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拉(1 / 1)

我去不是为她或是为他爸爸或是为凯特或是为黛卡。我去,是为我自己。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多多少少,我会找到什么。或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找到什么都会是我的错。毕竟,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衣柜全都是因为我。我是那个把一切告诉我的父母背弃他的信任,将他逼出那里的人。如果不是我,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里。而且,我跟自己说,芬奇肯定希望去找他的人是我。

我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再回家,我有事必须要做,然后我就挂了爸爸的电话,虽然他还在不停盘问我,然后开车走了。我开得比平时要快,我不用看地图也记得路。我特别冷静,冷静得出奇,好像开车的是别人。我没有开音乐。这说明我有多么聚精会神要赶去那里。

“如果蓝色可以永恒,如果那洞可以永恒。”

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永远活着。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小浑蛋,就停在路边,右边的两个车轮,前轮和后轮,全都压上了路堤。我将车停在后面,熄了火。坐在车上。

我可以现在就开车离开。如果我开车离开,西奥多·芬奇就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活生生地四处漫游,虽然没有我陪伴。我的手指放在点火器上。

开走吧。

我下了车,太阳对于印第安纳的四月天来说太过温暖。在经历了过去几个月灰蒙蒙的天气之后,春始那天除外,天终于变得蔚蓝。我将自己的外套留在车里。

我走过“严禁非法闯入”的路牌和坐落在道路尽头的房子,走上车道。我爬上路基,顺着山坡下来,走到宽阔的圆湖旁边,湖水湛蓝,周围树林环绕。我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这湖蓝得就像他的眼睛。

这里那么空旷、那么宁静,我几乎要掉头跑回自己的车旁。

但是这时我看见它们。

他的衣服,在岸上,叠得整整齐齐全都摞好,有领子的衬衣摆在最上面,下面压着牛仔裤,然后下面是皮夹克、那双黑靴子。好像这些是放在他最大的一个衣柜里。只不过这个衣柜,是湖岸。

很长时间,我一动都不能动。因为如果我就这样站在这里,芬奇还会在某个地方。

然后:我跪在这一摞衣服旁边,一只手放在上面,好像这样做就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是多久之前来的。那些衣服被太阳晒得暖烘烘。我在他的其中一只靴子里,找到他塞在里面的手机,但是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在另一只靴子里,放着他那副宅男眼镜和车钥匙。在他的皮夹克里,我找到了我们的地图,它和这些衣服一样叠得整整齐齐。我想都没想,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马可。”我喃喃地说。

然后:我站起来。

“马可!”我又大声说。

我脱掉鞋子大衣,将我自己的钥匙和手机放在芬奇那一摞整整齐齐的衣服旁边。我爬上石壁跳进湖里,我入水的时候差点不能呼吸,因为这水十分冰冷,并不温暖。我游了好几圈,一直抬着头,直到我能够重新呼吸。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潜进水底,水下出奇地清澈澄净。

我尽量往自己能抵达的最深处游去,一直朝着湖底往下。我越往下潜,湖水变得越暗,很快我就不得不往上游回到水面,重新填满自己的肺。我一次一次下潜,在气吐光之前向我有胆前往的深处游去。我从一个洞里游到另一个洞里,反反复复。我上来再潜下去。每一次,我都能比前一次待得更久一些,但是做不到和芬奇一样,他能够憋气憋住好几分钟。

曾经能够。

因为不知为什么,我已经明白了:他不在了。他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

虽然我已经明白了,我还是潜下去游上来,再潜下去再游上来,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直到最终,我再也没有力气,我爬上岸,筋疲力竭,大口喘气,双手微颤。

我一边打911,一边想:他不是不在了。他没有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个世界。

维戈郡的警长带着消防队和一辆救护车一起来的。我坐在岸上裹着某个人给我的毯子,想着芬奇和帕特里克·摩尔爵士,还有黑洞、蓝洞和深不见底的湖水,还有星球爆炸和视界线,以及那个光一旦进去就再也逃不出来的特别黑暗的地方。

现在这些陌生的在四周磨蹭不肯走的人,一定是这个地方和这座房子的主人。他们家有孩子,一个女人捂住他们的眼睛将他们轰走,跟他们说转过身去,回家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出来,除非她说可以了。她的丈夫说:“该死的小孩。”他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指普通意义上的孩子,指我和芬奇这样的孩子。

人一次又一次潜下水,一共三四个——他们看起来全都差不多。我想告诉他们别费工夫了,他们什么都不会找到,他不在这里。要是有人能够成功抵达另一个世界,那个人一定是西奥多·芬奇。

甚至当他们将尸体,那具已经被泡得浮肿泛青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不是他。那肯定是别人。这个被泡得泛青,皮肤死白死白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认不出来。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问我有没有坚强到能指认他的时候,我说:“那不是他。这个浮肿、死青死青的尸体,我认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将头转过去。

警长在我身边蹲下来:“我们需要给他父母打电话。”

他问我电话号码,但是我说:“我来吧。就是她要我来的。她希望我能找到他。我给她打。”

可那不是他呀,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像西奥多·芬奇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只是去漫游了。

我打了他家永远不会用的那个电话。他妈妈在电话接通的第一下就接了,好像她一直坐在旁边守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生气,我很想拆了、关了手机把它扔进湖里。

“喂?”她说,“喂喂?”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激动、一丝希望和一丝恐惧,“我的天哪。喂?!”

“芬奇太太吗?我是薇欧拉。我找到他了。他就在我认为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我很抱歉。”我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水底或是从隔壁传来的。我使劲儿掐着胳膊内侧,掐出一个个小红印,因为我突然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妈妈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一种低沉、哽咽又让人害怕的声音。再一次,我想要将手机扔进湖里,这样就不用再听,不过我还是不停地说:“我很抱歉。”说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复读机一样,直到警长将手机从我手里拿走。

他讲电话的时候,我就躺在地上,身上裹着毯子,我对着天空说:“愿你的眼化为太阳,灵魂化作风……你集所有颜色于一体,你最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