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拉蒂成人(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8321 字 3天前

圣诞日的后一天拉蒂正好满二十一岁。一大早的,她就长吁短叹,把我给吵醒了。外面才下过一场大雪,晨光愈发清冷起来。姗姗来迟的朝阳似乎也被吓着了。湖面乌旺旺的,仿佛死人睁着的眼睛,树林也黑惨惨的,像是死人脸上的胡须。一只兔子窜了出来,惊慌失措地瞎蹦跶。栖息在林子深处的小鸟见大地全都变了颜色,不禁吓得呼呼呼地纷纷飞起,扬起一片雪末。雪有十八英寸深,有些地方积得很高。

“没人会来啦!”拉蒂悲叹,她还准备在今天好好聚会一番呢。

“无论如何,来思力都会来的。”我道。

“那还不是孤家寡人嘛!”她叫道。

“这一个就顶得上所有人了不是?”我说道。“而且乔治肯定也会来的。这两个礼拜我都没见着他。他们说这俩礼拜晚上他都不着家。”

“为啥不在?”

“不晓得。”

拉蒂跑出去问丽贝卡她觉得客人会不会来,这已经是第五十次了。不管怎么说,她这个能干的女帮手总算还是到了。

还没过十点,来思力就到了。他脸上红通通,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孩子一样乐个不停。先是门廊上传来跺脚的声音,然后就是手杖突突突地在敲绑腿。拉蒂在厨房里叫着问是谁来了。门廊那边开心的嗓音大声应道叫她自己出来看。她跑出去喜不自胜地跟他打了招呼。

“哈,我的小女人!”他吻着她说道。“我宣布,你成人啦!你去镜子里看看自己——”

她照做了。

“看见什么了?”他笑着问道。

“看见你了嘛——开心得要命,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是吗,你真该看看自己。好啦!我觉得你是更怕看见真实的自己,而不是怕我看你吧?”

“没错。”她说道。他开心地吻着她。

“今天是你生日啊。”他说道。

“我知道。”她答道。

“来,看看喜不喜欢。”他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她打开盒子,很自然地就把戒指滑到自己的指头上。他高兴得蹦了起来。她抬眼看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够啦,停!”他最后一锤定音道。

“哈!”她叫了起来,声音都发颤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等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以好好说话了,她道:“你觉得他们今天会来聚会吗?”

“老天在上,希望他们不要来。”

“可是,哎呀,我们准备都做好了啊。”

“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要来上万人。”

“哪里有上万,不过五六个罢了。可要是他们真不来,我就气死啦。”

“你想要他们过来?”

“我们之前请过他们的,而且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我想为咱们的事情开个聚会。”

“可外面这样子,真是该死,拉蒂!”

“可我就想今天聚会啊。你觉得他们都不会来啦?”

“正常人都不会来的吧!”

“你想想办法嘛!”她撅起嘴来。

“我才不要这么多人——唉,你一定要把屋子里填得满满当当才行吗?”

“你也知道的,我们一直盼着这个事儿呢,我的聚会。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汤姆·史密斯是会到的,艾米莉·塞克斯顿也会来,这我基本能确定。”

他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小胡子,最后道:“好吧,我还是让约翰走一趟,把大家接过来。”

“这个不太费事儿吧,啊?”

“一点儿都不费事儿。”

“跟你说啊,”她说道,一边在手指上把戒指转来转去,“我感觉指头上套着这么个东西,好像在时时提醒我似的。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忘不掉。”

“不管怎么说,”他说道,“你是我的人了。”

用过午饭,我们家里几个人单独一起的时候,拉蒂坐在桌旁,神经兮兮地摆弄着戒指。

“很好看,妈妈,你说是不是?”她可怜巴巴地道。

“嗯,是很好看啊。我一直都喜欢来思力。”母亲答道。

“可感觉沉甸甸的,老让我坐立不安,想把它摘了。”

“跟我差不多。我从来都不愿意戴戒指。有几个月时间我对结婚戒指恨之入骨。”

“真的啊,妈妈?”

“那时候老是想脱了戒指,放到看不见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就适应了。”

“还好不是结婚戒指。”

“来思力说跟结婚戒指差不多。”我道。

“嗯,说是这么说的,可其实不一样。”她把戒指上镶宝石的一面转到指肚上,细细打量背面的金指环,然后又很快把它转回来,道:“还好不是,现在还不是。我感觉自己是个成年女人了,一个小妈妈,感觉自己今天长大了。”

母亲猛地站起身来,跑过去爱怜地狠狠亲着拉蒂。

“让我好好亲亲我的小女孩,说再见。”她说道,声音都哽咽了。拉蒂紧紧抱着母亲,伏在她怀里轻声抽噎着,然后抬起泪水沾湿的脸来,吻着母亲,嘴里喃喃道:“我不要,妈妈,我不要。”

三点钟的时候马车带来了来思力和玛丽。拉蒂跟我都在楼上。我听到玛丽跑向我妹妹那里。

“哎呀,拉蒂,你不知道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儿,真是想象不出来。挑戒指的时候他也带我去了,要让我戴着试试。我觉得简直太好看了。来,我帮你弄下头发,这些小卷发,看上去很迷人啊。你的头发真漂亮,看上去朝气蓬勃的。这样盘起来可惜了。我的头发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真的,更适合这种样式。你喜欢吗?就像他们说的,靓透了!这一蓬蓬的小卷儿真迷人,有点长了,不过还是让人陶醉。真的,在我自己来说,就是眼睛,眉毛和睫毛特别一点,你觉得呢?”

玛丽这个开心果,迷人的小家伙,就这么喳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下楼去了。

我进门把来思力吓了一跳。不过看见是我,他就又坐下来,身体前倾,胳膊搁在膝盖上,眼望着火。

“现在她又在搞什么啦?”他问。

“打扮吧。”

“那我们就慢慢等吧。干吗非要这些人过来?乱糟糟的讨厌透了。”

“嗯,一般来说人多总是会更开心一点。”

“哦,当然啦,咱们感受完全不同,你又不是我。”

“事实如此。”我笑道。

“天哪,西利尔,你真的不晓得,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从来都没觉得——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也会这样子。心里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冷,上上下下的就这么一个念头:‘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

他呆呆地望着炉火。

“这念头老是跟着你,逼着你,一点儿喘息的机会也不给。”

他又转入沉思。

“突然之间,她吻你的感觉涌上心头,浑身的血一下子就着火一样烧起来。”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或者说,他其实是在拼命回味那时候的感觉。

“你也知道的,”他说道,“我觉得她爱我不如我爱她的多。”

“你希望她再多爱你一点吗?”我问。

“我也不清楚,可能不希望,不过,我还是觉得她——”

他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平复一下激动的情感。又有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之后姑娘们下楼来了。我们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音越来越近。拉蒂进了房间。他跳了起来,上下审视着她。她身上着的是柔软、细腻的丝质衣料,脖子上什么也没戴,头发就像玛丽保证的那样,非常迷人。她有些紧张地哧哧笑着,在他热切的注视下愈发楚楚动人,仿佛阳光下绽开的花朵。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她。

“真是光彩照人!”他说道。

她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他拉她一起坐在那张巨大的扶手椅中。她听任安排,他满脸喜气。他拿起她的手来回打量,看他送的戒指戴在她手上是个什么样。

“看上去不错啊!”他喃喃道。

“只要是你给的,都好。”她答道。

“这个组合是什么意思呢?蓝宝石和钻石,我可不太清楚啊。”

“我也不知道。蓝色代表希望吧,因为斯波兰莎在《仙后》(注:英国诗人埃德蒙·斯宾塞(1552-1599)长篇史诗,其中斯波兰莎姐妹俩分别代表希望和忠诚。”)里穿的就是蓝裙子。钻石呢,代表我清澈无邪的性格。

“钻石代表的是闪光和强硬吧,你这个霸道的小爱人。可为啥又要希望呢?”

为啥?啥也不为,就像大多数事情一样。不对,不是这么说的。希望!啊,蒙着眼睛,抱着一张没有弦的傻傻的竖琴(注:指英国画家乔治·弗雷德里克·瓦兹(1817-1904)的名作《希望》,内容是一个蒙眼女人紧抱着一张只有一根弦的竖琴,坐在象征世界的球体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那张琴扔到球下面,把眼睛上蒙着的手帕解开,好好看看周围。可当然啦,她是个女人啊,一个属于男人的女人。你知道吗,我相信大多数女人都会从眼上蒙着的希望之帕下面偷偷看上几眼。她们明明可以把蒙眼的东西整个摘掉的,可却不会这么做,这些小可爱。

“你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吗?反正我是不懂啦。蓝宝石让我想起你的眼睛。而且是不是‘蓝色保持忠贞’,我记得有这个说法。”

“来,”她说道,把戒指脱下来,“你该自己戴,忠贞的家伙,戴上了好一直把我放在心上。”

“你戴着,别脱下来,把你紧紧扣牢,就像米莱画里绑在树上的漂亮姑娘一样(注:指英国拉斐尔前派代表画家约翰·艾佛雷特·米莱(1829-1896)的作品《游侠骑士》,内容为一个游侠骑士前来解救被绑在树上的**少女。”)——应该是米莱的画吧。

她坐在那里笑得花枝乱颤。

“这哪儿跟哪儿啊!那个前来解救我的英勇骑士会是谁呢?这么为我着想,知道从身后来松绑。”

“哈,”他答道,“这个无所谓啦。你可不想被松绑的,是不是?”

“现在还不想。”她取笑道。

他们继续没头没尾地聊着,随便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心意相通,亲热无比。渐渐地拉蒂说话不再含讥带讽,两个人沉浸在爱的沐浴之中。

玛丽拉我进了餐厅,好让他俩独处。

玛丽是个迷人的小姑娘,长相清秀,神情温和,一头深色的长发,波浪般盘在颈上。时尚的发型不能让她为之所动,穿着也比流行式样要慢一拍。总体来说,她就是个还没长成的贤妻良母,性格保守,行为稳重,温柔包容。现在她正冲我微笑。刚才的浪漫场景让她满心温情,因此才特地退出来。可她为人端庄,对此不会多置一词。只见她的目光在屋里四下扫了一遍,然后看向窗外,咂摸着道:

“我一直都喜欢林边苑,这里很安宁,还有种气氛,嗯,让人心定,真的,让我很放松。我最近在读高尔基。”

“那可不是你该看的。”我说道。

“我爸在读嘛,我自己其实不喜欢,后来就没再看下去。我喜欢林边苑,让人感觉——感觉好像真的在自己家一样。让人舒心,就像老树林给人的感觉。一切都很好,生活就该是这种样子的,没有腐烂溃疡。”

“嗯,健康鲜活。”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感觉上,好像这里的世界是古老和美好的,不是陈旧腐坏的那种。”

“年轻,无所顾忌,疯疯癫癫。”我说道。

“也不是,是说——你,拉蒂,来思力还有我,对我们来说这里环境很好,很自然,很美好。林边苑很好,很美,很宁静,叫人悠然自得。”

“没错,”我说道,“我们就这样生活,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只是自然地生活,好像鸽房里的鸽子。”

“噢!鸽子!它们是不是太——太软弱了点儿?”

“它们是可爱的小鸟,鸽子。你自己就像一只鸽子,脖子上一圈黑羽的那种。你是只斑鸠,拉蒂是只鹁鸪。”

“拉蒂真了不起,对吧?一举一动节奏感十足,这份把握简直是炉火纯青。我有她这样的本事就好了,走起路来中正挺拔,美不胜收。”

听她对我妹妹这么仰慕,我不禁笑了起来。玛丽真是个温和又严肃的小姑娘。她走到窗前,我亲了亲她,从槲寄生上摘下两枚浆果(注:据说在槲寄生下每一次亲吻要摘去一个果子,没有果子可摘就不允许再亲吻了。前文拉蒂要乔治带果子多的槲寄生来也是这个意思。“),用厚重的窗帘做了个小窝,让她坐在上面看看外面的雪。”

“真美,”她若有所思地道,“高尔基写这样的东西,心里一定是病了。”

“他们是城里人。”我说道。

“嗯,不过哈代也差不多。生活好像很可怕,可其实不是,对吧?”

“要是你没这么感觉,那就不是,没见到的话就不是。我自己就没见到。”

“外面这么美,就像天堂一样。”

“恐怕是爱斯基摩人的天堂吧。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天使啦?那我就是天使长。”

“才不是呢,你就是个凡夫俗子,一天到晚贫嘴滑舌。那是——什么?树后面动来动去的是什么东西?”

“有人来了。”我说道。

林子里穿行的是个魁梧的大个子,动作古古怪怪的。

“他走路的样子真滑稽!”玛丽叫道。的确如此。待他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穿着印第安人的雪地鞋(注:形状像网球拍,一脚一个,作用类似滑雪板。),所以叉着个腿。玛丽瞥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又瞥了一眼,然后干脆躲到窗帘后面去笑个不停。他脸膛红红的,拖着大网格鞋子在雪上慢慢移动,看上去热得厉害。整个人好像在雪地上慢慢滚似的,特别好笑。我走到门前迎他,玛丽则一个劲地揉脸,以免笑容太明显。

他握住我的手,那手套又大又重,一边还不断去擦眉毛上往下滴的汗。

“你好呀,比德萨尔,老兄弟。”他说道,“最近怎么样啊?老天,从来没这么热过!不过点子倒是不错。”他把雪地鞋给我看。

“妙得很,是吧?我这一路就跟印第安勇士一样过来的。”

他舌头卷得厉害,元音也拖得特别长,那个“勇”字发得很奇怪。

“怎么都忍不住要试一试啊,”他继续道。“还记得去年你这儿的聚会吗?女孩子都来了没有?还在征途上吧?”他像小孩子一样嘟起嘴,揉着自己的大胖脸。

他脱了外套,卸下白色护领,撒了一地的雪花,丽贝卡就甭提多气恼了。他热腾腾、胖乎乎的就这么坐到椅子上,开始去脱绑腿和靴子。终于他换好了舞鞋。我领他上了楼。

“老天,我一路滑过来,真是身轻如燕。”他嘴里说个不停,我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他那满身的肥膘。

“连个人影也没碰到,不过他们是有个雪橇在路上的,我看见有马车印上来了,所以就猜谭沛思他们家的人在这里呢。这么说来拉蒂这匹好马是要拱到谭沛思的饲料袋里找食吃了。唉,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留啊。女人的品位可真不咋地,跟乌鸦一样,看见啥亮晶晶的就往上扑,不知道全是金玉其外。不过也怪不了她们,就是没给别人啥机会啊。麦蒂·郝维特来了吧,啊?”

我岔开话,对外面的雪发表起了意见。

“她会来的,”他说道,“就算雪下到脖子这么高也会来。她妈见我过来了。”

他给自己擦洗起来。我告诉他,来思力派马车去接爱丽丝跟麦蒂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肥腿道:“高尔小姐哈——这下可热闹了。比德萨尔老兄弟啊,这肯定有好戏看了嘛。麦蒂,还有忸忸怩怩的谭沛思小姐,还有——”他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剧院里听来的小调。

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皱皱巴巴的米色和淡紫色相间的马甲拉平了。

“这可是个漂亮小妞给我做的,水灵灵的小妞啊,还是弄皱了。”他把白领结给打上,掏出两枚戒指,在白胖的手指上戴好。一只上面有个大印章,另外一只镶了好些钻石,看上去土豪得很。又用手指细细地理了理头发。他的头发金黄色,萎不拉几的,往脑后梳过去,有点油头粉面的味道。他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枝绿叶包衬的米色康乃馨;接着用丝绢拂了拂脸,又掸了掸黑漆皮鞋,最后嘟起嘴唇,在镜子里扬扬自得地打量着自己。他觉得一切就绪,可以出场了。

“今天是大日子,拉蒂。别让老冥王跟他那一帮子家伙把我挤一边去喽。我可是大老远地穿雪地鞋过来的,跟那些勇——士有一拼的,就像海华沙当初去找明尼哈哈那样(注: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著名史诗《海华沙之歌》中的人物(现实中的海华沙是印第安传奇领袖,易洛魁联盟的创始人之一)。该诗的一部分讲的是印第安勇士海华沙和爱人明尼哈哈的悲剧爱情故事。”)。

“那是闹灾荒的时候吧。”玛丽柔声道。

“咱们这是宴会,一场盛宴,谭沛思小姐。”他说着向玛丽鞠了个躬,逗得她笑起来。

“有什么歌唱来听听?”母亲道。

“唉,我要是俄耳浦斯(注:古希腊神话中著名诗人和歌手。”)就好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十分夸张。我看他这都是唱歌的时候学来的把戏。

“打扮得真漂亮啊,谭沛思小姐。不过呢,‘不知道她的善心有没有美丽那么多啊(注:莎士比亚诗歌《谁是西尔薇娅》中的话。”)?’

“说谁?”

威尔抬起光滑的脸蛋,他好像从来都不用刮胡子似的。铃响了,拉蒂跟玛丽出去看了。

“女神一个啊!”威尔叹道。“老天,我已经沦陷啦!她简直跟出水芙蓉一样美!可她这手上戴着的是你的戒指吗,谭沛思?”

“少来搅和。”来思力道。

“别插科打诨啦。”我道。

“哦——噢!”威尔拖长了声音道,“明白啦,闲人避让嘛!真是俊男无情(注:原文为法语,是法国诗人阿兰·夏尔蒂埃(1385-1435)写的一首诗的名字《无情妖女》改动而成,此诗亦有济慈的同名仿作。”)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手指在发间划过,一边斜眼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然后正了正戒指,走向钢琴,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即兴发挥,到后来翻看了乐谱,弹上了柴可夫斯基,刚刚弹完长长的序曲,觉得不满意,就换了一首《唐璜小夜曲》,最后终于开始一展歌喉。

他是男高音,音色漂亮,跟来思力相比,更加柔和圆润,不像后者那么高亢激烈。他放开了嗓子,以便让楼上听见。正当炽热的歌声汹涌激**之时,只听得门开了,于是威尔的歌声又柔和下来,唱起了甜歌,却并不转头去看是谁来了。

“太美啦,真是天籁般的声音。”爱丽丝赞道,一边鼓掌,一边抬眼注视着门楣,活脱脱一个圣女的模样。

“普西芬尼——欧罗巴(注: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性,分别被冥王哈迪斯和主神宙斯劫走。”)——麦蒂在她身边喃喃自语,说什么都要引经据典一番。

那歌声又高昂起来,爱丽丝拍完手,激动万分地抱紧胸口。

“拉住我,麦蒂,不然我怕会直接冲进这个海妖(注:指塞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善用美妙歌声在海中诱引水手驾船接近,使他们的船只在岩石上撞毁。”)的怀里,给他害死啦。她紧紧抓住麦蒂。一曲唱毕,威尔转过身来。

“镇定!高尔小姐。”他说道,“不要太当回事。”

“镇定!你叫我怎么镇定得了?野性已经唤起,还怎么平静得下来!”

“那我只好向你道声抱歉啦。”威尔道。

“你就是专为惹我而生的,亲爱的小伙子。”爱丽丝答道。

“真没想到你会来。”麦蒂道。

“像印第安勇——士一样滑雪来的。”威尔答道,“就像海华沙去找明尼哈哈那样。我知道你来啦。”

“跟你说吧,”麦蒂傻笑道,“听见钢琴声我心里就怦怦直跳。都有一年没见你啦,你怎么来的啊?”

“穿了雪地鞋滑过来的啊,”他说道,“真正的印第安货色,从加拿大那边运过来的,简直棒极啦!”

“噢——嗷,出去穿上,给咱们看看吧。快去啊,给咱们表演一下,亲爱的威尔,快去嘛!”爱丽丝求道。

“外面那个冷啊,雪啊,咱都不怕。”他说道,转头跟麦蒂聊了起来。爱丽丝则坐下来跟我母亲说话。没过多一会儿,汤姆·史密斯来了,在玛丽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一言不发,褐色眸子在镜片后锐利地打量着大家,看威尔的时候满是嘲讽,看来思力跟拉蒂的时候则满怀忧虑。

又过了一会儿,乔治跟艾米莉也来了。他们都很紧张。他们换掉了木底鞋,艾米莉脱了牛皮纸绑腿,他脱了皮绑腿,却并不急着去客厅。然后我吃了一惊,艾米莉也是如此,因为他把舞鞋给穿上了。

外面天寒地冻,艾米莉的脸还是通红的,身上穿了件酒红色的裙子,跟她丰腴的美貌很相称。乔治的衣服做工考究,这在他是不同寻常的,他也因此有点拘束。他身上穿戴的是夹克跟黑领结。其他在场的男性穿的都是晚礼服。

我们接引他俩进了客厅。那里还没有点灯,黄昏的暮色中,火光尤为明显。地毯已经收起来了,地板上都上了蜡,有些家具也搬走了,整个房间看起来宽敞开阔。

大家又握了一通手。新来的客人坐在了火边。母亲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钢琴上点起了蜡烛。威尔又开始为我们弹奏。作为钢琴师他真可谓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充满了优雅和诗意。难以置信,不错,不过这也是事实。母亲出去弄茶点了。过了一会儿,拉蒂走到艾米莉和乔治身边,拉过一张矮凳,坐下来跟他们说话。来思力站在飘窗前,望向外面的草坪,那里的雪越来越蓝,天空则几乎成了紫色。

拉蒂把手放在艾米莉的大腿上,柔声道,“看这个,喜欢吗?”

“啥?你订婚啦?”艾米莉叫了起来。

“到年纪啦,你也知道的。”拉蒂道。

“真漂亮,是吧?能让我试试吗?嗯,我从来没戴过戒指哪。卡在指节那里过不去了。看来不行。我的手是不是很红?是外面太冷了。嗯,对我太小了。我很喜欢。”

乔治就坐在一旁,看着妹妹腿上动来动去的四只手。两只手在暮色下显得如此白皙耀眼,而另两只则非常红,骨骼粗大,看上去很紧张,近乎歇斯底里。戒指在四只手里倒来倒去,偶尔在昏黄的天光或烛光下闪烁出一点光芒。

“你得祝贺我啊。”她说道,声音低沉,我和乔治都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啊,对的。”艾米莉道,“祝贺你!”

“你呢?”她转头向他道。他刚才没作声。

“你想要我说啥?”他问道。

“想说啥就说啥。”

“那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等到那时候,饭都凉啦!”拉蒂笑了起来,这是之前爱丽丝讽刺他慢手慢脚的话。

“什么嘛!”他叫了起来,在她的奚落声中猛地抬起了头。而她心里明白,自己这都是在演戏。她把戒指戴好,去了房间另一面,把胳膊搭在来思力肩膀上,头倚着他,轻声呢喃着。而这个可怜的家伙对此受宠若惊,因为她的好感可从不轻易外露。

我们去餐厅用茶。柔和的黄色灯光笼罩着桌子。桌上几束圣诞玫瑰在暗青色的叶子簇拥中盛开。各类瓷器和银器、各色菜肴闪着宜人的光彩。大家一片喜气祥和。屋外白雪皑皑,里面男女青年欢聚一堂,面对可口的吃食,又怎么会有其他的心思呢?只有乔治例外,他留心着自己摆在桌上的双手,心里很别扭。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大吃大聊起来。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婚姻。

“你怎么说,史密斯先生?”小玛丽问道。

“没啥好说的,”他答道,声音依旧十分刺耳,“我的婚姻就由莫测的未来决定吧,也许我打算明白了会告诉你的。”

“我是问你的看法。”

“你还记得吗,拉蒂?”威尔·班科洛福特道,“那个红头发的小女孩,大学的时候跟我们同年级的?她才跟物理系的老克雷温结婚了。”

“希望她快乐!”拉蒂道。“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

“在我心里不是排第一的。”他笑着答道,“你不记得啦,我爱慕的人里有你一个的啊。想当初,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开玩笑吧!”拉蒂叫道。“我们那时候经常在午饭的时候去植物园呢。一个秋天都还没过,你就坚持不下去了。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们还开过一个音乐会来着,你、我,还有弗兰克·维萧,在小讲堂里?”

“普利尼那个老家伙,一个劲地向你献殷勤。”威尔接着道,“那晚上维萧送你去的车站,让老盖提姆给你叫了个出租车,看着你上车的。那车可真大,之前从来没见过。老维萧就这样用个出租车赢得了你的欢心。”

嗯,那时候我可别提多得意了!拉蒂叫道,“你们都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一脸崇拜地看我!不过弗兰克·维萧人可不怎么样,小提琴倒是拉得很好。他那双眼睛我一向不喜欢。”

“没错,”威尔接口道,“他确实没跟你黏糊多久,是吧?不过时间比我长。大学里的好时光啊,真是让人怀念,对吧?”

“是不错。”拉蒂道。“就是傻了点。我那三年恐怕都是打水漂了。”

“我倒觉得,”来思力笑着道,“你这些闪光的年华到最后成就了大事呢。”

既然她曾经是个万人迷,而过往的打情骂俏并未有何具体的坏处,那现在摘得美人心只能让他愈发沾沾自喜。这些往事的回忆跟乔治一点关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局外人。

用完茶,我们回到客厅。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火炉亮着。有人发现了槲寄生,对此大家都很赞赏。

“乔治,西贝尔,西贝尔,乔治,过来亲我啊。”爱丽丝叫道。

威尔要凑过去代劳。她跑向我,口中道,“走开,你个肥蠢的家伙。你的吻自己留着好啦。来,乔治乖乖,来亲我吧。因为你没别人,只有我。你没有别人。你想逃跑?像乔治·波治苹果饼(注:是流行儿歌里的话,大体如下:乔治·波治苹果饼,亲得女孩哇哇哭,等到男孩出来玩,乔治·波治赶紧逃。”)那样?放心,我不会哭的,你再丑我也不哭。

她抓住他,给他两边脸颊上都亲了下,口中柔声道:“别这么严肃嘛,老兄,开心点,对啦,乖孩子。”

我们点亮了灯,有人提议玩演戏猜词游戏。于是来思力跟拉蒂,威尔跟麦蒂还有爱丽丝出来表演。第一幕是私奔去格雷特纳格林(注:苏格兰南部村庄,以吸引私奔者来此结婚闻名。),爱丽丝演个女仆,演得很传神,全身透着讽刺的意味。这一幕吵吵嚷嚷的,很滑稽。来思力兴致很高,他精神头一上来,就愈发神采奕奕,而拉蒂则愈发安静,看上去有点奇怪。第二幕本来应该是喧嚣的闹剧,结果她愁眉苦脸的,把整幕戏变成了悲剧。他们走出门,拉蒂在门口向我们连抛飞吻。

“她演得真好,对吧?”玛丽对汤姆叹道。

“很真实。”他答道。

“她演谁都像。”母亲道。

“我倒觉得,”艾米莉道,“她真应该把生活也当成一场戏,好好演就行。”

“她可以这么干,”母亲答道,“可能只有偶尔的间隙,她会在镜子里注意到自己的表演。”

“那会怎样?”玛丽问道。

“她会绝望吧,然后就慢慢等着把这种感觉忘记。”母亲大笑道。

一众演员又回来了。拉蒂继续演配角。来思力演得绘声绘色,他的演技让人瞠目结舌。下面一片掌声大作,不过我们还是猜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词。然后他们笑起来,把谜底告诉我们。下面一时喧哗更盛。

“好了,走吧,亲爱的。”拉蒂对来思力道。“我要帮着理一下房间,接下来好跳舞。待会儿我就看着你演吧,我太累了,今天可真热闹。艾米莉会代我演的。”

他们就出去准备下面的表演。玛丽和汤姆,还有母亲和我在一个角落里打桥牌。拉蒂说她想给乔治看些新画,于是他们对着一堆作品看了一通。然后她叫他帮着去清理房间,为一会儿跳舞做准备。

“嗯,你也想了一会儿了,怎么样?”她对他道。

“时间不够啊,”他答道,“我还说不上来。”

“那就告诉我你都想了些啥。”

“噢,在想你呗。”他傻乎乎地笑道。

“想我什么呀?”她大胆地说道。

“就是想,你在大学里是个什么样子。”他答道。

“是嘛!那时候可开心啦。交往过不少男孩子,一开始的时候个个都喜欢,后来呢就觉得他们什么内涵都没有,然后就厌倦啦。”

“可怜了这些男孩子啦!”他笑道。“他们都一个样吗?”

“一个样。”她答道,“现在也都还是一个样。”

“可惜啦。”他微笑道,“你可真不容易啊。”

“怎么说?”她问道。

“这样子一来,情感不是没处寄托了嘛。”他答道。

“你可真够刻薄的。你不就是一个寄托吗?”

“我也算?”他笑着答道。“你老是放空枪,然后说大家都是空包弹,当然,有一发是真的。”

“那你呢?”她嘲讽道,“你连一枪都不放,从来都是吊着别人。”

“让你等到‘饭都凉了’是吧?”他气呼呼地说。“可你是清楚的,我那时候一直爱着你。你清楚得很呢。”

“那时候?”她答道,“谢啦,下回要把‘那时候’这几个字去掉。”

“吊着别人的是你,我这样子都是你害的。”他说道。

“嗯,刚开始还含沙射影,现在指名道姓啦!”她笑道。

“你还说,是你放了我的鸽子。”他牛劲上来,一定要分说个明白。而她只是抬手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戒指,默默地笑笑。他瞪着她,怒意愈盛。

“你帮我把毯子跟矮凳收一下吧,都放到那个角落里去,好吗?”她说道。

他去干这事儿了,不过走的时候还是转过头来,声音低沉地愤愤道:“你根本就没考虑过我,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机会。”

“看,那儿有张椅子挡路啦。”她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过脸上却红了,头也垂了下去。她走了开来,而他把一堆毯子拖进了角落。

演员再次入场的时候,拉蒂正在搬一个花瓶。他们开始表演,她坐在一旁观看,脸上挂着笑容,时不时鼓掌示意。结束以后来思力过来对她私语了几句,她趁没人看见亲了亲他,让他喜不自胜。然后演员又鱼贯而出准备下一幕戏。

直到她再次叫乔治来帮忙的时候,他才回到她身边。她脸上红红的。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机会?”她道,心里有点紧张,因为这是在玩火,但她又无法抵御这种**。

他笑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当然啦!”他最后道,“你知道的,如果你想要我,随便哪一天开口都行的。可你根本不在乎。”

“那就是我们之间太含蓄了。”她不无讥讽地道。

“可我的心意你是清楚的。”他说道,“这一切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跟我一起玩儿,让我了解了很多东西。还有那些个上午,我捆麦子啊,摘苹果啊,堆麦垛啊,你都来了,这些是我忘不了的。一切都因为你发生了改变,我的生活是你唤醒的。我开始去想那些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噢,真是对不住,我很抱歉。”

“不用,你不用这么说。问题是我该怎么办?”

“啥?”她惊诧道。他又笑了起来。他们俩这情形挺尴尬的,他感觉到了,不由有些夸张起来,但讲话依旧十分诚恳。

“好吧,”他道,“是你先撩我的,然后呢,又放了我的鸽子。你得给我个话,我接下来该怎么才好?”

“你可是个男子汉呢!”她答道。

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他不屑道。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啊,继续生活吧,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她答道。

“原来如此。”他说道,“那咱们走着瞧吧。”

“你不这么想吗?”她有些着急了。

“我不知道啊,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答道。

两个人拿了些东西出去了。在大厅里,她又转头对他道:“唉,我很抱歉啦,真的很抱歉。”语气跟刚才有所不同。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没事的,不要在意。”

她听到外面准备猜谜的人笑声渐近,于是赶紧走到会客室,大声道:“都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坐下来了。”

最后一幕演完了。来思力过来邀宠。

“好啦,女士,现在我又是您的啦,高兴不?”

“那还用说。”她道,“不要再离开我了,行不行?”

“一言为定。”他答道,把她拉到身边,又道:“我把手帕忘在餐厅了。”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母亲向我表示,男士们可以抽烟。

“跟你说吧,”玛丽对汤姆道,“我就奇怪了,你这么个科学家也会抽烟来着。你们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吗?”

“过来给我把烟点上。”他道。

“才不呢,”她答道,“让科学给你点吧。”

“科学的确能点烟。不过要是没有姑娘们提供动力,科学就什么也做不了。好了,来吧,好,哎呀,可别把我这宝贝鼻子给烧着了呀。”

“可怜的乔治!”爱丽丝道,“要不要个救死扶伤的天使来给你看看?”

他半瘫着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

“要的要的。”他答道,“来,就当给我上上油。我这把老骨头跟火柴一样,都快散架了。”

“我在鞋跟上擦着火柴,可以吧?好了,坐起来点,不然我就只有坐在你大腿上才能点烟了。”

“可怜的小亲亲,这下可享受了。”大胆的姑娘真的坐到了乔治的膝上。

“要是我烧焦了你的胡子会怎么样?你不会派无敌舰队来灭了我吧?嗷——嗷——厉害了!你这样子可真潇洒。他抽烟的样子是不是很帅?”

“嫉妒了吧?”他问道,笑得很狂。

“那还用说?”

“可惜了,你不能抽烟啊。”他说道,语气很温柔。“我们一起抽好了。”

他拿下嘴里的烟。她有些诧异,而他那充满柔情的声音又让她心下感动,就接过香烟。

“我就是头小母牛,就像道斯太太。”她说道。

“可别把自己当奶牛啊。”他道。

“真下流,让我走。”她叫道。

“不要嘛,你跟我般配得很,可不要走啊。”他答道,抱住她不放。

“你还真是长大了啊,看看,这手这么大。让我走。拉蒂,过来帮我掐他。”

“这是怎么啦?”我妹妹问道。

“他抓住我不放呢。”

“没事,他自己抓一会儿就累了。”拉蒂答道。

爱丽丝很快就有了自由,不过她却没有挪开,还是坐在那儿品尝香烟,脑门上皱起好多纹来。她若有所思地吐了几小口烟,然后又从鼻孔里喷出一小股来,顺手揉了揉鼻子。

“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玩。”她道。

乔治冲她笑笑,脸上满是男人包容的表情。

“真是个帅小伙子。”她摸了摸他的脸。

“是吗?”他慢吞吞地道。

“厚颜无耻!”她叫了起来,轻轻给他脸上来了两下。然后又道:“唉,可怜的小家伙。”说着亲了亲他。

她转头向母亲和拉蒂眨了眨眼,拉蒂还在跟来思力两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来恩力抱着她的胳膊,不断揉摸爱抚。

“真美。”他道,一边吻着拉蒂的前臂。“温暖而白皙,嗯,伊娥(注:希腊神话中的公主,受宙斯爱慕。因为害怕妻子赫拉发现,宙斯将伊娥变成了雪白的小母牛,然而还是被识破,遭到囚禁后被救出,辗转为宙斯诞下一子,成为后来的埃及国王。”),让我想起了伊娥。

“有人在说小母牛哎。”爱丽丝低声对乔治道。

“你记得吗?”来思力小声道,梅里美(注:法国著名作家(1803-1870),《卡门》《高龙巴》等小说的作者。)小说里有个男的,想要咬自己老婆,喝她的血。

“记得啊,”拉蒂道,“怎么啦,你也有野兽的血统吗?”

“可能吧,”他笑了起来,“真希望大家都走了才好。你的头发都散在脖子上了,不过这样很好看。”

爱丽丝说话老是含讥带讽的,她把搁在自己膝上的那双懒洋洋的大手掰开,把那手上的袖子拉开了一点,道:“哎呀!这胳膊可的确漂亮,黑不溜秋的,好像烤焦了的面包!”

他看着她笑而不语。

“硬得像砖头一样。”她又接着道。

“喜欢吗?”他拖长了声音道。

“才不呢!”她重重地说道,可那话头里的意思分明是喜欢。

“承蒙夸奖,不由得战战兢兢。”他又笑了起来。

她把自己白皙的、花瓣一般的小手叠在他的手上。

他往后坐了坐,好奇地望着这两只手。

“是不是觉得自己手里抓了一大把银子啊?”她几乎是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语气里依旧尽是调侃。

“比银子可值钱多了。”他温声道。

“心里好像装满了黄金吧。”她又开玩笑道。

“装了个地狱才对!”他简短地说道。

爱丽丝打量着他,问道:“我是不是就像个绿头苍蝇,在窗口嗡嗡嗡地吵你呢?”

他大笑不止。

“再见了。”她说着从他腿上滑下来,走了开去。

“别走啊。”他挽留道,不过已经太晚了。

爱丽丝的加入给安静、感伤的人群带来了活力,就像一缕强光照进鸡窝,让昏睡的鸡群蠢蠢欲动。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摩拳擦掌地觉得要干点什么才好。他们嚷着说要跳舞。

“艾米莉,来首华尔兹,你无所谓的吧,啊,乔治?啥,汤姆你不跳舞的吗?哎,玛丽你没意见吧?”

“可以的啦,拉蒂。”玛丽道。

“跟我跳一个吧,爱丽丝。”乔治笑道,“西利尔可以跟谭沛思小姐搭一对。”

“棒极了,来,咱们来大战一场!”爱丽丝叫道。

我们开始跳舞。我注意到拉蒂在一旁看着什么,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在看乔治跟爱丽丝跳华尔兹。他跳得还算过得去,一边听着她的刻薄话,一边哈哈大笑。身边的情郎对自己说了些什么拉蒂全都没听进去,她只是注目在那对笑闹着的舞伴身上。一曲奏完,她走向乔治。

“怎么回事儿啊!”她道,“你怎么突然会——”

“你一直以为我跳不来的是吧?”他说道,“那时候你说要跟我跳小步舞跟维莱特来着,你还记得吗?”

“没错。”

“说好了要跟我跳的哦。”

“是啊,可是——”

“我特地去诺丁汉学的。”

“真的,为啥?好吧,来思力,咱们来个玛祖卡。你给我们弹下吧,艾米莉?对的,很简单。汤姆,你跟我妈聊得很开心嘛。”

我们跟同一个舞伴跳了支玛祖卡。他跳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基本上没什么窒碍,只稍稍有些僵硬而已。不过他的舞步没什么声息,倒是嘴里嘀嘀咕咕的跟爱丽丝说个不停,还时时爆发出大笑来。

然后拉蒂要大家换舞伴。她跟乔治跳起了维莱特。他脸上浮起一丝胜利者的笑意。

“跳得好吧?祝贺我吧。”他道。

“我还真是吃惊不已。”她答道。

“我也是,觉得很庆幸。”

“真的吗?嗯,祝贺你,进步真大。”

“多谢。总算有这么一天。”

“啥呀?”她问道。

“总算开始相信我了呗。”

“别说话,”她恳求道,脸上微露戚容,“要说也别说什么沉重的话题。”

“那你喜欢跟我一起跳舞吗?”他问道。

“好了,不要说话,我说真的。”她答道。

“老天,拉蒂,我都要笑出来啦!”

“有这么好笑吗?”她道,“你跟爱丽丝又怎么说,要闪婚吗?”

“我——爱丽丝?拉蒂你在说什么?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百个英镑而已,完全看不到未来。所以呢,这样子说吧,我是没法娶任何人的,除非对方是有钱人。”

“我自己倒是有个一两千英镑的。”

“是吗?那就足够了啊。”他笑道。

“你今晚和平时很不一样。”她倚在他身上道。

“真的?”他答道。“因为一切都不一样了啊,尘埃落定了,至少现在是如此。”

“这次别忘了那两种舞步啊。”她笑道,接着又严肃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不明白,为啥没办法?”

“各种因素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有人都对你有所期待,你不得不按大家的意思来做,没有办法抗御。我们都身不由己,大家都只是棋子而已。”她道。

“好吧。”他对此不置可否。

“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她道。

“拉蒂!”他叫了一声,用劲握住她的手。

“别,什么也别说,现在都于事无补了,太迟了,一切已经确定。已经确定了的注定没法改变。要是你再说下去,我就借口太累不跳下去了。一个字也别多说了。”

他果然不再说什么,至少没有对她说。这曲跳完,他又跟玛丽跳了起来,后者一副可爱的样子跟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支华尔兹跟玛丽跳着跳着,他的精神又亢奋了起来。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活跃异常,不管不顾的让人看了吃惊。晚饭的时候他什么都吃,酒也喝得很凶。

“再来点儿火**,塞克斯顿先生。”

“谢啦,那个裹在黑果冻里的东西,给我来点儿吧,以前从来没吃过呢。”

“这个奶油蛋糕也来点儿吧,乔治?”

“好的,你真是熠熠生辉,像宝石一样。”

“你也会的,明天就是颗黄宝石啦。”

“哈,明日复明日吧。”

晚饭过后,爱丽丝叫了起来:乔治,亲爱的,你吃够了吗?可别像约翰王(注:据传是被下毒而死。)一样给吃死了,我身边可不能没有你,小乖乖。

“这么喜欢我啊?”

“的的确确!唉,为了你,我愿意把最好的星期天礼帽垫在路上,让你的送奶车通行无阻(注:据说伊丽莎白女王有次在雨天过街,雷利爵士为了不让她踩上泥,把自己的丝绒帽放在地上给她垫脚。”),说真的!

“别,还是把你自己丢到我的车上来吧,哪个星期天我驾车的时候过来就行。”

“是啊,过来看看我们吧。”艾米莉道。

真是感动!不过明天你就把我丢到脑后去啦,亲亲乔治,我会过来的。我爸还想做点托诺·邦盖(注:《托诺·邦盖》是英国作家H·G.威尔斯于1909年发表的小说,主人公乔治和叔叔靠造名为“托诺·邦盖”的假药成为巨富。“)出来呢。到时候你会娶我的吧?”

“一言为定。”他说道。

车子来了,爱丽丝、麦蒂、汤姆跟威尔上了路。上车前爱丽丝跟拉蒂道别了许久,还向乔治投了许多飞吻,信誓旦旦地说会对他忠贞不渝。

乔治跟艾米莉在外面徘徊了一小会儿。

房间里空**幽静起来,笑声似乎是顷刻间便消弭不见,只余下断断续续的话语,气氛有些滞重起来。

“好啦,”乔治低沉的话音最后道,“今天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很快就是明天了。我感觉有点醉了!今天晚上真开心。”

“我很高兴。”拉蒂道。

他们穿上木底鞋和绑腿,把自己包裹起来,站在大厅里。

“我们得走了,”乔治道,“钟响之前必须得离开,就像灰姑娘。看看我的玻璃鞋吧。”他指着脚上的木底鞋。“午夜时分,衣衫褴褛,逃之夭夭,简直是绝配。我该叫灰姑娘才对,给王子拒绝的灰姑娘。我可真是有点醉了,东西看起来都奇奇怪怪的。”

我们向外望去,幽冥湖那边的山峦一片惨淡,影影绰绰的有如魑魅。“再见,拉蒂,再见啦。”

他们走进雪地。深邃的树林一片黑漆漆的,积雪看上去是如此苍白、诡异。

“再见啦。”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来思力砰地关上了门,把拉蒂拉进了会客室,窃窃私语起来。他那低沉的嗓门发出带着惬意的颤音和低笑声,传进我们的耳朵。后来他干脆把门也踢上了。拉蒂开始边笑边调侃他,声音高亢。两种笑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十分古怪而不协调。之后便渐渐听不到她的声音。

玛丽坐在餐厅里的小钢琴旁,漫不经心地弹些老曲子,调子乱七八糟、错漏百出。宴席已散,残羹冷炙之间,这乐声着实让人郁闷,然而她却愿意体味这种伤感。

昨天和明天之间是个巨大的鸿沟。这鸿沟无情阴沉,让人只能坐在一边,遥望昨天已逝的枯燥的喜剧,和即将到来的悲剧的明天。而今天,实实在在的今天,却只是一片让人心酸的空白。

马车回来了。

“来思力,来思力,约翰到了,上车吧。”玛丽叫道。没人应。

“来思力,人家约翰在雪地里等着哪。”

“知道啦。”

“你可得马上来啊。”她跑到门口对他说。他走了出来,看上去蔫蔫的,对受到打搅十分不满。拉蒂跟在他后面,一边梳理头发。她没有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大多数女孩子遇到这样的场合都是如此吧。她看上去很疲惫。

来思力狠下心出发了,当然,离开之前还跑回来不少次,和拉蒂吻别。他上了马车。在一片阴影点缀的黄色光晕中,马车启程了。他在车里还大声约定明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