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阿萨3岁的一天,对他的一个朋友有了一个新发现。他惊叹地宣布:“大卫总是待在他的房子里!”当然,他已经知道我们在去过大卫家之后不会把大卫领回我们家,但现在他开始思考我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大卫对我们说过再见之后又继续生活在他的房子里,就像我们生活在我们的房子里一样。阿萨明白了一个事实:大卫过着独立于他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是平行线。
走出自己的视角、思考别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是人类头脑最不寻常的能力之一。心理学家称之为“换位思考”(perspective taking),它有三大特点。一是空间:我可以想象你怎样看见世界,就像我们面对面时,我的右边就是你的左边。二,我可以想象你如何思考事情,例如,你很难解决的事在我却轻而易举;或者你奉行的某种理念,比如育儿手段,与我的截然不同。三,我可以想象你是如何感觉的,某事令你心烦,即使这件事并不会影响到我。(有时最后一种换位思考会与“共鸣”混淆,后者是我分享你的感觉;共鸣并不仅是理解你的愤怒,实际上还和你一起感受到愤怒。)
换位思考理论先驱让·皮亚杰(Jean Piaget)认为,儿童要到7岁才具备这种能力。然而,如今看来,他当年使用的衡量手段对于年龄更小的儿童来说太复杂,这些孩子无法展示他们理解了什么。即便是还未上幼儿园的孩子,事实上也有能力做初级形式的换位思考[6]。她知道别人可能会觉得冷,即使自己很暖和;或者别人可能伤心难过,即使自己幸福快乐。他开始意识到爸爸不知道那首歌的歌词,是因为在学校唱这首歌时爸爸不在。她也能些许理解,即使她想玩另一个小朋友的彩笔,但如果抢走这些彩笔小朋友可能会很难过。当然,他或许没有能力连续做这种换位思考,或者不能时刻按照自己想到的去做,但我们可以很早捕捉到这种能力的闪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更稳步地增长。
假定这种想象他人观点的能力是人类想象力的表现、是不同的思考方式,你或许就不会惊奇,那些擅长于此的人们会更容易在其他方面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思考者。但我对换位思考的主要兴趣在于道德而非才智,毕竟我们正在讨论的是,自我中心的对立面,因此其提供的是一种道德感的根基。
能够思考他人如何体验世界的人,更容易向他人伸出援手,或者说,至少他们不太可能去伤害他人。卡夫卡曾将战争描述为“想象力的惨败”,为了屠戮,我们必须不再看到人类个体,而将其简化为“敌人”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必须忽视在我们炮弹轰炸下的每个人都是其世界的中心,就像我们是自己世界的中心一样:他也会患流感、担心自己年迈的母亲、爱吃甜食、坠入情网,即使他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说着不同的语言;从他的角度看待事情,意味着认可所有将他构为人类的细节,最终意味着理解他的生命和你的生命一样有价值;娱乐节目不给我们表演坏人和他的孩子在家里的场景;如果仅仅是漫画式人物,我们可以欢呼他的死亡,却无法欢呼一个三维的人的死亡。
比上述更平淡一些的情况是,我们每天遇到的许多社会问题,都可以被理解为是没能做到换位思考:乱扔垃圾、占双车位堵塞交通、从图书馆的书里扯下自己想要的页面,这些人似乎都是只顾他们自己,没能或不愿想象他人在看到垃圾、绕圈开车,或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章内容时,是怎样的心情。
努力从他人角度看待事物,意味着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你坐在剧院里,伸长脖子绕过前排人的脑袋去看演出,越来越为这种不方便感到恼怒。突然,你意识到坐在你后排的人也会这样看待你:你不仅是被人挡住了视线,同时你也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或者来看不同类别的例子。尽管许多人拒绝考虑与自己有分歧的人的看法(“她怎么会那样看待堕胎!”),但习惯于换位思考的人会倾向于将感叹句换成疑问句(“她怎么那样看待堕胎呢?是什么经历、想法或潜在价值观导致她和我的观点完全不同呢?”)。这种走出自己的努力正是我们应该试图培养给孩子的。
当然,换位思考存在不同层次,太过高深的换位思考并不适合幼龄儿童。对一个4岁孩子,我们能期待的最佳场面,就是黄金法则的最原始道德感。我们可以(用邀请孩子思考而非训斥的口气)说:“我发现你把果汁都喝光了,没给艾米留。如果艾米这样做,你认为你会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的前提应该是两个孩子都喜欢果汁并且没能喝到果汁时会感到失望。
但萧伯纳提醒我们,这种设想并非永远有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忠告我们,“但他们的感受不一定一样。”或者我们可以补充道:他们的需求、价值观或背景都不相同。大龄儿童和成年人可以意识到,仅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象自己会怎样感受还不够:我们还必须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象别人;我们必须用他的眼睛看世界,而非我们自己的;打个比方来说,我们不仅要感受穿着对方的鞋子是怎样的,还要感受拥有对方的双脚会是怎样的。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提高孩子的换位思考能力?如何帮助他们建立越来越复杂的理解力,让他们可以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再一次的,途径之一就是以身作则。一位超市收银员说话粗鲁,孩子目睹了家长被收银员恶语相向的那一幕,家长对孩子说:“咳,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是吧?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脾气这么坏?是不是有人伤害了他的感情?”
这样对孩子说话会很有力量,会让他们学会,面对某个人的不良行为我们无须生气,或者谴责自己;相反,我们可以试图进入对方的世界。这是我们的选择:每天孩子都可以观察到我们想象其他人的观点,或者目睹我们以自我为中心;每天他们都可以亲见我们努力把陌生人当人看,或者目睹我们没能做到这一点。
除了以身作则,我们还可以和孩子一起讨论书或电视节目,鼓励他们换位思考,向他们强调人物的不同观点。(“我们正在通过医生的眼睛看待所有事情,是不是?但你认为这个小姑娘是如何感觉发生的一切的呢?”)我们甚至可以利用换位思考来帮助孩子解决手足之间的冲突。“好吧,”我们可以在冲突之后说,“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你要装成弟弟,描述一下在他看来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们可以帮助低龄儿童变得对他人情绪敏感,可以温和地引导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别人的语气、姿势或面部表情上,并邀请他们想一想这个人可能在想些什么以及他(她)是如何感觉的。重点不仅在于掌握一种技能(学会如何读懂他人),而且还要促进形成一种性格(想要知道他人如何感觉并愿意理解这种感觉)。“我知道奶奶说可以陪你出去散步,但我注意到她在同意之前停顿了几秒。你有没有看出来她刚刚坐下时似乎很累吗?”
教导孩子捕捉这样的线索会帮助他们培养更深入看待他人的习惯,会鼓励他们像别人那样去体验世界,或许还可以让他们感觉到做那个人会是怎么回事。这是迈向愿意帮助他人、而非伤害他人的重大一步,最终成为一个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