕业。他们劝我做个牧师,我就做了。

我去了莱斯特郡的一个小地方。地方挺可爱,没多少人,有座漂亮的老教堂,牧师的住处富丽堂皇的。我其实没多少事做,教区长——他父亲是个伯爵——也挺慷慨的。他借给我马,还会像其他人一样带着我打猎。我一想到那地方,就好像能闻到清早的忍冬花香,草叶上还带着露珠。真的很好,我过得特别快活,教区的活儿也都很顺利。我觉得那时我很快乐。

教区长有个亲戚会在狩猎季过来,她叫作克里斯塔贝尔小姐——可是有爵位的。我到那里的第二年,她是六月份过来的。因为没有多少人那时候过来,所以她会来找我说话——那时候我可还是个文化人。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派懵懂天真,让我给她说各种事,和她聊天,我对这些也挺有兴趣。我们总是一起打网球、一起骑马,我会划船载着她顺流而下。她说我们是在荒野之中,可以随心所欲。她让我穿上法兰绒和软布衣服。她很漂亮,为人坦诚,不同凡俗——我觉得她妙不可言。整个夏天她都待在那儿。每天一大早我会在花园里和她见面——在那之前我会去河里游泳,那条河刻意挖得很深,清理得挺干净。她会红着脸,让我陪她散步。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会站在河岸边把自己晾干,在那里她可以清楚地看见我。我简直为她神魂颠倒,而她对我痴迷更甚。

我们俩有一次去了德比郡的几个岩洞。她休息好之后就会四处闲逛,找点乐子。我们曾经跟一群伙伴一起玩捉迷藏。等他们以为我们走了,就会离开,把门锁起来。她就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紧紧地贴在我身上,脸埋在我怀里,说他们会怎么想我们。我抱着她,亲吻她,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合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亲口告诉我的——这一套都是她从一本烂俗的法国小说里学来的。《一个贫穷青年的罗曼史》。我就是这个贫穷的青年。

“我们结婚了。她在自己的教区里给我找了份营生,我就搬进了她的府邸。她一刻都不许我离开她的视线。天哪!我们当时简直如胶似漆。她还会从美学角度观察我。我在她眼里就像希腊雕塑,克罗顿,或赫拉克勒斯(注:克罗顿所指不详;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人类的儿子,英雄,大力神。”)之类的——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她特别任性自我,我也任她对我为所欲为。

“后来,她渐渐地厌倦了——三年以后她就对我腻烦了。我当时体格很健壮——当然,现在也是。”

他对我伸出胳膊,让我捏捏他的肌肉。我吃了一惊,坚硬的肌肉几乎把袖子都撑满了。

“哎!”他继续道:你不知道我对自己的体格是何等的自豪。可是,她始终不要孩子,就是不要,说她不敢。这就是我们最初产生分歧的根源。但她渐渐没了热情。如果你不了解我对自己身体的骄傲,根本就没法想象我当时是多么的屈辱。我试着对她抗议,可她只是吃惊地看着我,好像诧异我居然有脸抱怨。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那时的表情。

“之后她就开始作妖了,迷上了一个诗人,开始喜欢伯恩·琼斯——还是沃特豪斯(注:威廉·沃特豪斯(1849-1917),英国新古典主义与拉斐尔前派画家,皇家美术学院会员。以其用鲜明色彩和神秘的画风描绘古典神话与传说中的女性人物而闻名于世。”)来着?是沃特豪斯。她很像他画里的女人——就是《夏洛特夫人》这幅,我想。反正,她作得厉害。我成了她的玩物——小玩物——小牛犊。我忍了一年多。后来,我换上佣人的衣服,离开了。

有人说在法国看见过我,后来又说在澳大利亚见过,可其实我根本没离开过英格兰。大家都猜我估计是死在哪片丛林里了。她嫁给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后来我被证明已经不在人世,我还在她订阅的一份女性报纸上看到了我的一份很短的讣告。是她自己写的,就是在警告其他有身份的年轻女士不要轻易被口甜舌滑的‘贫穷青年’勾引。

现在,她死了。我在下面的厨房里看到一份报纸——她的报纸,上面有很多照片,还有我的一张老照片——‘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场悲剧’。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走到了尽头。我本来以为我会渐渐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中年人,可眼下我却跟二十六岁那时一样痛不可抑,说话的方式也回到了过去。

“只有一样:我有了孩子。你在任何别的地方都看不到和他们一样的品种。以前,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做好动物,而现在,我有了几个孩子。”

他抬头,看着硕大的月亮在紫杉黑魆魆的枝条间游弋。

“所以,她死了,你可怜的孔雀!”我低声道。

他站起来,眼睛还是望着天空,又伸了个懒腰。他在月光下双臂大张,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我想,”他道:“错也不全在她。”

“那么,白孔雀?可以这么说吧。”我提议。

他哈哈大笑。

“从上面那条路回家吧。”他道:“我认为下面的林子里有点东西。”

“好的。”我有点恐惧地哆嗦了一下。

“是啊,她生前的确很美。”他低声道。

“哦。”我站起来,在黑暗里伸出手,这姿势中传递出的纯洁的同情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在月光下把手伸给他,他抓住,握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走出天井时,我对横七竖八杵在路上的坟冢产生了一股怨恨。空气凝重,让人窒息,高大树木投下的影子让人心悸。等走出来到了空旷的马路上我才轻松起来。我可以看到一驾小马车上悬挂的车灯被某个铜制物件反射出的光,还能听到马蹄亲切的踢踏声向我靠近。等马车擦身而过之后,我感到了孤独。

爬上山就看见巨大的圆月带着红晕静静高悬在树梢上方,好不壮观,看来如此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得。我转入身侧的榆树林,突然觉得横亘在头顶的枝杈好不可爱,间或还能看到柔软可爱的榆钱缀在其间。我蹦起来,让上方清凉柔软的榆钱拂过脸颊。我一路走一路跳着去够树上初生嫩枝的柔软。林子散发出幽香,我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我与它可以彼此相通。枞树擦过我时都放轻了力道;松树也从无趣的冬眠中醒过来,在我路过时探出软茸茸的指尖抚摸我。只有那棵干干净净、一片叶子都没长出来的白杨树老老实实地站着,充分诠释着什么叫作自律。我向下俯视着应该是采石场的密林和谷底的地方,那里只有一大团黑暗。我恍惚觉得这个世界——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又变得奇怪起来。

和安那贝尔在教堂墓地见过之后,过了四五天,我又去找他。那是周日的早上。一抹新绿浮**在松枝间,几簇白色的樱草花点缀在垂下的松枝旁。天气很晴朗,世间沉睡的万物再度开始在空气中发出即将苏醒的震颤。农舍升起了炊烟,被树木映衬着像是青色,待升入空中却又变成了深黄色。看起来,这火刚点燃没多久,所以烟雾才会这么浓密。

萨姆出现在屋外。他四面看看,又爬上水槽以便看得更清楚。但很明显,没有看到想看的,他没怎么注意我,径自跳下来,越过山坡跑进了林子。“肯定是去找他父亲了。”我暗道。我走下小路,跟在他后面下山,经过荒芜的草地,把去年早已褪色的槲寄生枝丫踩得噼啪作响,还差点陷进兔子洞里。萨姆跑到采石场边缘的那堵围墙处,身形一闪就翻了过去。

等我跑到围墙处,马上犯了难:围墙是由未曾涂抹灰泥的大石头堆砌而成,顶端到采石场那边的落差能有二三十英尺。我望望四周,从山坡向下有条明显的黑线,说明有条小路可以通到此处;围墙上到处都是厚重靴子留下的痕迹。我又往采石场深处望去,看到——我之前怎么没看到?——好些突出来的大石头,形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阶梯,跟在德比郡常常能看到的那种很像。这阶梯似乎经常使用,所以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脸紧紧贴着采石场的围墙爬了下去。爬到了下面,想到自己居然发现了这么一条不为人知的捷径,还勇敢地走了一遍,我颇为自得,不由更是佩服安那贝尔的细心和巧思,他竟然能将众多长长的石头设计排布成这么不规则的形状。

采石场温度不低,这里的阳光好像更加充足、舒适。废石料堆就的山包上竟然已经可以看到早早盛开的犬堇菜;金雀花也零零星星地开放了;石头间款冬羽毛状的叶片已经泛起了银色。春天在这里才刚刚苏醒,她闪闪发光的长发散开来,紫色的双眼也睁开了。

我穿过采石场,走到溪边,溪水正同樱草花,以及将将抽出嫩芽的树木窃窃私语。我正逡巡在这么多新鲜的事物间留恋不已,突然被一声轻微的石头碰撞声惊动了。

“那个小淘气在干吗呢?”我自语,走过去查看。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这边比较潮湿,树木都攀着围墙长得飞快。围墙和另一边一样都是用晾干的石头搭建的,但是高大得多。走近时,我能听到石头摩擦碰撞的声音,还有萨姆响亮的抱怨声,他好像在石头中间用力做着什么。他的身影被一大丛黄华柳的柳絮遮住了,柳絮黄黄的,有蜜蜂在其间嗡嗡往来,透出温暖的馨香。等终于能看到他的人,我瞧着他在一大堆石头当中一边拖着什么一边嘟哝,不由乐不可支。这堆石头是采石场那边坍塌下来的——不光是石头,还有泥土和被压烂的植被——围墙上留下了一个光秃秃的缺口。可看着看着,这孩子动作中的急切让我也不禁着急起来,加速奔了过去。

他听到我的声音,忙抬头张望。他的脸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双眼圆睁,充满着恐惧。他朝着我大叫:“从他身上搬开!搬开它们!”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几乎无法呼吸。我看到安那贝尔的手从石头缝里伸了出来。我马上开始搬石头。有一阵子我们俩谁也没说一个字。我拽住安那贝尔的胳膊,试着把他拖出来,却没有成功。

“把它搬开!”小男孩一边哭喊,一边疯了一般地用力搬石头。

等我们把人拖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已经死了。我瘫坐在地,因为刚刚用力过猛不住地战抖。安那贝尔的脑侧有个很大的撞击伤口。萨姆把小脸贴在自己父亲的脸上,耸动着小鼻子像条小狗一样不停地嗅闻他身上的生命气息。

他看向我,“他不起来。”他稚嫩的嗓音因为恐惧和担忧变得嘶哑。

我摇摇头。男孩开始呜咽。他想把父亲的嘴巴合上——它因为疼痛和死亡而大张着,**出了两排牙齿;接着,他的手指在安那贝尔双眼周围摩挲——那眼睛睁着,呆滞无神。我能看出萨姆想让它们回复生气。

“他没睡着,”他道:“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看!”

孩子话语中的恐惧让我难以承受。我把他抱起来想带他离开,但他不停地扭动,拼命想要挣脱。

“让他起来!让他起来!”他哭得很凶,我只好放开他。

他又跑回父亲的尸体边,大喊:“父亲!父亲!”边喊边去拽他的肩膀。然后他看到了那伤口,坐倒在地,出神地盯着。他伸出手指去碰触,之后打了个哆嗦。

“走吧。”我道。

“是因为这个吗?”他指着伤口问道。

我将一块大大的丝质手帕盖在死者的脸上。

“好了,”我道:“他要睡了,只要你别再碰他。你安静地坐着,我去找人。或者你跑到府里去好吗?”

他摇摇头。我也清楚他不会愿意的,所以我再次告诉他不要碰他父亲,就让他这么静静躺着等我回来。他坐在尸体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离开,尽管我知道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其实很害怕。

因为不敢去养狗场,我直接跑到了府里。很快,我就带着地主老爷和三个人回来了。我在前面领路,看见孩子掀起了手帕的一角往里看父亲有没有闭上眼睛睡觉。听到我们的动静时他被吓了一大跳。等我们把帕子拿掉,他看见父亲脸上恐怖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便抬起头来看向我。那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真糟糕,太惨了!”老爷又重复道:“真是太糟了。我一早就跟他说,他往上爬的时候石头很可能掉下来;他说他已经修过了。可谁说得准呢,谁说得准!看来他是爬到一半时——唉,结果整面墙都倒下来把他压在了下面。太惨了,这真是!简直太可怕了!”

他们检查后决定,这是一起意外。但是村里隐约有流言说这是针对看林人的报复行动。

他们最终决定把人埋在格雷米德教堂墓地的山毛榉下面。这是安那贝尔遗孀的意思;就冲她眼下的状况,没有人会拒绝她的要求。

此时正值早春,天气特别好。我站在树丛中看着送葬的队伍走下山坡。高处的天空中响起了云雀的吟唱,我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夏日的临近而战栗。幼嫩苍白的银莲花在木杨梅旁边探出头来。榛子树下,或许是阳光过于热烈,小小的太阳花露出了笑脸,真正是熠熠生辉。四处都能感到某种不安和躁动,就像女人在怀孕时的那种感觉。一棵黄华柳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看着就像夏日清晨一团浅金色的云团。离得更近点,可以看到每根枝条上都稳稳地立着一个金色的小毛团,耳畔还能听到蜜蜂的嗡鸣;像任何圣洁的金色树丛,在蜜蜂的喁喁密语中、在温暖的芳香中传达自己的喜悦。鸟儿呼朋引伴,在四面八方来回飞旋;它们欢呼着飞过,撒落片片草叶或者团团绒毛,一头扎进黑魆魆的林子里,又疾驰而出飞入蓝天。

下方,有个少年从农场里走出来穿过农田,一条狗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对,不是狗,是头毛茸茸、只有四条腿是黑色的小羊羔,它踢踢踏踏地走着,尾巴在身后摆动。他们是去公地上找各自的母亲。一人一羊在黑乎乎的荆豆丛中移动着,像是两团灰色的云朵。

等看见一只斯宾克鸟快速地穿过树莓丛带下来一团绒毛时,我不由忘记了之前看到的东西,只顾着分享它的胜利了。那绒毛或许会飘到青苔上,零落成泥;但它也能很漂亮地跟红色柔软的牛绒编织在一起呢。这是份意外的收获,在这个当口能找到这么一团叫它欣喜不已:很快它的小窝就可以完工了。

啊,画眉在树篱间轻蔑地啁啾呢。它的胸脯贴着泥土,让天蓝色的蛋保持温暖;蓝色的蛋,又一颗蓝色的,这一颗最蓝,几颗蛋挤得很近,贴着它的胸脯,在下面围成一圈,它满足地孵着蛋。你真该看看怀抱着自己的蛋时抱窝的画眉鸟眼里那种明亮的狂喜!

鹪鹩飞得可真快——大约是不乐意让我看到它们迅疾地扎进低矮的树丛吧。我很享受枉顾它们的羞涩观察它们的乐趣,可它们却快速地扇着翅膀飞起来。所有的鸟都飞远了,徒留下躁动的空气。天空中看不到云雀,一只都没有;没有翅膀,也没有闪亮的小圆点——

直到大部队来到。这一大群鸟在明亮的天空中像影子一般游移,不住地高叫、哀鸣、躁动。翅膀扇动不那么快的黑头欧时而飞上,时而飞下,时而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们哀伤地振动着双翼。田凫则突然俯冲向大地,然后在一阵痛苦和不满的鸣叫中又盘旋着升空,阳光下它们雪白的胸腹一闪而过——哪怕黑色的阴影也遮不住它们的身形——接着又是绿色一闪而逝,它们不住地叫着,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雉鸡被吓得躲了起来,它们四处奔逃,窜进了树篱中间。一只冻坏了的雄雉鸡肯定是仓促间起飞的,它大张着光滑的羽翼,滑翔进了林间的避风港。

黑头鸥的鸣叫有了应答,田凫用自己的悲鸣响亮有力地回应着,这声悲号竟让其他的鸟都噤声不语。送葬的人们缓慢地爬过了山腰;年迈的地主老爷高大笔直地站在队伍最前列;六个弓着背的男人肩膀上扛着棺材——白色的棺材闪着亮光,分量着实不轻——步履沉重而小心;后面走着的是另外六个人,他们不太自在地等着轮到自己去抬棺。你能看到他们的脖颈上系着红色的手帕,从敞开的马甲可以看到衬衫蓝白相间的前胸。棺材是新的,还没有抛过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抬棺人鼻间嗅着新砍下来、还带着温度的榆木的清香,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这时,山顶上又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哭声。安那贝尔那个人高马大、完全没有身材可言的遗孀一直跟着走到这里;棺材一开始往山下抬她就在棺材的后头大声号哭,几个孩子贴着她的裙子站着,也在放声哭泣。旁边还有一个女人——看着并不是家属——弯下身想让孩子们止住哭声,却根本无济于事。哭声把鸟儿、兔子都震慑住了,小羊羔们吓得跑去了母羊身边。可黑头鸥却不害怕,反而还加入了悲鸣的行列。它们在往山下移动的白色棺材上方盘旋,在那女人头顶盘旋;它们总是能让悲伤更加深刻。黑多白少的羽毛令它们看起来就像神父一样,身上的伤痛总是多过希望;它们不住地盘旋,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在悼亡的忧伤中翻转、爬升、下降、鸣叫,重复着最后几个音节,就像重复着绝望破碎的重音。

抬棺人的身影终于没入两道高高的山脊之间,再也看不到了。女人看不到他们,却还是站在那里往下张望。她得回家了,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

抬棺人将棺材放在门柱上,擦了擦脸上的汗,用手揉着刚刚被棺材压过的肩膀。

另外六个抬棺人正在往肩膀上搁垫子。一个女孩捧着一只水罐和一只蓝色的水壶走上前。地主老爷喝过之后,又给其他人倒了水。这时,女孩退到树篱下面站着,远离散发着榆木味道的棺材。她想象着:外面阳光普照,而男人却被关在密闭的黑暗中。这画面让她害怕得抓紧了胸口。她肯定是背过了身,所以在紫罗兰的叶片间摸索着藏在里面看不到的花。接着,她战栗着回过神来,摘了几朵花,贪婪地嗅闻着,寻找着安慰,仿佛要将花香吸进自己的骨子里。抬棺人道了谢,把水罐和水壶放在她脚边。老爷发出指令,男人们又将棺材扛了起来。榆树的枝条擦过中空的白色棺材,发出一阵响动;一簇簇可怜兮兮的红色榆花拂过棺材,似乎在怜悯地低声说着“好可怜啊,可怜极了”;一路上,感情丰沛、元气满满的花蕾都会俯下身去抚慰被关在黑暗中的男人。“说不定,”女孩想道:“他听见了它们的话,就轻轻地陷入了梦乡呢。”她摇摇头,眼泪滑出了眼眶,落到地上。她拾起水罐和水壶,慢慢走下山,过了小溪。

过了一会儿,我也站起身,下山往磨坊走去。那红色的房子安静地伫立在那儿,袅袅青烟一如既往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地升起。在山谷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对马脑袋一点一点、慢悠悠地走过已经犁好了尚未开始耕种的田地。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个男人冲它们呼喝的声音,声音在四周的山谷间回响。听着听着,我都想跟着那两匹马走过田地,走进宁谧、空寂的山谷,那里有满满的阳光,和永恒的遗忘。而今天已然被忘却了。溪水湛蓝,时而被天光染成一片亮白,时而被云影投下一团暗色;两只天鹅优雅惬意地在斑驳的树影间滑过。之前那团云影已经过去了。我看着那只雄天鹅扑扇着翅膀向上昂起身子;它纤细的轮廓朝着角落张望,穿进灌木丛;它绕过灌木丛——应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还蛮横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都想找些去年开完花剩下的空荚、矢车菊、山萝卜什么的去扔它,不过我太懒了,索性还是转身走向了果园的方向。

水仙高昂着头颅,嫩黄的花蕊垂落下来。在每一棵倾斜的灰白老树脚下都簇生着野花;有些已经盛放出金色的花朵;有些微微抬着脑袋,开得甜美又谦逊;还有些远离扬扬得意的灰绿色叶片,若有所思地前倾着脑袋,把脸儿藏了起来。我真希望自己会说它们的语言,可以同它们清晰地交谈。

头顶上方,树木指尖扬起,冲着太阳搔首弄姿,其间点缀着白皙、清凉、仿如泉水女神胸脯一般柔嫩的花蕾。

我开始感到特别的喜悦。小径上一路可见款冬光彩照人、欢笑雀跃的花盘。我轻抚它们软茸茸的脸儿,也笑了起来;还有黑色红醋栗叶子的芳香,一闻到就唤起了我对儿时的记忆。

房子安静地立在那儿,自得其乐。里面又只剩下孤魂野鬼,不过这些幽灵只是来寻一个温暖的处所,它们怀抱着阳光而来,让阳光遍洒这阴暗的房间,冲破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