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整个学生群体似乎都陷入了哀伤中。有很多人都换上了黑色的衣服,每间教室你都能听见有人在偷偷啜泣。有人在主走廊靠近校长办公室的一个大玻璃箱里给芬奇设了一个灵位。他的学生照被风吹起,他们就将箱子敞开着,这样我们可以在灵位边上贴悼词——亲爱的芬奇,这些悼词全都这么开头。你很可爱,让人想念。我们爱你。我们想念你。
我想把这些东西统统扯下来撕成碎片,然后把它们和其他那些糟糕的、虚伪的词语堆成一堆,因为那才是它们应去的去处。
我们的老师提醒我们,这学期的课只剩五个多星期,我应该高兴,可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最近这些天我一直都没有什么感觉。我哭过几次,但是大多数时候我整个人都是空的,好像那些能够令我有感觉、令我伤心、令我大笑、令我会爱的东西全都被动了手术被人拿掉,只给我留下一个外表,好像一个空壳。
我对瑞安说我们只能做朋友,这样正好,因为他也不再想碰我。没有人想。就好像他们害怕我或许也被传染了。这是自杀缔合现象的一种表现。
芬奇的葬礼之后,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直和布兰达、劳拉还有布瑞亚娜斯三姐妹坐在一起,直到星期三的时候,阿曼达走过来,她放下托盘,没有看其他女孩,只对我说:“芬奇的事我很遗憾。”
有那么一分钟,我觉得布兰达可能要抽她,我也有点希望她这么做,或者说至少我想看看,如果她这么做的话,会发生什么。但是后来布兰达只是坐在位置上,我朝阿曼达点点头:“谢谢。”
“我不应该叫他怪物。还有,我想告诉你我跟流浪欧分手了。”
“也明白了,也晚了。”布兰达嘟囔着说。她突然站起来,撞倒了桌子,桌上的东西撒了一地。她捡起自己的托盘,跟我说晚点再来找我,然后大步走掉了。
星期四,我去见胚胎先生,因为沃特兹校长和学校董事会要求西奥多·芬奇的所有朋友和同学都必须和一个辅导老师至少谈一次话,虽然家长们,包括妈妈爸爸、芬奇先生和芬奇太太,都坚称那是一个意外,而,我想,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自由地在公开场所以一种正常、健康、不会被污名化的方式悼念他。不需要觉得羞耻或者是尴尬,因为这件事与自杀无关。
我主动要去见胚胎先生而不是克雷斯尼太太,因为他是芬奇的辅导老师。他坐在桌子后面,皱着眉头看着我,我突然想着不知道他会不会和我自己怪自己一样,也责怪我。
我就不应该建议走那座钢桥。如果我们换一条路走呢?艾莲娜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胚胎先生清了清喉咙:“芬奇的事我很遗憾。他是一个善良,却搞砸一切的孩子,本应该获得更多的帮助。”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然后他说:“我难辞其咎。”
我很想将他的电脑和书全都推到地上。你不能觉得难辞其咎。要负责的人是我。不要连这点都跟我抢。
他继续说:“可我并不这么觉得。我已经尽力了。我能不能再多做点什么呢?或许可以吧。我们永远都能再多做一些。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且,最终,回答了也没有意义。你或许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和同样的想法吧。”
“我知道自己本来可以多做一点。我应该能提前预见到会发生什么。”
“我们谁都不会知道别人不希望我们知道的事。特别是当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掩饰的时候。”胚胎先生从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读道,“‘你是幸存者,正如这个不受欢迎的已经设定好的暗示所言,你能幸存——你的情感能幸存——都取决与你对处理自己的悲剧的技巧领会了多少。坏消息说:幸存下来是你人生中第二糟糕的经历。而好消息说:最糟糕的那个已经结束了。’”
他把小册子递给我:《SOS:自杀幸存者手册》。
“我希望你能看看,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来找我谈一谈,找你父母谈一谈,找你的朋友谈一谈。我们最不希望你做的事情就是跟个闷油瓶似的全都闷在心里。你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也就是说你会感觉到跟面对其他死亡事件时一样的愤怒、伤心、否认和悲痛,但是他的死不一样,所以不要太苛求你自己。”
“他的家人说这是一场意外。”
“或许是吧。人们总是用这种方法来处理这样的事。我唯一关心的是你。你不可能对每个人负责——你姐姐不能,芬奇也不能。你姐姐身上发生的事——她根本没得选择。而或许芬奇也觉得他根本没得选择,即便他是有的。”他皱着眉头盯着我身后的某一点,我能看出来他现在在脑海里正重放之前的所有——他和芬奇的每次谈话以及见面——和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做的事完全一样。
而我不能、不愿对他提起的一件事,是我看见芬奇无处不在——学校走廊里、大街上、我住的小区。某个人的脸会让我想起他,某个人走路的姿势或者笑声会令我想起他。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被无数个不同的芬奇包围着。我想着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是正常,不过我没有问。
回到家,我躺在**翻完了整本手册,因为那本小册子只有三十六页,一会儿就能看完。然后,那些贴在我脑海里的词分成了如下两句:你的希望就躺在那里,接受与否取决于你能不能接受躺在你面前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如果你能接受,那么你所寻找的宁静就会到来。
彻底改变。
我已经彻底改变了。
吃饭的时候,我把胚胎先生给我的小册子拿给妈妈看。她一边吃一边看,一句话都没有说,爸爸和我则努力继续一场有关大学的谈话。
“你想好去哪所大学了吗,薇?”
“大概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吧。”我很想跟爸爸说不如你替我选吧,因为这还有意义吗?反正全都一样。
“那我们应该尽快通知他们。”
“可能吧。我想好以后就给他们打电话。”
爸爸看着妈妈求助,但她还在看书,都忘了吃饭。“你有没有考虑过申请纽约大学的春季入学许可?”
我说:“没有,不过或许我可以现在去准备一下。你们介意吗?”我想躲开那本手册,躲开他们,躲开任何对未来的讨论。
爸爸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当然不。去吧。”他很高兴我去,我也很高兴。这样会轻松很多,要不然的话我们可能就必须面对彼此,面对艾莲娜,面对芬奇身上发生的那件事。在这一刻,我无比感激我不是一个家长,我怀疑我自己会不会有当家长的那一天。爱一个人却对他爱莫能助的感觉该有多么可怕。
事实上,我非常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 * *
芬奇葬礼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四,全校集合,他们从印第安纳波利斯邀请了一个武术专家,跟我们讲安全知识,还有如何自我防卫,好像自杀有可能是在街头袭击我们的一种东西,然后他们给我们放了一部电影,是关于青少年滥用药品的。他们关掉所有灯光之前,沃特兹校长对我们说其中有些内容过于真实,但非常重要,可以让我们见识到滥用药品的真实后果。
电影开始以后,查理凑过来对我说他们唯一放映这部片子的原因就是他们听某些传言说芬奇正在吃什么药,所以才会死了。这里唯一知道这不是真事的人只有查理、布兰达和我。
当其中一个小演员过度表演的时候,我走了出去。我走到礼堂外面,抱着一个垃圾桶大吐特吐。
“你还好吗?”阿曼达坐在地上,背靠着墙。
“我没看见你在这儿。”我离开垃圾桶走过去。
“那片子我五分钟都看不下去。”
我也坐在地上,离她保持几米的距离。“你有那个念头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念头……”
“就是自杀。我想知道当一个人兴起自杀的念头时,是什么样的。我想知道原因。”
阿曼达盯着自己的双手。“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很丑。厌恶。愚蠢。渺小。没有价值。被人遗忘。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根本别无选择。就好像这是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情,因为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你会想:‘可能都不会有人想我。他们都不知道我死了。世界依然转动,我在不在这里都没有关系。或许我永远消失的话还会更好。’”
“可你不会一直这么想。我是说,你是阿曼达·蒙克。你很受人欢迎。你的父母对你也很好。你的哥哥们对你也很好。”所有人都对你很好,我心想,因为他们太害怕了,不能不对你好。
她看着我:“在那种时候,这些根本全都不重要。就好像那些都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儿,因为你只能感觉到心里的黑暗,那黑暗就是可以将你整个吞没的那种。你甚至都不会去想如果你离开了,你丢下的那些人会怎么样,因为你当时唯一能够想的就只有自己。”她抱着膝盖,“芬奇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很多地方我都不了解。我猜我永远没机会了解了,“我认为他父母不会愿意承认他有什么不对劲。”
“他试着要为你治好自己。”
我知道她是希望让我好受一点,可这句话只能令我更难受。
第二天,美国地理课上,布莱克先生站在黑板前,他在上面写了7月4日,然后在下面划了横线。“时间就要到了……同学们……你们的作业也要抓紧……所以注意听,注意……注意。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先来找我,不然我只好……期望你能……按时把作业交上来……如果你们不能提前交的话。”
下课铃响了以后,他说:“我想……跟你谈谈,薇欧拉。”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就是芬奇曾经坐过的桌子,然后等着。教室里最后一个人离开以后,布莱克先生关上门,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我想要……和你确认一下……看你需不需要帮助……也想告诉你……无论你作业完成……到什么样……都可以交上来……我非常……理解……现在是那种情有可原的……情况。”
情有可原的情况。这就是我。这就是薇欧拉·马基。可怜的彻底改变的薇欧拉和她的情有可原的情况。待她必须要小心,因为她很脆弱,如果按照其他人同样的标准要求她,她或许会彻底崩溃。
“谢谢,不过我可以。”我能行。我可以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一个瓷娃娃,需要小心翼翼地捧着。我只希望芬奇和我能够将我们所有漫游都拼凑完整,或许把每一处都记录得更详尽一点。我们当时全都忙着享受那一刻,除了那本写了一半的笔记本和几张照片、画了圈的地图以外,我根本没有什么可展示的。
当天晚上,我看着我们在脸谱网上的聊天记录折磨自己,从第一条一条一条往下看。然后,虽然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看见了,我还是打开笔记本,开始在上面写。
《给那个自杀的家伙的一封信》
薇欧拉·马基著
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走?我猜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是因为我让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想要帮助你?因为你朝我窗户扔石头我没有理你?如果我理你的话呢?你会对我说什么?我是不是可以跟你说留下来,或者劝你从你做的事情里走出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
你知不知道我的人生现在已经被彻底改变了?我曾经以为那是真的,因为你走进了我的生活,向我展示了印第安纳,而且,在这么做的同时,还迫使我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世界。甚至在我们不去漫游的时候,甚至在你衣柜里面,你也给我展示了整个世界。我不知道我的世界会因为你爱我然后又离开我,并且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我,而彻底改变。
所以我猜,根本就没有什么伟大宣言,即便你曾经令我相信是的确有过的。我猜有的只不过是一份学校作业。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离开我。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你能拯救我的人生。
最后,我只写了:为什么我不能拯救你呢?
我坐直身子,看着我桌子上放的用便利贴为《萌芽》做的思维导图。我要再加一个新的栏目:专家咨询。我的眼睛越过那些描述这本杂志应该是什么样的纸,停留在最后一行:你从这里开始。
立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翻找。一开始,我想不起来我把那幅地图放哪儿去了。我只觉得白色的恐慌涌上来,我害怕得发抖,因为万一我把它丢了怎么办?如果真丢了,那么芬奇的又一部分,就永远不见了。
然后我在自己的书包里找到了它,一共翻了三遍才找着,好像它突然从稀薄的空气里跳了出来。我打开地图,看着上面被圈出来的地方。我要自己去漫游的地方一共有五个。芬奇在每一个下面都标了数字,好像是作为一个漫游顺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