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异花初绽(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8463 字 3天前

寒冬趴伏在大地上,久久不肯离去。谭沛思-沃洛尔煤矿公司的矿工为了改善井下作业条件举行了罢工。其实,矿工整体还是理智的,身体状态也还不错,因此情绪不算很糟糕;不过乡间已然笼罩了一层沮丧的气氛,这在有些人身上尤为明显。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一群群男人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四处闲**。日子一周周地过去。矿工工会的代表已经开了好几次大会,牧师也都主持了多次祈福会,可罢工仍然没有结束。四处都人心惶惶的;街上老是能听到传令的钟声;煤矿公司的雇工也总是满大街地分发传单,明确地解释事态的进展;而大伙儿则是议论不断,话语中初时还是苦涩,继而就充斥着绝望和怨恨。学校开始供应早餐,教堂派发热汤,富裕的人家也会招待茶点,孩子们可乐坏了。但是我们却深知老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也清楚女人们生活得又是多么困顿,只觉得呼吸的空气都冷冰冰的,毫无指望,满满都是悲伤和愁苦。

地主老爷的树林里和养兔场又有人开始偷偷打猎。安那贝尔英勇地保护着辖下的猎物。有个人据说在湿滑的路上跌了一跤摔伤了一条腿,在家里养着;可实际上那条腿是被树林里放置的陷阱弄伤的。后来,安那贝尔还抓到了两个人,他们被判处了两个月监禁。

高关庄两侧——即我们这边和艾伯维奇那边——的大门上贴了告示,声明擅闯车道或领地者将受到严惩。这些告示上很快糊上了泥巴,又被新的告示取代。

拉蒂穿着来思力送给她的黑色毛皮大衣从幽冥湖的街上走过时,街边那些闲晃的男人都愤怒地盯着她,话说得很是难听。她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她继承了母亲的民主观念,因此竟然时时同自己的恋人激烈地辩论。

后来她试着跟来思力讨论这次罢工。来思力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微笑着听她说话,然后跟她说她不懂,说女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仓促间得出结论;而男人则会通盘考虑问题,然后才做出决定——不是草率冲动地,而是认真地、经过周密思考之后才做出正确的决定。当然,女人本来也不需要懂这些事,做生意可不是女人能干的;事实上,女人的使命那肯定是比做生意高尚多了,等等,等等。可惜,拉蒂可不吃他这套哄。

“是吗!”她摆明了不打算再同他说下去,语气里包含着平静和失望。

“现在你明白了吧,明尼哈哈,我的欢乐之泉笑一笑啊,亲爱的,别再为这些事烦心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再不说了。”

“很好,这才对嘛。你呀,就和天使一样聪明。过来这里——啧,这林子又密又僻静。瞧,世界上只剩下咱们俩了,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

“还是你的地狱?”

“啊?你干吗说得这么冷酷!你太冷酷啦!我都开始发抖了,一看你这个表情——我可一直都热乎乎的——拉蒂!”

“干吗?”

“你真残忍!吻我一下——就现在——别,我不要吻你的脸——我要你来吻我。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又没什么好说的,说话有什么意思?”

“你在生气!”

“感觉好像要下雪了,今天。”拉蒂道。

可是,冬天到底还是抖擞着四肢,爬了起来,拢了拢身上悲伤的外衣,飘向北方。

罢工结束了——矿工们让了一步;当然,这不过是他们吃了败仗的委婉说法。但是,罢工到底还是结束了。

鸟儿鼓动双翼,雀跃不已。榛子树垂下的花枝不复冬天的僵硬,轻柔地摇曳着。一整天都能听到树丛里传来悠长、甜蜜的啁啾;渐渐地,四面八方都奏响了鸟儿们洪亮、欢喜的凯歌。

我还记得那一天,山峦的胸脯伴随着苏醒前最后一声叹息起伏着;河流水塘都张开了清凌凌的眼;一团团的云朵堂皇地游弋在三月无垠的广阔天际,亮白的光线笼在云端,仿佛明亮的穹顶,浅淡飘逝的影子柔和了这抹光亮,倒像一群天使伴着那云团拂过大地,像是在那雪白高耸的胸部上流连不去的丝滑影子。一天下来,白云就这么前仆后继地朝着茫茫天边飘去。而我,只能站在地上,心有不耐,充满渴望。我抓起画笔,想把它们画下来,继而又对自己心生怨怼。我多希望在云影犹如朝圣者般徘徊的无人山谷里,能有什么可以将我从深深的孤寂中唤醒。然而,在那白蓝相间的壮阔苍穹上,云朵只径自悠悠地飘远,不予我哪怕一点关注。

傍晚时,云团已然全部远去,只留下空****的天空,如一只蓝色的气泡,周身环绕着一圈浅浅的白边,在我们的头顶游动。

就在那只蓝色气泡颜色愈加深沉时,来思力来了,他想找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出去。拉蒂让我陪她。想着这样可以逃开自己,我就去了。

在隆起的山腹中,顶着树冠的荫庇还是挺暖和的。但倾斜的山梁上风却如鞭子般扫过,把我们的脸颊都抽红了。

“给我折几根桤树的花枝,来思力。”我们从山上下来走到河边时,拉蒂道。

“没错,就是那几枝,悬在水面上的那些。它们红艳艳的,像是皮肤下新鲜的血液似的。瞧,深红和金色的流苏!”她指着自己胸**缠在一起的桤树花枝和沾满灰尘的榛树花枝。接着,她开始吟诵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注:英国诗人(1830-1894),在题材范围和作品质量方面均为最重要的英国女诗人之一。)的《一个生日》。

“我很高兴你过来带我出来散步。”她接着道:“斯特里磨坊看起来挺漂亮的,是不是?多像童话故事场景里一丛丛橙色、红色的蘑菇。你知道吗,我都没有——不,我有好长时间没去过了。我们去坐坐行吗?”

“如果过去的话,天很快就会黑了。现在五点半——还不止!我见过他——这家的儿子——就在前两天的早上。”

“在哪?”

“他那时在运肥料。我很快走过去了。”

“他跟你说话——你看他了吗?”

“没,他什么都没说。我扫了一眼。他还是老样子,皮肤黑红黑红——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小心那块石头,不稳当。幸亏你穿了双结实的靴子。”

“那是因为我一直穿这双——”

她泰然自若地在一块大石头上站了会儿,鲜活的春水快速朝她奔来,沉下去,绕过她身边流走了。

“所以,你不打算上门拜访一下了?”她问。

“不。我喜欢听河水潺潺的声音,你呢?”他回答。

“哦,是啊——充满了韵律感。”

“我们接着走?”来思力虽然不耐,却并没有表示反对。

“你们先走,我一会儿会跟上的。”我说。

我走进屋子,看见艾米莉正把面包放进烤箱。

“出来走走。”我对她说。

“这会儿?我跟妈妈说一声——我一直想着——”

她跑着拿过灰色的长外套和红色的苏格兰圆扁帽穿戴起来。我们走到院子里时,乔治叫住我。

“我一会儿回来。”我大声道。

他走到院子的侧门口目送我们离开。等我俩走到小路上时,我们看见拉蒂站在篱笆最高的横栏上,手放在来思力头上保持着平衡。她看见我们,也看见了乔治。然后她朝我们挥挥手。来思力一脸担心地抬脸看着她。她再次挥手,我们能听到她在大笑,兴奋地叫他站着别动,在她转身时扶着她。她转过身,用力挥动双臂往下跳,好像一只大鸟似的飞下篱笆的栏杆,落在地上,落到了他怀里。之后我们爬上陡峭的山坡——向阳的那面。这里曾经麦浪泛着金光,如今只有黑乎乎的蓟丛参差起伏,其间有不少兔子出没。我们走过几处窝在山壁内的小小农舍,爬到了高处。向左边望去,莱斯特郡尽收眼底,可以一直望到查恩伍德;而向前方和右边看去,可以一直看到德比郡的山梁。

往上的山路野草丛生,鲜有人迹。原本这条路可以从艾贝农场一直通到府里,可是现在从半山腰处就中断了。从这里过去走一段就是老白屋农场。原先女士们还会沿着农场外的登山阶梯爬到贝尔沃谷,可现在台阶上早就覆满青苔,又因为风雨侵蚀,早已朽烂。现如今农场只剩下一个帮工照看着。

我们走到了采石场,到石灰窑看了看。

“咱们直接去采石场外面的林子吧。”来思力说:“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没再来过了。”

“这是擅闯人家的地盘啊。”艾米莉说。

“怎么能算擅闯呢。”他大言不惭地回答。

于是,我们沿着水流湍急的小溪往前走。小溪一路奔流,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瀑布,对两岸开得热热闹闹的樱草花看都不看一眼。我们离开溪边,穿过林子爬上山。狗蒺藜天鹅绒般柔软的嫩枝散落在红色的泥土之上。我们爬到了一处坡顶,这里林木稀疏些。跟艾米莉说话时我突然隐约留意到地面上有块白色的地方。待她惊叫出声,我才发现,在黄昏的第一缕暮色中,我竟然正走在一丛雪花莲上。榛子树稀稀落落,其间偶或矗立着一棵橡树。雪花莲生长在灰绿色的叶子之中,将整片红土地都染成了白色,就好像散落着一颗颗的吗哪。这里有处深深的、小小的山谷,四壁陡峭犹如杯壁,却缀满了白色的花,谷底的白花在暮色的第一抹阴影中显得格外苍白。风信子黑色、肥厚的叶鞘在红色、暖融融的土地上支棱着,与灰绿色的叶片和许多白色的小花交织在一起。高处,在榛树疏落的枝杈上方,丑怪的橡树枝条在残阳下拧成一团。下方,在第一缕阴影中,垂着一簇簇小小的白花,寂静而悲伤地绽放;这里好像一个由各种纯粹的野物组成的神圣集会,它们数量繁多、弱质纤纤,在暮光之中柔顺地蜷曲着。而其他的花丛却是欢快的;风信子张牙舞爪,一派天经地义;樱草花摇头晃脑,无比逍遥;甚至连纤巧的五叶银莲花都在迎风摇曳;只有雪花莲显得悲伤而神秘。我们早已遗忘了它们的花语,而它们也不属于我们这些践踏它们的人。姑娘们在花丛中俯下身,用指尖触碰花儿,我感到她们身上与我有着相似的渴望。这些小花在暮色中蜷曲着、臣服着,悲伤得一如被得律阿德斯(注:希腊神话中的树神。)遗忘了的小朋友。

“它们的花语是什么,你觉得?”拉蒂低声问,她白皙的指尖触摸着花瓣,黑色的毛皮大衣垂落在花丛上。

“今年开得不是很多。”来思力道。

“它们总让我想到槲寄生——哪怕我们把它们戴在身上,它们也不属于我们。”艾米莉对我说。

“你觉得它们在说什么——看到它们你会想到什么,西利尔?”拉蒂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艾米莉说它们属于某种古老蛮荒、早已遗失的宗教。它们代表眼泪吧,早在我们之前的某些心思古怪的德鲁伊人或许是这么认为的。”

“不只是眼泪,”拉蒂说:“不仅仅是眼泪,它们是如此平静。是来自某个早已被我们遗忘的古老宗教的某种物事。它们让我觉得可怕。”

“你能有什么可怕的呢?”来思力问。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怕了。”她回答。“看看所有这些雪花莲,”——它们在灰突突的叶片间聚成暗淡、古怪的花簇,耷拉着——“瞧瞧它们,闭合着、退却着、如此无力。关于它们的信息,我们早就遗失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想知道。我感到恐惧。它们就像某种宿命的东西。西利尔,你说,是不是失去某些大地上原有的事物,像是乳齿象之类的远古的庞然大物都无所谓?那些重要的事物——比如智慧呢,也能失去吗?”

“这与我的信条相悖。”我说。

“我相信我失去了某些东西。”她道。

“好了,”来思力说:“别为这些胡思乱想伤神了。跟我到这个大杯子的底部看看去。从那下面看上去,天空底下这么些枝条笼着开口处好像个金丝盖子,不知道会是多么古怪。”

她站起身,跟着他沿着陡峭的山壁往下爬,一边叫道:“啊,你踩到花了!”

“哪有,”他说:“我小心着呢。”

他们坐在谷底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面。她身子前倾,手指在晦暗的树叶间逡巡,显得异常白皙,不时地还在四处的花丛中拨拉着——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他看不见她的脸。

“你怎么都不管我呀?”他柔声问。

“你?”她坐直身子,看向他,古怪地笑道:“在我看来你不太真实。”她答道,声音很奇怪。

他们俩就这么弓着背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几只鸟嗖地穿过灌木丛。一把刻薄的声音突然冷冷地在我们上方响起:“鸽子窝啊,我没看错吧!就说听到了咕咕声,可不是有鸟么。上来吧,小两口,雪花莲里面可不是什么卿卿我我的好去处。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快上来啊。”

艾米莉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来思力在下面气得跳脚,“滚开,你这蠢货!”

我们四个都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看林人。他站在光亮的边缘处,黑乎乎的;矫健强壮的身形给我们以威慑感。他没有动,却像充满恶意的潘神(注:希腊神话中土地、林业、畜牧和鸟群之神,像人但长有山羊的腿、角和耳。)一般俯视着我们。然后他开口道:很好。真不错!一对,还有一对,就是四个。没错,二加二等于四。快点,怎么,还舍不得从婚**爬下来啊,让咱好好看看你们。

“你是没长眼睛吗,蠢货!”来思力道,他站起来,帮拉蒂托着她的大衣。“不管怎么样你总能看到这里还有两位淑女吧!”

“真是抱歉,先生!光线这么昏暗,很难看出到底是淑女还是普通女人。您哪位啊,先生?”

“滚开!走吧,拉蒂,你可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们爬到了光亮处。

“哦,实在对不起,谭沛思先生。从上面往下看,人的长相可是跟平时是两样的。我还以为是几个少不更事的蠢货在这里晃**呢——”

“去你妈的,闭嘴!”来思力大叫:“请原谅我,拉蒂。挽着我的手好吗?”

他们俩看起来很是优雅。拉蒂穿着一件非常贴身的长大衣,头上戴了一顶小帽子,上面的羽毛和头发一起直直地泼泄在脑后。

看林人——安那贝尔看着他们俩。接着,他微笑着,大踏步走到小谷下面,接着再走回来,道:“好了,这位女士还是戴上手套的好。”

她从他手里接过手套,缩到了来思力身边。然后她突然一惊,道:“我得把我的花拿回来。”

她跑回去拿放在树根处的雪花莲。我们就看着她。

“抱歉,我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一位淑女!”安那贝尔道:“可惜我几乎忘掉上次见过一位淑女的情景了——除了地主老爷的女儿,她们夜里可是从来不会出来。”

“我可不觉得你能见过多少淑女——除非——你当过马夫?”

“马夫没有,新郎倒是有过一次,先生。我觉得我宁可伺候马匹,也不愿伺候一位淑女,毕竟我可是受得够够的了——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

“肯定是你活该——毫无疑问。”

“说得对。那就祝您运气比我好吧,先生。在这林子里可比在淑女的客厅里让你更像个男人,我觉得。”

“淑女的客厅?!”来思力大笑,被看林人戏谑的话逗得乐不可支。

哦,可不是嘛。‘你愿意走进我的客厅吗——’(注:英国诗人玛丽·霍伊特(1799-1888)发表于1828年的寓言诗《蜘蛛和苍蝇》的第一句:蜘蛛对苍蝇说:“你愿意走进我的客厅吗?”该诗讲述一只狡猾的蜘蛛如何用甜言蜜语诱捕到一只天真的苍蝇。“)”

“作为一个看林人你很聪明。”

“哦,是嘛先生。我也曾经是挺讨淑女欢心的。只是,我现在宁可看着兔子和鸟。在养狗场里养活小崽子可比在城里容易多了。”

“原来他们是你的孩子啊?”我问。

“你见过他们,是吧,先生?他们是窝很可爱的小崽子不是吗?一窝漂亮的雪貂,跟小黄鼠狼那么天然——我说过就希望他们这样子,他们应该像一窝小狐狸一样无拘无束地长大。”

艾米莉早早和拉蒂站到一起,离这男人远远的,她们俩本能地讨厌他。

“他们总有一天会结结实实地掉到陷阱里的。”我说。

“他们是自然的产物,可以跟野兽一样保护自己。”他露齿笑道。

“你有点不负责任,我觉得。”来思力简短地插了一句。

男人哈哈大笑。

“父母的责任?!说说看,我很缺这个。我有九个——其实是八个,还有一个就快生了。我女人很能生养,这老娘们。两年一个,十四年生了九个。真厉害,是不是?”

“你可是挺糟糕的,我觉得。”

“我?怎么说?这是自然之道!一个超越自然的人就是魔鬼了。我常说,甭管男人还是女人,首先要学会当好动物。您呢,先生,是一头不错的自然的雄性动物;那位女士嘛,一头雌性——只要你接受了,这一切就可正常了。”

“所以呢?”

“像动物一样活着。我观察我的崽子,任他们长大。他们都很漂亮,跟小白蜡树似的健康,每一个都是。他们不该学会那些肮脏的恶魔习气,只要可以我就不会让他们学这些。他们可以像小鸟,像黄鼠狼,像毒蛇,或是松鼠,只要他们不像堕落的人类,我是这么说的。”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看问题的角度。”来思力道。

“是哦。瞧瞧那些盯着我们看的女人。我是介于公牛跟一团虫子之间的东西,这就是我。看那只苍头燕雀!”他提高了嗓门,让姑娘们也能听见。“多漂亮,是不是?可为啥呢?还有您,先生!为啥您要穿花哨的背心,还把胡子弄卷了?为啥要到那底下去!哈!告诉女人别随便进到林子里来,除非她学会直视自然的事物——或许她能看出点什么——晚安,先生。”

他大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够粗俗的,那家伙,”来思力回到拉蒂身边道:“不过也挺有性格。”

“他叫你直打哆嗦,”她道:“结果你居然还对他挺感兴趣!我想他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好像缺了点什么。”艾米莉道。

“我倒是觉得他蛮不错的。”我说。

“体格相当棒,但是冷血得厉害——毫无灵魂!”来思力不以为然。

“的确,”艾米莉附和:“毫无灵魂——而且这可是在雪花莲丛中呢。”

拉蒂若有所思,我微微笑了。

不过今天的黄昏还是很美好的,火烧云在西边飘**着。夜空之上,月亮依恋地转回东方。黑沉沉的林子围拢在我们身边,远处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而眼前,这片荒废了的野地在稀薄的余光下显得哀伤而怪异。野草铺就的小径倒是美好柔软。

“咱们跑吧!”拉蒂道。于是我们手拉着手向前疯跑,风中可以听到衣摆飘动的声音和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们又恢复了快乐,忘了之前的事。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立刻惊叫道:“听!”

“是个孩子!”拉蒂道。

“是养狗场。”我说。

我们疾步向前。从那房子里可以听到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叫喊,还有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个死小鬼!你个死小鬼!挨千刀的!你个挨千刀的!”这喝骂伴着硿硿的拍打声和震耳欲聋的哭号。我们冲进去,就看到那女人披头散发抓着只陶瓷平底锅狠狠往个孩子身上招呼。小东西像只小刺猬似的蜷成一团。女人抓着他的一只脚腕,没命地挥动平底锅,砰砰地砸在孩子的肩膀上和背上。他倒在火光中,凄厉地号哭;跃动的火光也照亮了旁边其他几个三三两两缩在一起哭泣的孩子,他们大张着嘴巴,脸上涕泪横流。这位母亲显然已经歇斯底里了,她的头发披在面上,双眼狠狠地瞪着,明显是气得很了。她长长的胳膊就像风车的叶片似的上下挥舞。我跑上前,掣住她的胳膊。女人再也无法打孩子,她早已麻木的手松开了平底锅,人踉跄着、颤抖着倒在了厚垫子上。她看起来疲惫不堪,筋疲力尽,身子前后摇晃着,双手不断地重复着握紧松开的动作。艾米莉哄孩子们,拉蒂则握住女人干裂的双手安抚着对方。女人渐渐平静下来,怔怔地瞪着前方;之后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了拉蒂戒指上的宝石。

艾米莉在给一个小女孩洗脸。小姑娘之前看到衣服上沾了几滴血,高声尖叫大哭不止。好在现在也平静下来了。艾米莉才得以把女人之前用来打孩子的那口锅子里的水倒掉,把灯点亮了。

之前挨打的小孩,萨姆,躲在桌子底下,缩成一团。我伸出手,他却蠕动着——像只蜥蜴似的——挪到了过道里。过了一会儿,他挪到了墙角,躺在那里呜咽,虽然很疼,却没怎么哭出声。我堵住他的退路,捉住了他,不顾他的反抗把人扛进厨房。这时候,他已经疼得很了,也就不再挣扎。

我们给他把衣服脱下,只见他那白皙漂亮的身上布满了淤青。女人又开始抽泣,几个小的也跟着一起哭。我给沉默的小男孩抹油膏时,他间或会因为疼痛而抽搐。两个姑娘则安慰哭泣的几个人。接着,女人将男孩抱进怀里,用力地亲吻他,之后又放声大哭。男孩起初任由母亲吻他,后来也开始啜泣起来,直哭得整个人都打起了颤。他们俩——可怜的、头发蓬乱的母亲和半裸的小男孩——都蜷起身子,静静地流泪。然后,母亲把儿子抱上床。姑娘们也帮其他几个小的换上睡衣。很快,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片沉寂。

“我管不了他们,管不了。”女人哀哀说道:“他们大了,我管不动——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他们。他从来都不帮我——从来没有——他压根不在乎我——压根也不在乎——只会嘲笑我、作践我。”

“嘿,宝宝!”拉蒂帮那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站起来,一手拎着他长到拖地的睡衣。“你想到妈妈身边去吗?那就去吧——啊!”

这小家伙只有大约十六个月大,长得很漂亮,他一摇一晃地走向自己的母亲,边走还边挥动自己的小手,嘴里呵呵笑着,浅褐色的大眼睛闪烁着喜悦。他母亲接住他,将他额头上丝滑的棕色头发拂到后面,让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

“哦!”她道:“你爸爸真是可笑,这个人,跟所有其他男人都不一样。不,我的小鸭子,他没有心,他谁都不关心,他哪有心啊,我的小鸽子——没有,哪怕待自己的骨肉他都像个外人。”

脸颊受了点伤的小姑娘在来思力那里找到了安慰。她坐在他腿上,蓝色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因为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小脸圆得有点滑稽,更显得她眼神肃穆。

“这是我的粉笔,这就是。萨姆说是他的,他拿走了,都要用完了,所以我不要给他。”她肥短的小手里抓着只红色的粉笔。“爸爸给我的,可以把娃娃的脸涂成红色,娃娃是木头的——我给你看啊。”

她扭着身子从他膝头下来,一手拖住长长的睡衣衣摆,跑到墙角,从一堆孩子的破烂里面拖出了一个丑丑的木头女人雕像,拿给了来思力。雕像的脸上果然有一条条的红道子。

“就是她,我的娃娃,爸爸给我做的——她叫作米玛夫人。”

“是吗?”拉蒂说:“这是她的脸?她可不太好看,是吧?”

“呃,她好看。爸爸说好看——像个淑女。”

“他也给了你胭脂,是不是?”

“胭脂!”她点点头。

“你不想把她给萨姆?”

“不想——妈妈讲的不要给他——他就咬我。”

“你父亲会说什么呢?”

“爸爸?”

“他只会大笑,”母亲插入道:“还会说咬一口总好过亲一口。”

“畜生!”来思力激动地骂道。

“那倒不是,他从来没有动过他们一根指头,对我也没有过。可他就是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什么事也不跟你说。他现在比我当初一开始见到他时还像个陌生人。”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拉蒂问。

“是在府里,我在那里帮佣。他是新来的,像个绅士一样好看!就是现在还能跟个绅士一样读书说话。可他啥也不跟我说——哦,不,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团烂泥吧!他高高在上,一直都是,对孩子们也一样。天哟,他马上要回来了。快过来!”

她赶了孩子去**,把地上的凌乱扫到墙角,然后开始摆桌子——桌布一个污点都找不到。她还在碟子上面搁了一把银制的调羹。

我们刚刚走出房子,安那贝尔就走近了。我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而屋里那生养了众多子女、体形胖大的女人则在谦卑地忙来忙去。

“你好啊,普西芬尼——有客人啊?”

“我没请他们来——他们是听到了孩子哭自己来的。我没有撺掇他们——”

我们快步走进了夜色中。“唉,总是女人扛起重担。”拉蒂苦涩地道。

“要是他能帮把手,她或者也能过得体面些,那不是很好吗?可她却要管着那么一大摊子事。男人真是无情无义。婚姻倒是给了他们发挥的余地了!”艾米莉道。

“嘿,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来思力回答:“想想咱俩啊,明尼哈哈。”

“哦。”

“哦对了,我本来想跟你说——你觉得格雷米德的老教区对咱们来说合适吗?”

“那幢老房子很可爱!”拉蒂叫道。这时我们终于再也听不到那屋里的声音了。

我们在崎岖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着。月亮很亮,踏在路两旁树木投下的阴影里,我们心中不无忧惧,因为那影子黑黢黢的,很大的一片。间或会有一道月光从林间透出,那是严冬时被兔子啃秃了的地方。我们走出了林子,来到了茫茫苍穹之下。北边的天空被一片绿光笼罩;前方,暗淡的俄里翁(注:即猎户座。)从自己的**俯看着我们,后面就是月亮。

“北天的星星升起来的时候,”艾米莉道:“我总感觉有点奇妙——还有些诡异——看到它们的确会感到诡异,是不是?”

“是啊,”我说:“它们让你惊叹,观察,开始期待什么。”

“你期待什么呢?”她柔声问,抬起头来看向我。见我笑着,她又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走到三岔路口,艾米莉请求我们去磨坊坐坐,哪怕一会儿也好。拉蒂同意了。

厨房的窗口没安帘子,纱窗一如既往没有拉下来。我们从含苞待放的忍冬枝丫间往屋里偷瞄。乔治和爱丽丝坐在桌边下棋;母亲在缝补衣服;而父亲和往常一样在看书。爱丽丝在小声说着什么,乔治倾身俯视着棋盘,胳膊搭在桌上。

我们在进门的时候弄出了点动静。乔治猛地站起来,冲我们摆摆手,又坐了回去。

“你好啊,拉蒂·比德萨尔,你可是稀客。”爱丽丝道:“你就这么忙吗?”

“是哦,最近都没怎么见过她呢。”父亲用他特有的欢快口吻接道。

“时髦的帽子、皮大衣、雪花莲,她可不是个阔小姐吗!瞧瞧她啊,乔治,你可从来没看出她是多么阔气的小姐呢!”

乔治抬起双眼,目光扫过拉蒂的衣服和上面的白花,却没有看她的脸。

“是啊,挺时髦的。”他说着,视线又回到了棋盘上。

“我们去摘雪花莲了。”拉蒂的手指摩挲着胸口的花。

“花挺漂亮的——给我几朵,行吗?”爱丽丝问,手伸向拉蒂。拉蒂把花递给她。

“将军!”乔治刻意道。

“少烦!”他的对手道:“我有了几朵雪花莲了。多配我啊,我这么纯真的小人儿!拉蒂不会戴的,她可不像我这么温顺、柔和、纯真。你想要吗?”

“你愿意的话——不过要来干吗?”

“让你变得好看啊,这不废话嘛,还可以显得你像个纯真和顺的小东西。”

“你知道自己被将军了吧。”他道。

“你能戴在哪儿呢?也只能是衬衫上了——哦,对了!”她把几朵花插进了他乱糟糟的黑发间。“瞧啊,拉蒂,他可不可爱?”

拉蒂短促而僵硬地笑了两声,道:“看起来像波顿(注:和下文的提泰妮娅(仙后)及奥布朗(仙王)都是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中的人物。”)的那颗驴子脑袋(注:《仲夏夜之梦》中,波顿是一个织工,被仙王的手下恶作剧变成了驴头人身。“)。”

“那我就是提泰妮娅了——我还挺像个可爱的仙后对吧,波顿大坏蛋?还有谁来当大醋坛子奥布朗?”

他让我想到《希达·盖布勒》(注:挪威剧作家易卜生(1828-1906)于1891年搬上舞台的戏剧。)里的那个人——头戴藤蔓编成的王冠,没错,藤蔓。艾米莉道。

“你那匹母马的扭伤咋样了,谭沛思先生?”乔治问,对头发里插着的花毫不在意。

“哦,很快就会没事了,谢谢。”

“啊,乔治跟我说过这事。”父亲插了一句,他和来思力说起话来。

“我是不是被将军了,乔治?”爱丽丝的注意力回到了棋盘上。她皱着眉头,用力思考。

“呸!”她道:“很快就能脱困的!”她走了一步,得意扬扬地道:“怎么样,先生!”

他审视棋盘,小心翼翼地挪动棋子。爱丽丝来了个突然袭击,跳了一步马,叫道:“将军!”

“我没料到这一步——这盘你赢了。”他道。

“输了吧,小伙子!别再在女士面前嘚瑟了。你的王动不了了——你头发里还有花!”

他抬起手,在头发里踅摸,将那几朵花扔到桌上。

“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从外面的牛奶棚走进屋子。

“怎么了?”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妮基·本一直在吃滤牛奶的布!真的!我本来去拿这块布洗,结果发现妮基·本坐在那里往下咽,一面还把白沫子从胡须上往下捋。”

乔治哈哈直乐,笑得特别欢快,直到笑累了他才停下来。拉蒂一直盯着,想看看他到底能笑多久。

“真想知道,”他直喘气,“吞下去半码长的布头它得是什么感觉!”

他的笑声非常突兀。接下来他又爆发出另一阵大笑。爱丽丝也笑起来——她本来就很容易被传染。然后父亲也忍不住了。这时,妮基·本踅了进来——它一脸郁闷,我们都狂笑不止,连屋梁都晃悠起来。只有拉蒂不耐烦地等我们停下来。乔治**的胳膊在桌上划过,将四散的白花拂落到了地上。

“哦,真可惜!”拉蒂叫道。

“什么?”他四处张望。“你的花?你是为它们难过?你这心思也太柔软了。你说是不是,西利尔?”

“可不是嘛。不能说话的动物啦,小物件啦,总能让她伤感。”我说。

“你难道不希望自己是一只不能讲话的小动物,小乔治?”爱丽丝问。

乔治只是微笑着将棋子收起来。

“咱们走吗,亲爱的?”拉蒂对来思力道。

“要是你想走的话。”他说着,轻快地站起身。

“我累了。”她语气有些哀伤。

他走上前,带着点温柔笑意,问:“是之前走得太多了吗?”

“不,不是因为那个。是雪花莲、那个男人,还有孩子们——这所有的一切。我就是觉得有点筋疲力尽。”

她吻别了爱丽丝、艾米莉和艾米莉的母亲。

“晚安,爱丽丝。”她道:“我们变得疏远了,这也不全是我的错吧。你知道——真的——我一直还是那样——真的。只是你免不了会想,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跟乔治告别,拼命抑制着泪水,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乔治终于占到了拉蒂的上风,脸膛激动得有点涨红:她可是带着摇摇欲坠的泪珠儿回的家,她的恋人都不知道。而在农场这边,乔治和爱丽丝却在哈哈大笑。

乔治和我送爱丽丝回艾伯维奇的家。

“就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挂在两根树枝上晃**一样。”我们让她挂在我俩的胳膊上**悠时,她这么形容。我们都乐了,说了好些不知所谓的话。分别时乔治想吻她,但是爱丽丝手指挑着他的下颌,道:“真可爱!”就像逗弄金丝雀一般。然后她哧哧地笑着,跑进了屋。

“她是个小恶魔。”他道。

我们从格雷米德绕远路往家走,路上经过了黑黢黢的学校。

“来吧,”他道:“咱们到公羊酒馆去,看看我堂妹梅格。”

他催着我过街,走到小酒馆前的砂石路时已经十点半了。这地方在乔治的叔祖还在的时候还是座挺显赫的农场,可自从他去世之后农场只靠他的遗孀和一个管事的维持,就逐渐败落了。现在,老太太由她出众的孙女儿梅格奉养。梅格的近亲都在加利福尼亚,所以,这个年仅二十四岁,漂亮讨喜的姑娘一直陪着自己的祖母。

我们踩着砂子路往里走时,就看到比尔红色的脑袋从吧台那儿探出来。他认出了乔治。

“晚上好啊,过来吧,她还没睡呢。”

我们走上前,把厨房门闩拉开。乔治的叔祖母坐在她那张小巧的圆背扶手椅上,正在呷着她的“睡前酒”。

“哦,乔治,我的小伙子!”她叫道,声音有点不满。“你没说你要过来啊。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肯定的,不然你上我这儿干啥?”

“怎么会呢,”他答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梅格呢?”

“啊——哈!哈!哈!看我,你说?你来看我?哈!‘梅格呢!’这位年轻人是谁?”

乔治很正式地给老太太介绍了我。我抓住老人又湿又冷、青筋暴露的手握了握。

“你看着挺讨喜,”她伤感地晃晃手上的帽子,帽子上的红色天竺葵也随之摇晃。“过来,坐下吧,别傻站着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靠垫是红蓝相间的格子。屋里非常热,我有点不适地四处打量。老太太坐在那儿,两眼放空,貌似在出神。她面部线条很硬,胸部干瘪,身上厚重的黑色衣服像一层铠甲,脖子上的蕾丝上别了个很大的扭曲的金色胸针。

这时,头顶上有沉重快速的脚步声响起。

“她下来了。”老太太从无感的状态中醒过神来。脚步声顺着楼梯向下,非常轻快,小心地拐了个弯。梅格出现在门口。她吃了一惊,道:“啊,我就说听到有人来了,可真没想到是你。”她光洁的两颊浮现出了更多的绯色,她的笑容鲜活坦诚。我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能比她的外形更具有魅力,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撩人的风采。她说话时,人们很难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注意力全都被那两瓣艳红熟透的果实的翕动牢牢绑住了。

“给他们一杯威士忌。梅格,你也来一杯?”

我很坚定地拒绝,不过没能逃过。

“不行!”老太太道:“我可听不得人说‘不’。你会喜欢的吧?告诉我,我给你倒。”

我没顺着老太太的话说。

“还是给他红葡萄酒吧。”老板娘宣布:“不过喝了也不饱肚子。”于是我要了红葡萄酒。

梅格走出去关店。老太太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除了威士忌好像也看不出有别的缘故让她叹息。

“你来看我挺好的,”她咕哝道:“因为可能下次你再来就没机会了。不,等我没了,就剩我的帽子了。”她晃晃帽子上的天竺葵。我挺好奇它背后藏着什么讽刺的过往。

“我不能不说,要是真能走了我还要感谢老天哪。”她又叹息了数声。

她的语气满含着倦怠,确实感人。不过,残酷的事实是,这老太太对活着的执着不比虱子对牛背来得少。她在一点一点地死去,但是本人还在强调自己“好点了,好点了。明早还会起来的”。

“我早该走了,”她接着道:“可是为了那个可人疼的丫头——想到要抛下她我真受不了——快喝了,小伙子,喝光了。不行,你还年轻着呢,都没给你倒几滴。”

在酸唧唧的葡萄酒和威士忌之间权衡了一下,我还是选了威士忌。

“唉,”老太太继续道:“她没定下来,我走得都不安心。她眼光又高。合适的吧,又没胆量求娶她。”

她哼了一声,鄙视地看着手里的玻璃杯。乔治露齿一笑,满脸的好奇。他咽下一口威士忌,喉头发出一声咕嘟。老太太听到这动静不高兴了。

“你这是吓到了还是怎么,”她道:“你可是连喝六滴的胆子都没有哪。”

她又转回头冲着酒杯冷笑。他恼火地皱紧了眉头,把杯子倒了个半满,又喝了下去。

“我敢打赌你这辈子就没有亲过一个姑娘——没正经亲过。”说完,她一仰脖,把剩下的几滴酒吞进了枯瘦的喉咙。

梅格沿着小道走了进来。

“好了,奶奶,”她道:“我肯定你该上床了,快走吧。”

“坐下来,跟他喝一杯,咱们可不是每天都有客人来的。”

“不行,我扶你到**去——我知道你一定准备好睡觉了。”

“坐下,我说,来一杯波特。快点,别跟我讨价还价。”

梅格又拿了几个杯子和一个酒瓶。我往旁边挪了一点,让她在我和乔治之间坐下。我们都要了波特酒。梅格什么都不知道,一直给我们倒酒,让人非常愉悦。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除了两个酒窝,两颊仿如丝缎一般熠熠发光。她柔嫩浅棕色的脖颈**着,让人目眩神迷。听到乔治问了一个问题,她突然转向他,两个人的脸离得分外的近。他吻了她,把她吓地往后缩了一下,但他带着热气的唇又贴到她颈子上继续吻她。

“啦——啦——滴——哒——啦——滴——哒——滴——哒。”老太太欢喜得叫起来,手把酒杯攥得死紧。

“来啊,干杯!”她叫道:“一起来,为他干杯!”

我们四个人都碰了杯,然后干了。乔治找了个平底杯倒了杯葡萄酒,一饮而尽。他开始兴奋起来,平时被谨慎和本能死死压抑的热情和激动都迸发出来。

“来,叔祖母!”他举起了平底杯,“这杯祝你得偿所愿——你懂的!”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没种的,”她高声道:“你就是有点慢热。我会看着你们顺顺当当的。咱们说定了。再干一杯,一起来!”

“说定了。”说完这几个字,他嘴唇含住了杯子。

“什么说定了?”梅格问。

老太太大声地笑着,冲乔治眨了眨眼睛。乔治站起来,湿乎乎的嘴巴重重地给了梅格一个吻,一边说:“就是这样——这下定了。”

梅格撩起大围裙擦了擦自己的脸,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咱们上去了,奶奶。”她话音里带着恳求。

“哦,你想赶我走。你怎么说,乔治?她很狡猾,是不是?”

“别走,叔祖母,别急着走。”

“啐!”老太太哼道:“你呀,说你磨叽,真是没错!带上蜡烛,梅格,我好了。”

梅格拿了支铜制卧室烛台。比尔把装钱的锡盒子拿了进来,交到老太太手里。

“去睡觉吧,老伙计。”她对丑陋干瘪的男人道。他坐在角落里,脱下了靴子。

“过来给我一个晚安吻,乔治。”老太太道。等乔治照做了之后,她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听得乐出了声。她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杯威士忌,叫比尔来喝。之后,她费劲地爬起来,靠在梅格身上上了楼。可以看得出来,她本来体格粗大,可眼下,她早已没了形的身体倚在梅格正值妙龄的身体旁,看得人颇为心酸。我们听着她们俩的脚步声缓慢、吃力地爬上楼梯。乔治坐在那里,手里揪着自己的胡须,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闪烁着他独有的孩子气,这种表情说明他体验到了某种新奇、难解的情绪。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

“我说,你悠着点。”我告诫他。

“为什么!”他任自己像个娇纵的孩子般笑呵呵道。

旁边比尔坐在那儿,对着袜子上的破洞瞪了一会儿,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语气沉郁地说了声“晚安”之后咯吱咯吱踩着楼梯上去了。

这时梅格又下来了。我站起来说我们俩得走了。

“那等你们离开我正好关门。”她说着,有点别扭地站在那里等我们。

乔治站起来,他抓着桌沿稳住自己,等找到平衡之后,他看向梅格,道:“来!”他对她点点头,“来啊,我想问你点事。”

她看着他,微笑着,又带点疑惑。他环住她的身体,低头看着她的双眼,脸贴近她的脸,道:“咱们亲一个吧。”

她完全没有抵抗地献上了自己的双唇,明亮的棕色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他吻了她,又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会娶你的。”他道。

“别瞎说!”她半是高兴,半是怀疑地道。

“我一定会的。”他重复,一边将她搂得更紧。

我沿着小道走到敞开的门口,望进茫茫夜色。好像过了好久之后,我听到楼上传来老太太不甚清楚的喊声:“梅格!梅格!打发他走吧。快点!”

之后是一片沉寂,然后能听到有人喁喁细语,他们俩出现在小道的一头。

“晚安,小伙子,祝你好运!”楼上传来这声喊,简直像来自幽冥的鬼怪。

他在门口给了刚刚定情的姑娘一个仓促的晚安吻。

“晚安。”她柔声道,看着他退后。接着我们听到她插上沉重的门闩。

“你知道吗,”他开口,跟着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特别沙哑,因为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再次开口道:“你知道吗,她,她是个尤物。”

我没有搭腔,但是他没有注意。

“该死!”他冲口道:“我干吗放开她!”

我们一言不发地赶路,他的激动稍稍平息了。

“都是她摇晃身体的样子,还有她站立时的曲线。看着她的时候,你会觉得——你懂的。”

我估计我懂,不过也没必要说出来。

“你知道吗,但凡我夜里做梦——梦到女人,我是说——总是梅格;她看起来是那么柔软,她弯起身子——”

慢慢地,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蹒跚。等我们走到运煤的铁道跟马路的交叉口时,他绊了一跤,身子猛地往前冲,好不容易稳住了平衡。我忙拽住他的胳膊。

“天哪,西利尔,我不会喝醉了吧?”他道。

“不算很醉。”我回答。

“不会,”他嘟囔:“不可能。”

可他的脚步又开始不稳,身子也开始左右摇晃。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愤愤地低语,声音低沉下去,又接着嘟囔,不清不楚地道:“我、我觉得我倒下就能睡着。”

我们俩一路踉跄着走过阒静无声的路,穿过黑咕隆咚的林子。他很沉,我们走得很艰难。最后终于来到了溪边,我们哗啦哗啦地直接蹚了过去。我推着他,尽力平稳、安静地走过了院子。进入农场时好歹没弄出太大动静。他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躺平了,开始解绑腿。结果摸着摸着,中途就睡着了。我真怕他冲到地上磕到脑袋。我帮他解开绑腿、湿透的靴子和衣领。等我又推又晃地想给他把外衣脱下来时,我听到楼梯咯吱作响。我的心一沉,以为是他母亲下来了。结果是艾米莉。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衣,大大的黑眼睛满是惊恐地瞪着我们,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看着乔治。他的脑袋又耷拉到胸口。

“他受伤了?”她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口气很危险地问。乔治抬起头,眼睛惺忪地带着怒意看着她。

“乔治!”她声音尖利,听得出疑惑和害怕。他的眼睛好似邪肆地缩了一下。

“他喝醉了?”她低声问,往后缩了缩,视线转向我,“你把他灌醉的?是你?”

我点点头,也挺不忿。

“天哪,要是妈妈醒来怎么办!我得把他弄到**去!哦,你怎么能这样!”

这种气声的耳语让乔治很烦躁,我也一样。我死死拽着他的外套。他咆哮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还开始骂脏话。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担心他会撒酒疯。

“上楼去。”我压低声音对她道。她摇摇头。我可以看出他呼吸非常浊重,颈部的青筋鼓胀。她这么不配合让我大为光火了。

“马上上去!”我厉声道。她这才往楼上走,却犹犹豫豫地不停回头。

我把乔治的外套和马甲都扒了下来后,开始脱自己的靴子,任由他再次陷入醉后的迷糊。接着,我扶他站起来,从后面支撑着他,推着他慢慢爬上楼梯。我在他房里点燃了蜡烛。其他的房间都没有什么声音。我继续给他脱衣服,之后终于设法把他弄上了床。我给他搭上点东西,想着夜里很凉,又在他身上盖了条小牛皮毯子。几乎下一秒,他就呼吸沉重了。我把他拽倒侧躺下来,让他的头枕得舒舒服服的。他看着就像个累坏了的小孩子,陷入了沉睡。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突然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环顾四周。支撑着低矮天花板的是几根深色红木制成的雕花柱子;床边有把椅子;窗边是一只浅黄色的五斗橱,再加上地板上一张小牛皮毯子,此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我注意到五斗橱的抽屉里有本书,这是奥玛·开阳(注:波斯诗人及天文学家。)的著作,是拉蒂喜欢开阳时送给他的,书很薄,只值一先令,里面有很多彩色插图。

我又看了看他,继而吹灭了蜡烛。等走到外面楼梯平台处时,艾米莉从她屋里往外张望,低低地问:“他上床了?”

我点点头,低声道了晚安。然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

自从农场的那晚之后,拉蒂和来思力愈发亲密起来。他们在爱的小河里载浮载沉,若即若离。他很不满,总是想方设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逐渐软化,向他臣服。她用眼下的亲热将两个人密密裹住,他们像两个躲在古董床的床帘后嬉戏的孩子一样待在一起。她完全屏蔽了任何有关未来的事,就像一个人支起一顶帐篷,就以为征服了沙漠的神秘莫测和广漠无垠。她就这样快乐地活在由当下的欢愉和幻想构建的小小帐篷之中。

偶尔,当然只是偶尔,她也会从那帐篷偷偷向外面的空间张望。这时她就一味地只是看书,其他任何事物也别想将她扯开。有时她也会坐在窗口,一连几个小时看着外面。对此,她解释说是因为头疼;母亲说这就是她的本性;来思力呢,就像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娇气孩童,控诉她的喜怒无常、任性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