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孩子什么是死亡,是很难的一件事。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宗教观念的社会,主流教育提倡无神论,对死亡的了解只能来自于医学或艺术。
我们搬新家后,住到了亚运村欧陆经典小区,盘踞在22层楼的最高层,望着楼下蚂蚁一样小的人,我心惊胆战、表面沉着地对两岁半的小妞说:
“你不能爬窗户。到窗户这儿来看,要叫上妈妈。”
小妞对我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她饶有兴趣地说:“看窗户。”我怕自己渲染了死亡倒叫孩子好奇,没敢说窗户和死的关系。
为了避免孩子一人接近窗户,我们特意在屋子的大客厅里隔出一个相对安全的没有窗的儿童房,房子两面是推拉木窗,即使跨过窗户也是跌到客厅。这样避免孩子去靠近真正的窗户。
一个周末,我来到幼儿园接小妞,她班上胖胖的老师对我和许多家长们布置了一道作业:“如果有小兔子、小鸡、小鸭子、小金鱼什么的,星期一拿到班里,我们幼儿园开展对孩子的爱心示范教育。”
我听了小妞老师的话,如同领了圣旨,立刻向奶奶、外婆、小姨各色人等下了指令:如有见到小兔子、小鸡、小鸭、小金鱼等,一律买下,交到我处,以便上交。
遗憾的是偏偏在这短暂的两天中,谁也没有发现卖这些小动物的小贩们出动,好像他们串通好了不让我们得到这些小动物似的。
过了好多天,也不见其他家长有上交动物的。但我非常想支持老师的教学,让孩子们通过养小动物萌发爱心,实在也是好极的一件事,便将老师的圣旨牢记于心。
忽一日,在坐地铁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农妇在卖兔子,小纸盒里白白的、黑黑的、草黄的、斑点的……那正是我要的小兔宝宝啊。我不等农妇招呼我,就欣喜地凑上去爱不释手地摸了这个摸那个,不讲价钱地买下了我最中意的一只白白的兔妹妹和一个黑斑点的兔哥哥。
当天下午,接小妞的时候,我把两只小兔子都带到了幼儿园,并且买好了一斤的生菜。老师们看到我上交了两只兔子,高兴地团团把我围住,小朋友们更是挪不动本来该回家的小脚丫了,和接他们的妈妈、奶奶们一起看着小兔子,不走了。
小妞马上和周围的人说:“这是我家的小兔子。”
我对她说:“是妈妈送给幼儿园的,小兔子也是大家的,谁都可以看,对不对?”
小妞点了点头。
胖老师看出了小妞很喜欢小兔子,就说:“给班上一只就行了,这只白的就拿回家养吧。”
我连忙对老师说:“我家里有小狗,不能再养兔子;小兔子是专门给小朋友们买的。这两只兔子一个是兔妹妹,一个是兔哥哥。”
“天哪,那要是生了小兔子怎么办?兔子可是很能生的。”一个小老师憧憬着。
“那就让小小班里的小朋友每人分回家一只吧。”我很希望真能那样。
于是,我带着小妞回家了。刚出幼儿园没走几步,小妞咧开了小嘴,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冒出了眼眶。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小白兔。”她很委屈似的。
“咱家有米拉,不能把小兔子带回家。”我在讲道理。
“我要小白兔。”她的声音更大了,透着坚决。
“那我们讲好,只能把小白兔带回家一天,明天它和你一起上幼儿园。”
小妞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们又返回小小班,这时候只见两只兔子都从小笼子里放出来了,老师们和孩子们都围着兔子喂生菜。胖老师和小老师见我们回来了,赶紧把兔妹妹装进小笼子递给了我说:“没关系,让她带回去一只吧。”
小妞高兴地带着兔妹妹回家了。路上,她一再忍不住,一亲再亲兔妹妹。
盛夏的楼区一角十分宁静,下班的车还没有涌进来。我们把兔妹妹放在楼下的草坪上,微风吹过,草坪上茂密的绿草竟也波纹连连。兔妹妹白绒绒的毛,粉嘟嘟的耳朵,红亮亮的眼睛,真是个兔美人。只是我们的兔美人不吃小草,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看着游动的小草一脸迷茫。也许它离开了伙伴有点忧伤?也许它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样?
“兔妹妹,我们都很喜欢你,你不要怕。”
我安慰着兔美人,抱起它,小妞跟着我一起上了楼。
刚开了家里的门,小狗米拉立刻感觉到了不仅我和小妞回来了,还来了个带毛儿的东西,它激动得站了起来,两眼放光地扑过来。
“快,去,去,去。米拉,这儿没你什么事。这是个兔妹妹,小妞的兔妹妹。”我赶着神情不安的米拉。
小妞也在向米拉宣布她的声明:“去,米拉。我的兔妹妹,这是我的,你去。”
米拉的热情没有因我们的拒绝而有所减退,反而因我们不让它接近兔妹妹而更加执著了。我举着兔美人,米拉追着我,挠我的腿,跟我绕着圈子,小妞赶着米拉,我们仨转成了一圈。最后我连喊带叫,总算轰走了米拉,把兔美人放进了小妞房间的一个大纸盒子里。
这时,再看我们的美人,它柔弱地四腿一松,脑袋一软,眼睛一闭,躺在纸盒子里不动了。
我顿时愣了。
这是怎么啦?美人吓晕了?
我对小妞说:“小白兔累了,它要休息一会儿,咱们给它弄一点黄瓜好不好?”
小妞很体贴地点点头,退出她的游戏室。我们把黄瓜刮了皮,切成一段一段的,悄悄放进了兔美人的纸盒里,又赶紧离开了。
看四下各位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做晚饭,给小妞洗澡。待晚饭吃完了,一切收拾好了,我忽然发现家里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米拉呢?再找米拉,米拉已经不见了。
“米拉!米拉!”
我在沙发底下、厨房、卫生间、阳台、睡房、门厅全找遍了,影儿也没有。怕不是……
我朝游戏室的窗户里一望,几乎要狂喊起来。米拉就在兔美人的纸盒子里。
我冲进去仔细一看,还好。兔美人已经缓过来了,在吃黄瓜。它被米拉舔得浑身湿漉漉的。米拉一定是母爱大发,把兔美人当成自己的小宝宝了。这个贵妇人,总是这样疯狂,为此家里不能有真皮毛的玩具和椅垫,要不,全都被它亲得像洗了澡一样。
只要兔美人没有受伤就好,我百般劝说,让米拉离开了它假想中的女儿。
这一晚,米拉激动得难以安眠。小妞倒是因为有了只兔妹妹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一早,小妞上幼儿园的时候,也带上了兔妹妹,一路上我和她俩都在蹦,小妞没再说:我不去幼儿园。我想这一定是有了兔妹妹的缘故。
我们到了班上,已经有好多小朋友来了。看到兔哥哥的样子,我有点担心。它闷闷的,似乎没了买来时的精神。是它太孤独了?还是不喜欢幼儿园?我急着上班,没多想。把小妞和兔妹妹交给了胖老师就匆匆离去了。
下班后,我赶到幼儿园刚见到小妞,小妞就冲我喊:
“小兔子,小兔子。”
我赶紧问瘦老师:“小兔子们还好吗?”
她一声叹气,带我来到兔子盒边,我大惊失色。兔哥哥不见了,兔美人口吐鲜血。
“咳,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没办法,这一天喊了他们多少次,说都没用,老用手去抓兔子,抢兔子。小花兔上午十一点就断气了,身子都僵了,我们把它埋在墙根的花丛里了。这只也够呛了,带回去吧。”瘦老师一脸的痛惜。
这时候,胖老师抱起兔妹妹,跑到医务室,给它又是塞药又是看病,但是,兔妹妹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一定是它的内脏受了伤,要不怎么嘴里流出了血?
看着奄奄一息的兔妹妹,它那美人般娇弱的小身躯无力地摊在胖老师肉乎乎的掌心里,我真有点心酸。
早上来的时候,我们一家子都蹦蹦跳跳的,回家的时候我们和小妞还有兔美人却怎么也蹦跳不起来了。
夏天的傍晚刮起了一阵很邪乎的风,街上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沙土打在身上都有点疼。
我一手捧了兔妹妹抱在胸前,一手拖着背在背上的小妞,艰难地快步往家小跑去。
到了家,我开始感觉不妙,连米拉都嗅出了死亡的味道,它对濒死的兔美人已没有了昨天的兴趣。再看手中的兔妹妹,除了体温还是温热的,没有一丝活的迹象,眼睛松松地闭着,已经失了红色,心跳似乎也没了。
小妞看我一脸肃穆,问:“妈妈,小白兔生病了。”
“不,它快死了。”
我很沉重。
“哦,是嘛。它睡觉了。”小妞没有理解死亡是什么,认为小兔子睡觉了,一副很放心的神态。
兔美人躺在那里的样子实在像极了睡觉。我抱起已经没了气的小白兔,对小妞解释:
“它不是睡觉,是死了。你听,它的心不跳了。”
小妞把耳朵靠在小白兔的身体上,用脸颊摩挲着小白兔依然白白净净柔软的毛,抬头对我说:“哦,它死了。它的心不跳了。妈妈,我亲亲它行吗?”
小妞亲着它,就像妈妈亲着睡前的小妞一样。小妞一脸的无邪,死亡对于她来说可能就跟睡觉一样。
小白兔死了。
我们不能把它放在家里,我决定把它埋在楼下小区内儿童游乐场旁的草地里,那里有一圈小小的紫薇树。小白兔在树下躺着,能时常听见小妞的笑声,也算不寂寞。
我找出个小纸盒,在一张又软又白的纸上写了“小朋友对不起你”“我们爱你”,包了那小小的尸体。拿着小妞的小铲到了楼下。
一场雷阵雨就要来了,风越来越大。游乐场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一个人影也不见。小妞站在风里,看我在紫薇树下挖了一个小洞,放进了小白兔,埋上了草,她开始感觉到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
“我要小白兔。小白兔死了。”
我抱住风中的小妞说:
“小白兔死了,只能躺在地下。它在这儿,不再跑了。只要小妞来玩滑梯,小白兔就会听见小妞的笑声,它会高兴的。”
小妞流着鼻涕眼泪地喊着:
“它不能回家了,找不到妈妈了,小白兔死了。”
风夹带着小妞的大哭刮得昏天黑地,我抱着小妞跑着离开了游乐场。
回到家,小妞不吃不喝也不玩,连电视也不让打开,就在我的背上伤心地流泪。
一个两岁半的孩子终于明白死亡是什么了。
黄昏在哭泣中消失,夜晚显得更漫长。
公共厕所呀,就是
公公到这里来上厕所,
别人就不能上了。
——浇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