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拉(1 / 1)

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我穿了一身黑。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凉鞋,还有芬奇那件黑色的T恤,我系在了自己的腰上。我的脸看起来还是像我的脸,只不过不一样了。这并不是一个无忧无虑被四所大学同时录取,有好父母、好朋友,前面还有整整一生等着她的少女应有的脸。这是一个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的悲伤、孤独少女的脸。我想着我自己的面容是不是还能回到过去,又或者我是不是一直都会在镜子里看见他们——芬奇、艾莲娜、痛失所爱、心痛、内疚、死亡。

不过其他人能够看出来吗?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自拍,摆姿势的时候露出虚假的笑,我看着这张照片,这就是薇欧拉·马基。我现在就可以把它发到脸谱网上,没有人会知道这张照片是在那件事以后拍的,而不是之前。

爸爸妈很想和我一起去葬礼,但是我拒绝了。他们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看着我。每次我转身,都能看见他们担心的眼睛,还有他们彼此对视的表情,以及其他的一些——愤怒。他们不再生我的气,因为他们的怒火都转移到芬奇太太身上去了,可能还有芬奇,虽然他们并没有这么说。爸爸,一如既往,比妈妈能说,我曾经偷偷听见他在讲“那个女人”,还有他自己有多想去骂她一顿,后来妈妈止住他,说:“薇欧拉可能会听见。”

他的家人站在第一排。外面开始下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爸爸,他很高,肩膀很宽,长得很帅,像电影明星一样。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像小耗子一样的女人一定就是芬奇的继母,她搂着一个小男孩。挨着他站的人是黛卡,然后是凯特,然后是芬奇太太。每个人都在哭,就连他爸也是。

金色陵园是镇上最大的一个陵园。我们站在山顶上紧挨着棺材,这是我一年里参加的第二个葬礼,虽然芬奇肯定希望被火化。牧师正在引用《圣经》里的诗句,他的家人哭哭啼啼,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甚至连阿曼达·蒙克和几个啦啦队里的人也不例外。瑞安和流浪欧也来了,还有学校里另外两百个学生。我还看见了沃特兹校长和布莱克先生,以及学校咨询办公室的克雷斯尼夫人和胚胎先生。我和爸爸妈站在一边——他们一定要来——还有布兰达和查理。布兰达的妈妈也来了,她的手搭在自己女儿肩头。

查理站在那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盯着棺材。布兰达也看着流浪欧和其他痛哭的人群,她的眼眶干干的,充满愤怒。我知道她的感受。站在这里的这些人就是喊他“怪物”,从来不注意他,只会拿他找乐子或者是散播有关他的流言蜚语的人,可现在他们都装得像是职业哭丧人,就是那种你可以在中国台湾或者中东雇来哀唱、痛苦、在地上爬的人。他的家人也一样差劲。牧师说完以后,每个人都走过去和他们握手,要他们节哀。他的家人接受着众人的慰问,好像他们配似的。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些什么。

于是我就穿着芬奇的那件黑T恤静静地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牧师在自己的整个讲话中,完全没有提到自杀。他的家人说他的死是一个意外,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明确的遗书,所以牧师只是说这是一个早逝的年轻人的悲剧,他的人生结束得太早,还有很多种可能没有探知。我站在那里,想着这怎么能算是一个意外,想着“自杀的受害者”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词组。受害者从某种方面在暗示他们是别无选择。或许芬奇并不觉得他有过选择,又或许他根本不是想要自杀而只是去探索湖底。可我永远都不会真正弄清楚了,不是吗?

然后我想: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才是那个教训我说要我活下去的人。你才是那个说我必须走出来看看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然后尽力去达到,不希望我浪费时间,希望我找到我自己的山峰,因为我的山峰正等着我,而所有这些都是在给人生添光彩的人。可是你却走了。你不能这么做,特别是当你知道我失去艾莲娜之后都经历了什么。

我试着回想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但是我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些事情很平常很不起眼。如果我知道我永远都看不见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呢?

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分开散去,瑞安找到我说:“我晚点给你打电话?”这是一个问句,所以我只点了点头算作回答。他也点点头,走了。

查理喃喃地说:“一群伪君子。”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们的同学还是芬奇的家人,还是在这里的所有人。

布兰达的语气有些支离破碎:“芬奇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就是那种‘不然你以为呢?’的态度,我真希望他能把他们都揍得爬不起来。”

芬奇先生是向官方验明尸体身份的人。报告上是这么说的,芬奇的尸体被找到时,可能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

我说:“你们真的认为他还在某个地方?”布兰达朝我眨眨眼,“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吗?我是说,我更愿意认为,无论他在哪里,都看不见我们,因为他还活着,然后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自己设定他能拥有什么。我更愿意生活在那个由西奥多·芬奇设计出来的世界里。”我心想:有一阵子,我的确生活在那儿。

布兰达还没来得回答,芬奇的妈妈突然走到我身边,眼睛红红地看着我的脸。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就好像她根本不打算再松开。“哦,薇欧拉。”她哭着说,“哦,亲爱的孩子。你还好吗?”

我拍着她,就像拍一个孩子,这时芬奇先生也走了过来,他张开自己粗壮的臂膀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我不能呼吸,这时我感到有人把我拉出来,爸爸说:“我想我们应该带她回去了。”他的语气失礼而冰冷。我任由自己被领着走到车旁。

回到家,我漫不经心地吃着饭,听爸爸妈言语克制地谈论芬奇一家,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经过小心翼翼地筛选的,生怕惹怒我。

爸爸:“我真希望今天能够好好痛骂那些人一番。”

妈妈:“她根本没有权利要求薇欧拉做那样的事。”

她看了我一眼,又特别轻快地说:“你还要添点青菜吗,宝贝?”

我:“不用了,谢谢。”

在他们还没有开始提起芬奇,那个自杀的自私鬼,还有,事实上他自己倒好,可艾莲娜被夺走性命的时候根本都没人征询过她的意见——他真的是做了一件浪费、讨厌、愚蠢的事——之前,我问自己能不能下桌,虽然我根本就没怎么碰自己的食物。他们不用我帮着收拾桌子,于是我上楼坐在自己的衣柜里。我的日历被推到了角落。我拿起它打开,展平,看着上面那些空白的日期,它们多得根本数不过来,那些日子我没有划掉,是因为那些日子我都和芬奇在一起。

我想:

我恨你。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就好了。

如果我能知足就好了。

我让你失望了。

真希望我做了点什么。

我本应该可以做点什么的。

是我的错吗?

为什么我这么不知足?

回来吧。

我爱你。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