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拉(1 / 1)

米尔敦,人口815,坐落在与肯塔基州交界线的附近。我不得不停下来,找人打听怎么才能到鞋树林去。一个叫米拉的女人给我指了一个叫恶魔窟的地方。我没开多久沥青路就到头了,很快我转上一条狭窄的小土路,然后四处找,这是米拉告诉我的。就在我以为自己迷路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周围全是森林的十字路口。

我停好车,走了下去。远处,传来孩子喊叫笑闹的声音。十字路口的四角全都是树,树上挂满了鞋子。成百上千只鞋。大部分都是两只用鞋带拴起来然后从树枝上垂落下来,就好像是超大号的圣诞树装饰品。米拉说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扔了第一双鞋,但是人们就这样从四面八方而来,专门为了装饰这些树。有传言说那个拉里·伯德,就是那个篮球明星,也在某个地方留了一双鞋。

要求很简单:留一双鞋。我从衣柜里翻了一双绿色的匡威,还从艾莲娜的衣柜里找出一双黄色的科迪斯,一起带了来。我站着,头微微后仰,想着要把它们放在哪里。我可以把它们挂在最原始的那棵树上,就是上面挂的鞋子最多的那一棵,这棵树已经被闪电劈中过不止一次——从它那干枯焦黑的树干上我就敢肯定。

我从兜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一只查克·泰勒的侧面写上超薇欧拉·不起眼·马基,还有日期。然后我把它们挂到最原始那棵树的一根很低的树枝上,这里看起来很脆弱,根本不能爬上去。我必须跳起来一点才能够到那根树枝,那双鞋晃了两晃转了几转才静止下来。我把艾莲娜的那双鞋挂在这双旁边。

这样就行了。没有什么可再看的。从这些全是旧鞋的森林里开出去是一段很长的路,我告诉自己不要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件事。或许这里有魔法呢。我站在这里等魔法,双手搭在眼睛上遮挡阳光,就在我想要转身回到车里的时候,我看见了它们:在最原始的那棵树的最高的树枝上,孤伶伶地挂着一双鞋。那是一双鞋带是荧光色的球鞋,两只鞋上都用黑笔写着TF。其中一只鞋的里面还露出一包蓝色的“美国精神”香烟。

他来过这儿。

我环顾四周,好像现在就能看见他,但是这里只有我和附近那里大喊大笑的孩子。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什么时候走的?是在那之前吗?

我站在这里,心里好像在被什么啃噬着。最高的树枝,我心里想。最高的树枝。我伸手去拿手机,但是它在车里,于是我抄最短的路跑过去,打开门,弯腰爬过座椅。我一半身子坐在车里,一半身子在车外,翻着芬奇发来的短信。因为最近发的不多,所以没多久我就找到了。我在最高的树枝上。我看了看日期。是他离家之后的一个星期。

他来过这儿。

我又翻看其他的短信:我们用油漆写字。我开始相信有预兆了。超薇欧拉之光。作为私家的可爱地方真的十分可爱。

我翻出地图,手指顺着路线找到下一个地方。那里离这里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曼西的西北方。我看了看时间,发动引擎,开车过去。我有一种预感,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我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世界上最大的油漆球在迈克·卡米歇尔的私家馆藏里。和鞋树林不一样,它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吸引游客。那个球不仅仅有自己的网站,还被收录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我开到亚历山大的时候,四点多一点。迈克·卡米歇尔和他的太太正等着我,因为我在路上给他们打了电话。我直接把车停在放那个球的屋子前面——那里有点像简易的仓库——然后敲了门,我的心怦怦跳得很快。

没人应门,我试着转了转把手,门是锁着的,于是我走到房子那里,心跳得更快了,因为如果在那之后又有人来过这里怎么办?如果他们把芬奇可能写的东西盖住了怎么办?那样的话,他写的东西就没有了,而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似的。

我敲门的力气比我想得要大,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不在家,后来一个白发的老爷爷走出来,面带了然的微笑,他跟我讲话,和我握手,对我说叫他迈克就好。

“你从哪里来,年轻的小姐?”

“巴特莱特。”我没有说我其实是刚刚从米尔敦赶过来。

“巴特莱特,那是一座不错的小城。我们有时候会去汽灯饭店吃饭。”

我的心跳声传进我的耳朵,声音特别大,我真的在想他是不是都能听见。我跟着他来到那个简易仓库,他说:“我是从差不多四十年前开始做这个油漆球的。最开始,我是在这家油漆店打工,那会儿我才上高中,那会儿你还没有出生,或许那会儿你父母也还没有出生。我在店里和一个朋友玩棒球,结果球打翻了这个油漆桶。我想,如果我在这颗球上涂一千层油漆会是什么样呢?所以我就这么干了。”迈克说他把这个球捐给了奈茨敦的儿童之家博物馆,然后在1977年的时候决定重新做一个。

他朝仓房点了点下巴,打开门,我们走进一个又大又明亮的房间,里面全是油漆味。在最中间,挂着那颗巨大的球,体积跟一个小行星似的。地上和墙上全是油漆桶,另一面墙上挂了一排这颗球不同阶段时的照片。迈克告诉我他每天是怎么给它上漆的,我直接打断他说:“我很抱歉,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才来过这里。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还记得他,或许他在那颗球上写了点什么。”

我讲了芬奇的样子,迈克摩挲着下巴频频点头:“对,对。我记得他。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他没有待很久。用的是那边的油漆。”他领着我走到一桶紫罗兰色的油漆前,盖子上标着颜色:紫罗兰(薇欧拉)。

我看着那颗球,并不是紫罗兰色的。而是像太阳一样,是黄色的。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我看着地面,希望能在上面看见他写的东西。

“那颗球已经被重新涂过了。”我说。我来得太晚了。去找芬奇也太晚了。又一次来晚了。

“如果有人想要在上面写什么东西的话,我会在他们离开之前就把它重新刷完。这样可以为下一个人准备好。一个干净的表面。你想往上面加一层吗?”

我几乎想要说不,可我没有带任何能够留下的东西,于是同意他递给我滚筒。他问我想要什么颜色的时候,我说要天空一样的蓝色。他去找油漆的时候,我站在原地,没法动也没法呼吸。这种感觉就好像又失去了芬奇一次。

然后迈克回来了,他找到的颜色正是芬奇眼睛的颜色,不过他可能不知道,也不记得。我将滚筒在里面蘸了一下,把黄色的球涂成蓝色。这种盲目、轻松的动作,多少起到一点舒缓作用。

我涂完之后,我和迈克退后欣赏我的杰作。“你不想在上面写点什么吗?”他问。

“不了。我只要再把它盖上就行了。”这样的话就没人知道我也来过这里。

我帮他将油漆抬走,稍微清理了一下现场,他跟我说了很多和这个球有关的事,比如它重达将近四千磅,总共涂了超过两万层油漆。然后他递给我一个红本和一支笔。“你走之前,要先签个名。”

我一页一页翻着,一直翻到第一个有空地可以让我写上自己的名字、日期和评论的一页。我顺着这页往上看,然后我发现四月只有几个人来这里。我往回翻了一页,找到了——他的在这儿。西奥多·芬奇,4月3日。“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要出发去伟大的地方!你要出发去远方!”

我手指拂过这些字,这些几个星期前他才写在这里的文字,那时他还在这里,他还活着。我一遍一遍地看,然后我在第一个空白行,签了自己的名字,写道:“你的高山正在等待。所以……上路吧!”

然后我掉头往巴特莱特开,我唱着自己记得芬奇唱过的那首《苏斯博士》的歌。我经过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时候,我想着要不要在冬天采花的那个花圃找他,但是我一直往东开去。他们不会告诉我任何关于芬奇的事,或者为什么他会死,或者他在油漆球上写了什么。唯一能让我感觉好过一点的是,无论芬奇写了什么,都会永远留在上面,在层层的油漆之下。

我在客厅找到爸爸妈,爸爸正在戴着耳机听音乐,妈妈在分报纸。我说:“我需要跟你们谈谈艾莲娜,不要忘了她也存在过。”爸爸摘下耳机,“我不想在事实并不是如此的时候假装一切太平,也不想在我们并不好的时候假装我们很好。我很想她。我不敢相信我还活着,可她居然不在了。我很后悔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我需要你们知道这一点。我很后悔跟她说走那座桥回家。她往那个方向开,只因为是我提议的。”

他们试图打断我,我说得更大声:“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我们不能把她带回来,也不能把芬奇带回来。我没法改变我跟你们说一切都过去了却偷偷跑去见他的事实。我再也不想轻手轻脚地绕过她或是他或是你们。我这么做只能令我更加难以记住我想记住的事,令我更加难以记住她。有时候,我必须要集中精力去想她的声音才能再次听见——就好像她一直做的那样,心情好的时候会说‘嘿’,生气的时候会说‘薇——欧——拉’。不知为什么,这些是最容易想起的事情。我必须要集中精力才能想起,当我想起之后我又死死抱着,因为我不想再忘记她的声音是什么样。”

妈妈开始哭,哭得非常非常小声。爸爸的脸也变得灰白。

“无论你喜不喜欢,她都曾经存在过,但是现在她走了,可她并不需要彻底消失。这全都取决于我们。无论你们喜不喜欢,我都爱西奥多·芬奇。他对我很好,哪怕你们觉得他并没有,哪怕你们讨厌他的父母,可能也讨厌他,哪怕他离开了,我都希望他没有,我永远都不能把他带回来,而这或许全是我的错。所以无论是好、是坏、是难过,我都愿意想起他。如果我能想念他,那么他也并不是彻底消失。就因为他们死了,才不必这样。我们也不必。”

爸爸坐在那里,像大理石雕像,妈妈站起来,步履有些踉跄地朝我走来。她把我抱进怀里,我想: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她也是这种感觉——要坚强、忍耐,就好像她能承受一场龙卷风。她还在哭,但是她是坚强而真实的,为了以防万一,我掐了她一下,她假装没注意。

她说:“发生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然后我开始哭泣,爸爸开始哭泣,一开始还是隐忍着啜泣,后来干脆双手抱头。妈妈和我像是一个人一样全都朝他走过去,然后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微微地前后晃,轮流说:“没事了。我们没事了。我们全都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