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些可以对我们造成影响的感觉、想法和行为——个人的或者文化的、有意识的或者无意识的——统统加起来以后,我们会发现,它们影响我们养育模式的部分原因在于它们让我们感到害怕。有些人的恐惧感比其他人更强、更缺乏理性,但所有这些有助于解释孩子为何会受到我一直在描述的那些待遇。
◎ 害怕自己的养育模式存在缺陷
坦白讲,如果初为人父(母)的年轻人对摆在他们面前的任务毫无紧张之情,我就该替他们担忧了。我和妻子还记得肾上腺素(和催产素)退潮后,接踵而至的那种近似恐慌的感觉:当HMO(美国一种管理式健康利益计划,通过加盟医生和医院网络获得护理。——译者)判定我们在医院逗留的时间足够长之后,我们站在医院的门外,摇晃着汽车儿童安全椅,里面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家伙在打盹,我们像车灯照耀下的小鹿一样惊慌,想着“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照料这个小家伙”。(如果当时我们意识到带回家的还不只是个婴儿,而是将来会长到3岁、8岁、14岁,我们会更加恐慌。)
没有人愿意当坏家长。我们都爱自己的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们安全幸福地生活。然而当事情并没有按计划发展时,我们有时也会感觉无助、迷茫、受挫,会偷偷(或公然)怀疑我们是否有能力做到我们应该做的。这种对无能的畏惧指向几种可能性,而每一种都会带来问题。这样的家长会急于接受那些貌似宽慰实际糟糕的建议。(“我束手无策,那就干脆听从婆婆的,她胸有成竹地宣告宝宝就应该被独自留下‘哭着睡’(cry it out,睡眠训练法,是指把宝宝放在**让他自己入睡。——译者);或者“我就顺从这位专家吧,他鼓励我每次在孩子听话时给他一颗小星星。”)
对不胜任[3]的恐惧,导致某些家长屈服于孩子的所有要求,当然,这与满足孩子的需求和共同解决问题是完全不同的。还有些家长为过度补偿自我怀疑,会假装绝对肯定、一切有把握;不久,干脆利落的控制、一成不变的威严、高高在上的地位,令人感觉如此舒服,他们忘了这不过是一个角色,更不用说深究自己为何会采用这种养育技巧;这些家长会对孩子诉诸严格的规章制度,拒绝质疑与辩解,仿佛力图说服所有人——包括自己——相信他们真的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 害怕自己无能为力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极度脆弱、完全依赖他人。在无意识层面,有些人会恐惧他们那单薄的成人面具一旦被粉碎,时间就会倒流,他们就会退回无能为力的状态。为了应付这种恐惧感,他们假装自己是坚不可摧的成人;因为失控在他们来说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他们需要相信自己永远大局在握。
唉,这种心理极易转变成需要控制他人、需要拔得头筹、需要凯旋而归、需要把任何分歧——哪怕是跟自己孩子的分歧——看作是一场自己必须获胜的战斗。他们害怕对方会得寸进尺,害怕一旦改变自己的想法、承认错误、没有声色俱厉,会导致他们失去一切。
在恪守父母命,不可违的传统家庭里长大的人,尤其如此。正如两位研究人员指出的,这种经历会让孩子习得“在冲突之中,没有人会愿意满足自己的需求和愿望”;这种无力感一旦生成就永不消散,其结果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试图用控制自己孩子的方式去获取某种程度的控制感。因而,尽管看似自相矛盾,但“认为自己缺乏权力的家长却是最容易使用强迫控制手段的”。
有些家长的生活以满足自己表现强势的需求为中心,从而躲避依赖他人的恐怖情境。他们控制他人的兴趣不仅局限于对孩子,他们还觉得有义务要证明自己比其他成年人更强;只是这种手段在对待孩子时更容易实现、也更易被社会所接受。开办融合教育(inclusive education,是指让有特殊需要的残障学童在主流学校里,在得到适切及合理的支援下,与一般学童一起学习和成长。——译者)和非强迫性手段工作坊的诺曼·昆克(Norman Kunc)指出,“我们所说的‘行为问题’通常都是合理冲突情景;我们管它叫作行为问题,是因为我们(比孩子)拥有更多的权力。”(你也跟配偶发生冲突,但你不能说对方有行为问题。)
有研究结果显示,暴虐的家长尤其倾向于“将自己看作是孩子邪恶意图的受害者。”但哪一个先出现?行为还是信念?或许,通过将自己视为受害者、或通过将孩子视为“操盘”黑手,“通过在孩子身上找到同样的负面动机,我们力图合理化自己的负面反应。”[4]
即使是绝不施虐的家长,也会受制于对控制的渴望和对失去控制的恐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发现有人半夜悄悄溜进家里,把我们那无助的婴儿调包为拥有独立意志的学步儿,令我们坐立不安:原本天真可爱的萌宝宝居然胆大包天、敢追求自己的意愿、并反抗我们某些要求了!我们能抵制住跟他斗智斗勇谋胜一筹的**吗?我们能把对婴儿的处置转变成与儿童的协作?这是一个考验,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关。(再过十来年,孩子对自主的需求有了新的发展,我们要再次接受考验——而此时他们更大、更聪明、更少依赖我们,让他们服从我们,简直难上加难。)
我们的恐惧通常会导致我们对孩子决不让步,这是大错特错的。儿子3岁时的一天晚上,他以无动于衷和选择性倾听的方式,对我反复要求他停止游戏、脱掉衣服的话表示反抗。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自己脱掉衣服,要么我来帮他。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脱掉了他的衣服,将他抱到了楼上。他悲惨地、痛苦地、不可抑制地大声哭叫,嚷着他想自己做这些事;我(自认为温柔而讲理地)提醒他:他本来有机会自己做,但却没好好把握。可他依然在大哭,因为他才3岁,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他想要回到楼下,穿上衣服,然后自己脱掉衣服。不,我告诉他,已经太迟了。我脑子里盘算着待会儿还要再脱衣服,而浴室的洗澡水正在变凉;可他还虑不及此,也不打算就此翻篇儿。我们陷入了僵局——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和他一样不讲理;我的固执己见不仅造成了两个人的不愉快,同时也是在浪费时间。于是我们选择了他的做法:一起下楼、一起穿上衣服,他自己脱掉衣服,我们再一起上楼,他自己洗澡。结果是,我对放弃控制的抵抗,害得我们花了一两个小时才让他重新露出微笑,我们握手言和。
◎ 害怕被评价
有些家长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当中:他们不仅担心朋友和亲戚、也担心不知名且无处不在的陌生人,总之就是一个笼统的“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孩子和养育技巧。当这种恐惧伴随前两种恐惧一起出现时,家长会尤其感到虚弱无力。即使是相对自信的家长,有时也不免会担心某地某人会这么想,“天哪,那个妈妈真不知道自己该干吗,瞧瞧她孩子那德性吧!”
想想我们对孩子做的多少事,源自我们对他人如何看待我们的焦虑。某个成年人将某样东西放到孩子手里时,我们会大声催促孩子“快说谢谢!”——表面上这句话是对宝宝说的,即使很明显他还不会说谢谢,甚至年龄太小了,还不能模仿我们做出的榜样;而我们真正的用意是通过孩子向那个成年人说话,让对方明白我们懂礼貌,也知道养育孩子的正确方式。
前面曾经讲到,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们会更容易指责某个家长对孩子管得太少、而非太多,并且因“表现好”而认可孩子,而非孩子的个性,例如好奇心。因此当你把家长对如何被评价的焦虑感与这种评价的可能性导向结合起来时,最终会发现这样一个普遍的事实:在公共场合,我们最容易诉诸强迫手段、过度致力于控制孩子。就像其他恐惧一样,这会导致一种自我实现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因担心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而对孩子施以严厉管束,催生孩子出现更多我们不想让他人看到的行为。
◎ 担心孩子的安全
所有关心孩子的家长都会担心他们的孩子,尤其是报纸上充斥着大量发生在好人身上的令人发指的故事。身为人父之后,我才知道分辨恰当关注和夸张关注有多难——尤其是分辨我们对这些报道的反应,在什么地方算是跨越了合理预防和过度保护的分界线。
不过,很明显,有些家长会将对孩子的不恰当控制美化成“不这样就会有危险的事发生”。我指的不是对孩子留意、了解孩子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对孩子合理设限;很明显,这些做法很有意义。我所说的是在第三章中提到的控制手段,家长以保护为名,太少给予孩子做决定的机会(而更糟的是,当我们由于担心物品、财产、安全问题而过度管制孩子)。这会很快对孩子的自我评价以及与我们之间的关系造成破坏性影响。
◎ 害怕孩子娇生惯养
有些家长催促孩子加速如厕训练,并非仅仅出于对更换尿布的厌烦;有些家长逼迫学龄前孩子认识字母,并非仅仅因为急于向孩子展示文字的奇妙。我曾经目睹过有人强迫学步儿学习走路,批评孩子只会爬,坚持他们已经可以自己上楼梯了。我还看见过叉子被塞到小小孩的手中,旁边有人命令他“像大孩子一样吃饭”。
“早比晚好”这种臆断源自家长对后者的恐惧。相应的,这种恐惧反映出孩子不应该娇生惯养的思想:该断奶了、该自主如厕了、该学会走路了、该学会说话了、该自己做更多事了。一旦孩子表现得比家长认为的年龄小,家长就会烦恼忧虑。可是为什么呢?我的一个朋友喜欢从长远看,他诘问道:“你真的认为她上初中以后还只会爬(或穿着纸尿裤)吗?急什么啊?”(说到初中,你什么时候听到过青春期孩子的家长催促他们加速成长?——多用化妆品、多参加没有大人在场的聚会、**更频繁,或者快点儿拿到驾驶执照?)
最容易对孩子成长过慢保持平和心态的,是那些有发育障碍的孩子的家长,他们必须面对内心最强烈的恐惧,并化解之。难的是所有孩子的家长都须放松心情、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步调去成长。抱一个4岁孩子感觉很累是一回事,但出于担心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应该被抱而拒绝抱他则是另外一回事。或者,更普遍的理由是——孩子永远都应该做任何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最近,9岁的女儿很享受观看小龄儿童节目,起初我感到不安,最后终于弄清楚了几件事。首先,她在白天已经领教到了足够多的智力开发,晚上就应该享受一些毫无挑战性的娱乐节目(如果成年人可以在无聊的情景喜剧或平装本恐怖小说中获得放松,那为什么一个4年级的孩子就不能享受学龄前节目呢?)。第二,当和女儿看过几次节目后,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在用自己更发达的智力,去预测故事情节发展、批判前后矛盾之处、思考人物的其他行动方案、识别制造各种幻景的技术手段。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观看“层次比她低的”电视节目(或书)并不会让她变傻;真正的危险在于强迫她加速成长。
害怕孩子娇生惯养与害怕孩子落后于他人是一对双胞胎,这会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那些有毒的、催生恐惧的育儿书籍如《2天大的孩子需要知道什么》(What Your Two-Day-Old Should Know)会畅销。无论何时,当我看见家长们眼睛盯着房间里的其他孩子,揣摩着谁都会做了啥时,我就能想起两个吃甜点的姐妹,甜品一上,她们的眼神就会立即落到对方的盘子里,以确保对方的蛋糕没有自己的大。这种强迫性比较是崇尚竞争社会的特有产物,反映出害怕别人的孩子超过自己孩子的恐惧感。把童年看作是一场赛跑的人们,总是会向孩子施加各种毫无成效的压力。
◎ 害怕对孩子放任自流
就像害怕孩子被同龄人超过会催生为追求成功而施加不健康的压力一样,害怕对孩子放任自流也会催生不健康的过度管制。正如我已经指出的,并不是放任本身,而是对放任的恐惧,导致我们文化背景下许多严重问题的发生。这种恐惧通常会被某些训育书籍火上浇油,就像托马斯·戈登指出的:“首先,这些书籍错误地认为放任是邪恶的肇事者,然后恐吓家长相信,战胜它的唯一办法就是诉诸强大的家长专制,也就是说,要对孩子严厉、制定规章制度并严格执行、设立坚定的限制、使用体罚、苛求他们服从。”
臆断和恐惧感与育儿行为之间的经验主义关联早已被完美建立。例如,认为孩子会被太多关爱宠坏的母亲,的确倾向于给孩子提供缺少支持的生长环境。大龄儿童也概莫能免,家长强加专制要求或提供有条件认可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数不胜数,因为他们害怕任何其他手段都是流于放任。让人们摆脱这种恐惧,是帮助他们成为其完全可以胜任的慈爱家长的重要一步。
根据我的经验来看,真正伟大的家长,其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们愿意面对令人不安的问题,愿意质疑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质疑自己童年的经历。当有人建议更好地解决亲子冲突的办法时,他们会抵抗住捍卫老观念的**——“咳!我父母就是这样对我的,我不是挺好的吗。”为了更好地掌握育儿技巧,我们需要勇于面对令人不爽的真相,以便评估我们父母育儿行为中的正确做法,以及我们可以加以改进的地方。我们当中有些人曾有幸受到足够的尊重,他们当然想用同样的办法对待自己的孩子;而其余人则必须下定决心,不再用自己受到的方式去对待孩子,而是用我们希望受到的方式去对待他们。
在列举了诸如看待报应和宗教、竞争和顺从的相关设想后,我的重点并不在于要驳斥它们,而是要用聚光灯照照它们,以便让我们看清它们是否影响了我们的育儿行为;一旦牵扯到深入的私人境况,我的目标实现起来就更有限了。虽然你已经从其他作者那里了解到一些东西,但是通过阅读一本书就发生重大转变的可能性不太大。我唯愿弗洛伊德的想法是正确的,即洞察力是做出改变的第一步。那种真正的理解,不仅走脑,而且走心,或许还不足以令人完全改变育儿行为,但它也许是必需的一步。
结论就是:除非我们准备好面对以下问题,我们不太可能实现寄予在孩子身上的长期养育目标:我刚才对孩子的所作所为,是否可能与我的需要、我的恐惧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而无关乎他们的真正兴趣和需要?答案满可以是“不”。而且我希望在前行道路上,大家会更多地对此回答“不”,而非“是”。但我们必须乐于不断提出这个问题,一旦我们能够看到自己行为中的各种可能性理由——当然不仅限于本章提到的——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探究如何成为更好家长的具体提议。
[1] 例如,一位基督教牧师曾详细描述他18个月大的儿子是如何“大胆挑战”他的权威的——儿子拒绝在停车场牵他的手。接下来他做了什么呢?“在儿子屁股上连打了几巴掌(每打一下都给予解释和充足的爱的表示),直到最后儿子意识到爸爸永远胜利!绝对的胜利!”这种手段被描述为“爱的矫正”。
[2] 黑斯廷斯(Hastings)与格鲁塞克(Grusec)1998年的研究。不过,很难指出到底是谁的需求被摆在第一位。有些家长看上去为孩子牺牲一切,生活的全部似乎都是围着孩子转,往往事实上极度自恋。露馅之处在于他们会对孩子抱有某种具体的、不可动摇的梦想和期望,并容易对孩子过度管制:所有事必须都按照这样去做,任何事都不能偏离家长的既定轨道。整个家庭看上去似乎是“一切以孩子为中心”,但实则是一种错误的假象,孩子被用来满足家长的需求。
[3] 这是一种对自己无法养育好孩子的恐惧感,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更加广义地对自己无能的惧怕。大家可以从本书提供的某些真实范例中重温家长对失败的恐惧会导致其对孩子施以爱的撤回。
[4] 布根塔尔(Bugental)等人论述:施虐型家长把自己看作是受害者。事实上,根据后来的调查研究,有些家长甚至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婴儿的恶意动机,从而引发他们周而复始地感知无能、愤怒和滥用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