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圣诞嚣乱(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4676 字 3天前

有几个星期,从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我都憋在家里,因为患了感冒。到最后下了一场霜,顿时天清气爽,泥浆也都干了。圣诞前的第二个周六,整个世界都换了个样。暗蓝色的天空映衬下,银色和珍珠灰的高大树木白兮兮地矗立着,让人想起凡间难见的白色福地里长着的林木。林地上下仿若石化,看上去到处是大理石、白银和积雪。冬青树叶和杜鹃长长的叶子边缘镶满了亮晶晶的花纹,看上去玲珑精巧。

夜幕降临,天空清朗明净,一轮明月在银霜中升起。我耐不住憋屈,出了家门。外面依旧有些许雾气和潮湿,可是我却没有因此就怀念家里。低云尽散,月朗星稀之下,连远处小铁厂的亮光也瞧不清了。

拉蒂一直跟我在家。来思力又去了伦敦。我说自己要出门,她就以妹妹的口吻告诫我最好不要。

“只是去磨坊农场而已。”我道。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也一起去。我想自己看她的眼神一定是很好奇,因为她说道:“怎么啦?你觉得一个人去更好吗?”

“去吧,去吧,好了,一起去!”我说道,心里暗暗发笑。

拉蒂还是老样子,一副热乎劲儿,兴高采烈的,又跑又笑,碰到坑洼的地方就一跃而过,嘴里滴里嘟噜的尽是讲给自己听的法语。我们到了磨坊农场。捷普静静的不出声。我打开外门,我们悄悄走进又大又黑的洗碗间,从门缝往厨房里望去。

做母亲的坐在壁炉旁,身边是个大浴盆,里面装了一半肥皂水。大卫刚洗过澡,在她脚边借着火烤自己的两条小光腿。那母亲揉着他柔顺的金色头发,冒起云朵般的肥皂泡。茉莉正坐着梳理自己的褐色卷发,身旁是坐在火边椅子上的父亲。他乐呵呵地大声读着什么,老式的语音准确有力。桌边坐着艾米莉和乔治。艾米莉在一推黄色的小葡萄干里挑拣,而乔治则是低着头把大葡萄干里的核剔掉。大卫时不时都探出身去逗那只打瞌睡的猫,让母亲没法给他好好搓头。四下里只听见当父亲的逸兴横飞的声音,不过其他人恐怕没怎么认真在听。我拉开门闩,走了进去。

“拉蒂!”乔治叫了起来。

“西利尔!”这是艾米莉。

“西利尔万岁!”大卫这么喊。

“你好啊,西利尔!”茉莉说道。

六只大大的褐色眸子,睁得圆圆的,惊诧地欢迎我的到来。一下子好多问题涌了出来,让我不知所措。我们一时受宠若惊,过了许久他们才安静下来。

“我啊,还是个生客。”拉蒂脱掉帽子、毛皮围巾跟外套道,“可是你们也没指着我经常来吧?我偶尔来不打搅你们吧?”

“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乔治母亲答道。“每天啥动静没有,就是水在槽里哗哗流,雾来雾去,叶子烂了啪啪掉。有个新鲜声音讲讲话我感恩得很。”

“西利尔真的好了吗,拉蒂?”艾米莉柔声问道。

“他就是给惯坏了,有病老是不想好,这样子我们就得围着他团团转。我来帮你吧,我来削苹果好了,嗯,是的,我来吧。”

她走到桌旁,占据了一边,开始削苹果。乔治没跟她说话,因此她开腔道:“我就不来帮你了,乔治,我不喜欢指头上弄得黏糊糊的,而且我也喜欢看你干家务。”

“那你可是有的看了,这活儿没个头的。”

“你可以时不时吃个把的,我就经常这么干。”

“我只要开吃,就停不下来,整堆都得给吃完啦。”

“那就别开头了,把你要吃的那个给我吧。”

他默默地递给她一把葡萄干。

“太多啦,你妈都在看呢,多不好意思。我先把苹果削完。看,一气呵成,整个皮都没削断!”

她起身把长长的一串苹果皮拿在手里。“我得把它转几圈啊,塞克斯顿太太?”

“三圈,可现在又不是万圣节(注:西方风俗,苹果皮不削断,举起以后扔出去,落地后的形状为求婚者名字的首字母,G是乔治的首字母,L是来思力的首字母。”)。

“没关系,来吧!”她小心地把长长的绿苹果皮在头顶转了三圈,然后甩了出去。猫立刻扑上来,不过给茉莉推跑了。

“是啥字母?”拉蒂红着脸叫道。

“G”,乔治父亲眨巴着眼笑道,当妈的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刀。

“啥也看不出来啊。”大卫天真地说道,早忘记自己在女士面前光着腿的尴尬。茉莉则是一贯的酷样:

“是S吧,你不识字吗?”

“或者是L,”我接口道。拉蒂不屑一顾地望了我一眼,我顿时怒火上冲。

“你怎么说,艾米莉?”她问道。

“说不上来,”艾米莉道,“只有你自己才看得准。”

“那跟我们说说,你看到的是什么?”乔治对她道。

“我自己来说!”拉蒂叹道,“时间的种子能长出什么来,谁又说得准呢?”

“播种的人看着它们发芽,自然说得准。”我道。

她把果皮扔进火里,轻笑了一声,又继续干活了。

塞克斯顿太太斜过身子靠近女儿说乔治把葡萄干里的肉都挖出来了,她的声音很轻,生怕他听见。

结果艾米莉大为光火,“乔治!”她说道,“你这样子除了皮什么也留不下来啦!”

他也生起气来,绷着脸道:“‘他恨不得拿猪吃的豆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注:出自《圣经·路加福音》十五章,讲的是一位父亲的小儿子拿了家产出去胡混,挥霍完钱财后落魄潦倒,遂浪子回头,使父亲很欣喜。”)。’手里拿起一把掏了核的葡萄干,放了几粒到嘴里。艾米莉劈手抢过盆子。

“真不像话!”她道。

“来,”拉蒂给他一个自己削好的苹果。“给你个苹果好了,贪心的小孩。”

他接过苹果,看了又看,眼边浮起一丝居心不良的笑容,道:“给我苹果啊,那皮给谁呢?”

“给猪啊。”她说道,仿佛只能听懂他第一个关于回头浪子的典故。他把苹果放在桌上。

“不吃吗?”她问道。

“妈,”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似乎是在开玩笑,“你看她把苹果给我呢,跟夏娃给亚当苹果似的。”

她一下把苹果抢过来,在裙子里藏了一会儿,睁圆了眼睛盯着他看,接着把苹果朝火炉里扔去,结果没扔准。乔治父亲俯身在炉边的架子上捡起苹果,道:“还可以给猪吃。乔治啊,你的动作可是够慢的,女士给你啥,要就成了,这么贫嘴干什么。”

说得好(注:原文是法语。)。她笑着叫道,吵吵嚷嚷的,脸色松了下来。

“她这是在调情么,艾米莉?”做父亲的问道,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乔治靠在椅背上,手插在马裤袋里。

“那葡萄干还得弄完呢,艾米莉。”拉蒂快活地说道。“他可真够懒的。”

“他就是喜欢闲着。”艾米莉嘲讽道。

“真是一副满足的样子啊,实在、健康却难以长久的满足。”拉蒂接口道。不过他这么不穿外套坐在炉火边,头沾个椅背边,露出安详的红色脖颈,看上去的确是悠闲得很。

“我才不会自寻烦恼,把好不容易养的膘都给耗下去呢。”他无动于衷道,“不会的,我跟你,我们跟西利尔不一样,我们才不会没事儿想来想去,要么就是瞎担心,结果搞坏了身子,对吧?”

“这点上咱们一个样。”他说道,头歪着,眯着眼打量她,脸上不动声色。

拉蒂继续给苹果削皮去核,做完以后又去给葡萄干剔核。艾米莉拿了个木头钵,在里面切板油,响声震天。几个小孩子准备睡觉去了,跟我们一一亲吻道晚安,只乔治除外。最后他们都跟着母亲出去了。艾米莉放下手里的刀子,叹了口气,因为胳膊都震得生疼,所以我就代她干了起来。板油切了好久,乔治父亲继续看书,拉蒂接着干活儿,乔治也依旧靠着椅子观望。终于,百果馅完成了,我们没活儿可干了。拉蒂帮着清理完,坐下来,兴致犹然地聊了几句天,突然蹦起来道:“唉,精神头太足,坐不住,圣诞就到了,我们玩儿点啥吧。”

“要不跳舞?”艾米莉道。

“跳舞,跳舞好啊!”

他顿时坐直身子,站了起来。

“来吧!”他道。

他踢掉拖鞋,也不管长袜上破洞显眼,立马把椅子都搬了开来,向她张开双臂。她笑着走过来,两个人就在宽大厨房的石板地上跳了起来,步子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她脚步轻盈,紧跟着他跳动,只听得她脚尖哒哒哒地连声点地,比他咚咚咚的沉重步履要清晰得多。我跟艾米莉也加入进去。艾米莉是一向的舒缓,不过我们的步子也都很快。没过多会儿,我身上热乎乎的出了一层汗,艾米莉也气喘吁吁,我就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可那俩还是一个劲地舞来舞去,晃得我眼都花了。他父亲笑着叫好了好了,可乔治却没有停的意思,她的头发震得散了开来,在背后堆成一大团,她的脚步也拖沓起来,在地板上擦出轻轻的嗤嗤声。她喘着气,我看到她张嘴对他小声说着什么,应该是求他停下来。他咧嘴大笑,把她抓得紧紧的。她的脚再也舞不动了,于是他把她一把抱起,紧紧抱着,又绕着房间跳了两圈,然后重重倒在沙发上,把她也拉在了身边。他的眼睛像火炭般明亮,头发潮漉漉地闪着光。她靠在沙发上,他的手依旧绕在她腰间没有松开。她精疲力竭,头发披散在脸上。艾米莉担心起来,她父亲也有些不安地道:“有点过了啊,傻乎乎的。”

她总算回过气来,劲儿也有了,于是站起身,古怪地笑了笑,去把头发盘起来。她走进洗碗间,那里有梳子跟刷子。艾米莉拿着蜡烛跟着她去了。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梳理整齐,原本红扑扑的脸上透出一丝白意,皮带上有一大块黑渍,那是他刚才手放的地方。他靠在沙发上笑着抬眼看她,眼神很特别,是属于胜利者的那种。

“你个大混蛋!”她说道,不过语气却并非责备。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坐起身,静静地笑着道:“再来一个?”

“还跳啊?”

“你愿意就可以。”

“那就来好了,这次跳小步舞。”

“我不会。”

“没事儿,过来跳就行,来吧。”

他撑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她领着他跳,还拉着他转圈跳华尔兹,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跳完了,她推他坐下,向他躬身致谢,然后拿出手帕来擦手,因为她刚才扶在他肩膀上,那里的衬衫都湿透了。

“希望你喜欢。”他说道。

“没比这再好的了。”她答道。

“刚才我真是出尽洋相,都是你搞的。”

你真这么想?挖苦我啊,少来了(注:原文为法语。),要我说,你学得很快呢。刚才舞跳的那叫一个舒服。

他望了她一眼,眼皮耷拉下来,不作声。

“唉,好好好,”她笑起来,“有些人天生就会跳小步舞,另外的人天生会跳——”

“不这么傻的舞。”他接口道。

“哈,你说小步舞傻,那是因为你不会罢了,我呢,我喜欢跳啊,所以——”

“谁说我不会跳了?”

“是吗,你刚才怎么跳的?你就不是跳这个的料。”

“像克莱伦斯·麦克费登(注:民歌中的人物,学舞很笨拙,曾在1911年拍成电影《麦克费登学跳舞》。”)是吧?他道,点了一支烟,仿佛对眼前这话题没什么兴趣。

差不多,这歌好早啊,我们唱它都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儿了!

‘克莱伦斯·麦克费登想跳舞,

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

“我记得有一次收麦子之后唱过的,那时候好开心。我倒从来没觉得你像克莱伦斯。他这人太滑稽了。另外圣诞节的时候我们有个聚会,你过来吗?”

“啥时候,还有谁去?”

“二十六号,哎呀,只有熟人,爱丽丝,汤姆·史密斯,范妮,还有高关庄那些人。”

“那做什么呢?”

“唱歌啦,猜字谜,你愿意做啥都行。”

“跳波尔卡呢?”

“可以啊,小步舞,还有维莱特。来,跳个维莱特吧,西利尔。”

她让我带她跳了个维莱特,一个小步舞跟一个玛祖卡。她跳得很优雅,不过冲步跟淘气的模样有点卡门(注:法国歌剧中的女主人公,是个美丽倔强的吉卜赛女工。)那种炫耀的感觉。跳完以后乔治父亲道:“跳得好,真好!他们跳得真是不赖,是吧,乔治?我要是年轻点就好了。”

“我倒是年轻——”乔治苦笑道。

“教教我怎么跳吧,等你有空的时候,西利尔。”艾米莉恳切地说道,拉蒂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哪?”她急道。

“可是,你不常来啊。”

“我现在不就在嘛。来——”她不由分说地招呼艾米莉跟她跳起来。

我之前说过,拉蒂很高,差不多有六英尺,身体柔软敏捷却不乏结实,全身上下透着股与生俱来的优雅。那自信的体态跟和谐的动作无一不体现出艺术家的敏感气质。而那个徒弟呢,就矮得多,也胖得多,举手投足全都收不住,显然是个情绪化的主儿。感受让她战栗,情绪很容易就征服了她,带来各种**,因为她的理智管不住自己,也没有冲和的幽默感,天性上喜欢沉思默想,没法抗拒外界的影响。她也知道自己在感情迸发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因此对自己到底会怎么表现全无信心,这更增加了她的不幸。

她们一起跳着舞,拉蒂跟艾米莉,两个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凸显无疑。我妹妹动作舒展,充满诗意和美感,而艾米莉则束手束脚的,老是犯同一个错误。她紧紧抓住拉蒂,盯着她看,因为怎么也做不对,眼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另外有的,就是那种热切而又惶恐的,对成功的无助渴求。展示给她看或者解释给她听该怎么做,都只是雪上加霜。只要开始一个动作,她就战战兢兢的,生怕没法做好,于是就再不能正常思考,心里乱糟糟的只知道一定要做点什么。到最后拉蒂不再说什么,只是拉着她顺着舞步随意晃,效果反而更好。只要艾米莉不用去想自己的动作,她身上就现出一种大气爽利劲儿来,可以通过感受而不是理智来体会摇摆的节奏和韵律。

晚饭的时间到了。乔治母亲下来了一会儿,我们低声聊着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拉蒂对订婚的事儿只字不提,连一丁点暗示也不给,好像一切都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我很清楚,她已经发现我讲给过乔治听了。不过她希望大家对此视而不见。

用过晚饭,我们准备回家,拉蒂对他道:

跟你说下,聚会的时候一定要给我们带点儿槲寄生(注:常绿灌木,一般寄生在苹果、白杨等树上,结浆果,在中国也很多见。圣诞节常用装饰植物,按习俗在槲寄生下不能拒绝别人索吻,所以有槲寄生装饰的场所常被用作表白。)来,有很多果子那种,你晓得的啦。你们今年的槲寄生上结了不少果吧?

“不太清楚,我没去看过。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看,要是你想的话。”乔治答道。

“外面太冷,你还要出去吗?”

他拉上靴子,穿了外套,拧了条围巾在脖子上。外面黑得厉害,空中新月已逝,星光如水,苍茫夜色让人心下肃然。拉蒂抓住我的胳膊,紧紧握在手里。他走在前面去开门。我们跟在后面,进到前院的花园里,走过草皮覆盖的小桥。桥下就是水闸,槽里冰冷的水唰唰地流着。我们上到宽阔的河岸上,只依稀能看到斜在眼前的是几株节瘤虬结的老苹果树。我们避过茂密的枝条,继续跟着乔治往前走。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想想看,应该在那儿,那两棵树上是长了槲寄生的。”

我们依旧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没错,”他道,“就在那儿!”

我们走近了,往老树上望去,枝杈间的确有几丛槲寄生,不过黑乎乎的瞧不分明。拉蒂笑了起来。

“我们这是来数有多少果子的吗?”她说道,“我怎么连槲寄生都看不太清呢?”

她挺身上前,想努力瞧得明白一些。他也使劲往那儿看去,结果脸上感到她的呼吸,转过头来,看见她白皙的脸颊就在旁边,一双乌眸亮闪闪的,便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放开她以后,他走了开来,嘴里胡乱说些要拿灯来什么的瞎话。她还是背对着我,假装在槲寄生丛里摸果子。很快我就看见一盏防风灯晃来晃去地一路上来。

“他拿灯过来了。”我道。

待走近了,他说道:“现在咱们就能瞧个清楚了。”声音压得很低,古古怪怪的。

他提着灯走上前来,照亮了两人的脸庞,同样照亮的还有苹果树怪诞的枝杈和长相奇诡、缀着珍珠般零星浆果的槲寄生。可是两个人都没去数果子,而是四目互视。他的眼皮眨了几下,脸腾地红了起来,在黄灿灿的灯光下显得十分俊朗。他向前瞧了眼,迷迷糊糊道:“果子还挺多的嘛。”

而实际上呢,果子少得可怜。

她也抬眼看了下,嘴里说是啊是啊。光晕散布成球状,把两个人笼罩在内,仿佛和我所在的夜色隔离开来。他举手折下一枝带果子的槲寄生,递给她。两人又四目相对。她把槲寄生别在毛皮围领里,望着自己胸口。灯从高处照下,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光的中心。他颈间红黑相间的围巾松松散散的,看上去奢华大气。他放低灯盏,强作镇定道:“不错,今年的果子够多的。”

“那你一定要给我点啊。”她答道,终于挣脱情感的束缚,走了开去。

“什么时候砍给你好呢?”他在她身边走着,灯晃来晃去。我们从岸边下来,走回家去。一直到溪边,他都没再说什么,之后就跟我们道了晚安。她在溪水间垫脚石上走过的时候,他还远远地给她打着灯。回家的路上她没有挽我的手。

接下来两周我们都忙着准备过圣诞。我们到林子里四处搜寻叶子最红的冬青树,从树上拉下亮闪闪的常青藤。周围的农场上传来猪的惨叫,之后的夜里飘来猪肉饼的香气。远处的公路上可以听到越来越纷杂的清脆马蹄声,那是驮着圣诞商品的马匹。

这些商贩的马车疾驰而过,驶向眼巴巴的村民。车上琳琅满目,满载着外地的槲寄生,分量却不重;箱子里橘子露出头来,夹杂着鲜艳的苹果,还有冷冰冰的,屠宰了的禽类。小贩得意扬扬地挥着马鞭,无畏的小马驹在梧桐树下哐啷啷地穿行,向圣诞狂奔。

二十四日黄昏,我和拉蒂出来散步。尘霭自榛树林中升起,头顶是枝杈的网格,和后面深红色的天空纠结在一起。树干的颜色渐深,看上去都有些发蓝了。

我们沿路慢慢往下走,碰上了两个男孩子,十五六岁大,衣服上打着大块大块的厚绒布补丁,脖子上的围巾拱作一团,口袋里滚来滚去的是装满茶水的锡瓶,搭扣布袋口上打了个白色的大结。

“不会吧!”拉蒂叫起来,“你们圣诞前夜还要去干活儿?”

“看上去就是这样子啦。”大一点的那个男孩道。

“那你们得啥时候才能回家啊?”

“两点半左右吧。”

“圣诞节一早才回啊!”

“那你们可以去找找报信天使和指路星(注:圣诞传说,耶稣在12月25日凌晨诞生于伯利恒客栈的马槽。有报信天使给羊倌说圣子诞生,另有东方三贤人随天上明星指引前来拜圣。”)了。我道。

“他们只会想,这俩小崽子怎么这么脏啊。”小一点的那个笑道。

“他们完事儿的时候我们都还没上去呢。”大点儿的那个接口道,“而且他们是从来不会下井的。”

“要是他们下来的话,”另一个插嘴道,“出去的时候也得好好洗洗。我的猪肉饼可以跟他们分着吃。”

他们步履沉重地往前去了,厚重的靴子拖在地上飒飒直响。

“圣诞快乐!”我在他们身后叫道。

“明早再说吧!”大点儿的那个答道。

“你们也圣诞快乐!”小点儿的那个道,嘴里拿腔拿调地唱起一首圣诞歌:“田野里的羊儿等在旁,躺在沾满露水的地上……(注:讲的是天使给羊倌报信的情景。”)

“这些小孩子要是给我干活的话就好了!”拉蒂道。我们晚些都要去高关庄的聚会。七点半左右我正好进了家里的厨房。灯调得很暗,阴影里坐着丽贝卡。灯光下我瞧见桌子上摆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五六枝很漂亮的圣诞玫瑰(注:即黑嚏根草,圣诞节装饰品之一,据说有位贫苦少女来见圣子,没有合适的礼物,就折了黑嚏根草花代替玫瑰来献给他。)。

“你好啊,丽贝卡,这花是谁给你的?”我问道。

“不是别人给的。”丽贝卡藏在浓浓的阴影中道,我感觉她那声音有点哭腔。

“是嘛!我可从来没在花园里见过呢。”

“你是可能没见到,可我这三个礼拜一直都在盯着呢,还把玻璃给它们罩上了。”

“特地为圣诞节留的啊?真是好看。我还觉得肯定是谁送给你的呢。”

“从来没人送过啥给我,”丽贝卡答道,“以后也不会有。”

“瞎说八道,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算什么人,能有什么事?没人会关心我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而且我也都老了。”

“是啥事儿让你不开心啊,丽贝卡?”

“是啥都无所谓。我怎么想根本都不重要。那些不值钱的花,花匠随手剪下来的,想也不想就要了,我这三个礼拜守着的花连看都不看。反正没人要,我就在家里跟我的花做伴儿吧。”

我记得拉蒂戴着的是温室里采摘的花。她高兴得够呛,心里只想着高关庄的聚会。我可以想见,当时她肯定随口说了句:“不用,谢啦,丽贝卡,我都已经收到一大束花了呢。”

“别在意,丽贝卡。”我道,“她今晚乐过头了。”

“那就不记得我啦?”

“她谁也不会记得啦,那样不是更好吗(注:原文为法语。”)?

高关庄里,拉蒂惹得人群**。四邻八乡的美少女中,她绝对是最耀眼的,看上去明艳动人,一举一动都像是戏中的人物。来思力大为倾倒,并为之自豪万分,殷勤中带着夸耀,一时欣喜若狂。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含情脉脉地对望起来,眼里闪着激动和调皮。拉蒂在人前露脸很是满足,对他的爱蠢蠢欲动。而他的回应也是有模有样。而同时呢,这庄子的女主人,那个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胖妇人,则跟我母亲坐在一起,向她这个和蔼的小个子女人表达自己的关切。母亲一直望着拉蒂,嘴上的微笑略带嘲讽。整个聚会富气逼人,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我跟几位女士跳了舞,还荣幸地在槲寄生下吻了她们当中的每一位,除了有两个是自己先吻我的以外,一切都完全合乎既定规范。

“你就是匹狼,”伍基小姐顽皮地道,“依我看啊,你就是匹狼,一匹觅食女人的狼(注:原文为法语。”)。可是你看上去又像羊羔一样,温柔可亲。

“是我咩咩叫得让你想起了玛丽的小宠物(注:应该是指19世纪儿歌里的故事,讲女孩玛丽有只小羊羔,整天缠着她不放。”)了吧。

“你可不是我的宠物,还好,我的格劳德没听见你说啥。”

“要是他真那么壮的话,我倒要退避三舍了。”我说道。

“确实壮得很,他可结实啦。不管怎么说,我都跟他订婚啦。这些事情都糊里糊涂的,不知怎么的就做啦,你说是吧?”

“这个嘛,我还真没什么经验。”我道。

“你可真残忍。圣诞气氛好浓啊,我感觉到了。刚才我还在读梅特林克(注:比利时剧作家、诗人和散文作家(1862-1949),以象征派戏剧闻名,19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劳德也是其作品《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中的人物,是个善妒的大个子丈夫。”)呢。他的确壮得很。

“谁啊?”

“噢,当然是说他啦,说我的格劳德嘛。我一见到身材魁梧的人就止不住喜欢。不过可惜了,他们跳舞都不太在行。”

“这是好事儿也说不定。”我道。

“我看出来了,你恨他。可惜我以前都没问清楚他会不会跳舞,那个——以前。”

“这有什么关系?”

“嗯,当然有关系啦,那些真正的好男人,虽说永远不会跟他们结婚,不过跳个舞都还是没问题的。”

“现在难道不行吗?”

“唉,可你只能嫁给一个人啊。”

“那是当然。”

“他来啦,他来找我啦!哎呀,弗兰克,你把我丢在一边自生自灭啦,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亲爱的。”

“我还这么想你呢。”她的格劳德答道。这是个肥肥的大个子,娃娃脸上没长胡须,笑起来挺可怕的,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圣诞日凌晨我们驾车回家。拉蒂暖暖和和地裹在大衣里。之前她跟自己的情人在灌木林里散了一小会儿步,现在心满意足。她举手投足间依旧动人。而他的道别优雅从容,声音低沉,仿如音乐。我觉得自己都快爱上他了。她对他也喜欢得厉害。到了庄子自家的路跟公路相接的大门那里,我们听到约翰说“谢啦”。往外看去,正瞧见前面遇上的那俩男孩从矿井里上工回来。他们浑身黑不溜秋的,沾着一片片雪渍,灯光在漆黑的夜里照在他们身上,尤显怪诞。他们喜气洋洋地大声祝福着,拉蒂探出身去冲他们挥手,乐得他们直叫“万岁!”圣诞节就这样在他们的欢呼声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