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拉(1 / 1)

星期四。美国地理课。

《巴特莱特闲话》登了一篇关于本校十大有自杀倾向的知名学生的报道,我的手机一直在嗡嗡响,因为西奥多·芬奇是这份名单上的第一名。校报的头版里,乔丹·格里彭瓦尔特铺天盖地地列举了和青少年自杀相关的各种资源和资讯,以及当你想要自杀的时候应该怎么做,但是根本没人看。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在一边。为了将注意力从我和他身上转移,我问了问瑞安他的“漫游印第安纳州”的作业情况。他的搭档是乔伊·怀亚特。他们的主题是棒球。他们准备去镇上的棒球博物馆和杰斯帕的印第安纳州的棒球名人堂。

“听起来真不错。”我说。他正在撩我的头发,为了阻止他,我往前弯下身子,假装在书包里翻东西。

而阿曼达和流浪欧的游走计划,聚焦在了詹姆斯·惠特孔·莱利博物馆、我们本地的农场以及历史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就在巴特莱特,里面陈列了一个埃及木乃伊的真品。我想不出有什么比一个埃及的大祭司跟一堆古董马车轮和一只双头鸡放在一起陈列更悲惨的事了。

阿曼达拿着自己的辫梢细细检查。她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没有理会自己手机的人。“所以怎么样?是不是很糟?”她停下手里的事,抬头看我。

“什么?”

“芬奇?”

我耸耸肩:“还行。”

“我的天哪,你喜欢他!”

“我没有。”但是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浮上一层红晕,因为所有人都在看我。阿曼达的嘴巴张得特别大。

谢天谢地,上课铃响了,布莱克先生希望所有目光都看着他,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瑞安塞给我一张字条,因为我的手机关了。我看见他把字条压在胳膊下面,朝我挥手,于是我接了过来。周六晚上去汽车电影院看电影吗?就你和我?

我写道:我考虑一下好吗?

我拍了拍瑞安的胳膊,把字条递给他。布莱克先生走到黑板前,写下:“突击测验”然后列出一长串问题。大家一边哀号一边撕下纸张准备作答。

五分钟以后,芬奇轻轻飘进来,还是那身黑衬衣,还是那条黑仔裤,背着单肩包,胳膊底下夹着书和一件磨旧的皮夹克。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捡起一堆钥匙、笔和烟,然后朝布莱克先生轻轻致意。我看着他,心想:这就是那个知道你最难堪的秘密的人。

芬奇停下来看着黑板上的字,念出声来:“突击测验?抱歉,先生。等我一下。”他说话带着澳大利亚口音。他在位置上坐下来之前,头朝我转过来。然后在我的本子上放了一样东西。

他拍了一下瑞安的后背,在老师的讲台上放了一颗苹果,再次向布莱克先生致意,然后走到教室后面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放在我前面的是一块很难看的灰石头。

瑞安看了一眼石头,又看了看我,然后越过我看了看流浪欧,流浪欧正眯起眼睛朝芬奇的方向看过去。“怪物。”他大声说,然后默默做了一个吊死自己的动作。

阿曼达打在我胳膊上的那一拳有点重:“给我瞧瞧。”

布莱克先生敲了敲桌子:“再磨蹭五秒钟……我就给你们……每人一个F……测验分数。”他拿起那颗苹果,好像要扔了它。

我们全都开始答题。他把苹果放了下来。瑞安转过头,现在我能够看清楚他脖子后面的雀斑。测验一共五道问题,都很简单。布莱克先生把答题纸收上来之后,开始讲课,我拿起那块石头,翻了过来。

该你了。上面写道。

下课以后,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讲话,芬奇就出去了。我把石头放进书包里。瑞安陪我去上西班牙语课,我们没有手牵手。“所以那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送东西给你?那个……嗯,是为了谢谢你救了他吗?”

“就是块石头。如果是为了谢我救了他,我觉得应该是比它好点的东西。”

“我才不管到底是什么。”

“别这样,瑞安。”

“哪样?”我们一边走,他一边朝路过的人点头,所有人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说:“嘿,瑞安。”“你好吗,克洛斯?”这些人都是非常随和的人,就差向他鞠躬和撒纸欢呼了。有几个人还好心地和我打了招呼,现在我是个英雄呢。

“吃和自己前女友一起做作业的搭档的醋。”

“我没有吃醋。”我们在上课的教室外面停下来,“我只是疯狂地爱你。我认为我们两个应该复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

“我会一直问一直问。”

“我觉得我阻止不了你。”

“如果他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就告诉我。”

他的嘴角往上翘起来。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小酒窝。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这个酒窝迷住了。我想都没想,踮起脚吻了那个酒窝,我本来其实是想亲他的脸。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吃惊。我说:“你不用担心。只是一起完成作业而已。”

吃晚饭的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妈妈转头看着我,问道:“你上个星期去了学校的钟塔吗?”

她和爸爸坐在桌子两头,一起盯着我。我立刻被嘴里的东西呛到了,咳嗽声又大又猛,妈妈站起来轻拍我的后背。

爸爸问:“太辣了吗?”

“没有,爸爸,很好吃。”我说得很艰难,因为我还在咳嗽。我用餐巾捂住嘴,不停咳不停咳,好像一个得了肺结核的高龄大叔。

妈妈给我拍着背,直到我平静下来,然后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接到了一个本地报社的记者的电话,她想给我们的英雄女儿写一篇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他们把这件事炒得太大,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刚巧在那儿。我不认为他真的会跳下去。”我拿起自己的杯子把一整杯水全都灌了下去,因为我的嘴巴突然很干。

“你救的那个男孩是什么人?”爸爸想要知道。

“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人。他现在没事了。”

爸爸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从他们交换的表情,我能够看出来他们正在想:我们的女儿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迷茫无助嘛。他们会开始期待一些事情,一个摆脱过去阴影的、全新的、勇敢的薇欧拉。

妈妈重新拿起叉子:“那个记者留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给她回电话。”

“好的。”我说,“谢谢。我会回的。”

“还有……”妈妈的语气变得随意,但是里面有些东西让我很想要赶快吃完这顿饭,这样我就能飞快地逃离这里,“春假的时候去纽约怎么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出去旅游了。”

那场车祸之后我们就没有全家旅行过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没有艾莲娜的旅行,但是前面已经经历了无数个第一次——第一个感恩节、第一个圣诞节、第一个元旦前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没有她的年度。

“我们可以去看看演出、买买东西。我们随时都可以去纽约大学,看看那里有没有有意思的演讲。”她的微笑太灿烂了。更糟的是,爸爸也在微笑。

“听起来很不错。”我说,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不是真心的。

当天晚上,我又做了这几个月以来不停在做的噩梦——有人从我后面过来想要绑架我。我感觉到那双掐住我喉咙的手,掐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但是我看不见他是谁。有时候那个人离我很远,根本碰不到我,但是我知道他就在那里。还有些时候,我能够感觉到自己往外呼出来的气。我的头越来越轻,身子也飘起来,我开始往下坠落。

我醒了,有那么几秒钟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坐起来,打开灯,看着自己的房间,就好像那个人可能躲在桌子后面或者衣柜里。我伸手去拿笔记本电脑。如果换作是过去,我一定会写点什么——比如一篇短故事或者发一篇博客或者只是一些胡思乱想。我会一直写一直写,把这些恐惧倒出来记录在纸上。但是现在我打开一个空白文档以后,就盯着屏幕。我写了几行字,又删掉。再写,再删。我是个写作的人,不是艾莲娜,但是写作这个动作好像蕴含了某种东西,让我感觉好像在欺骗她。或许是因为我活着而她没有,而这整个事情——自从去年四月之后,每一个我活在其中的或大或小的文档里——都好像有些欺骗的意味。

最终,我登录了脸谱网。有一条芬奇发来的新信息,凌晨1:04。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女人和世界上最高的男人都来自印第安纳州?这能说明我们州一些什么特点呢?

我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凌晨1:44。我写道:我们州比其他州拥有更丰富的营养?

我看着页面,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跟自己说他现在可能已经睡了,只有我自己醒着。我可以看会儿书或者关了灯,可以在起**学之前尽量多睡一会儿。

芬奇写道:还有世界上体重最重的人。我很担心我们丰富的营养其实已经被破坏了。或许这是我没有那么高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不再长个儿了怎么办?如果我长到六米高,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我现在都不喜欢你,到时候怎么会喜欢你?

芬奇:给你一点时间。我最担心的事是,到那会儿我还怎么骑车。我可不认为他们会生产那么大个儿的脚踏车。

我:往好处看——你的腿长得迈一步等于正常人迈三十步或者四十步。

芬奇:所以你是说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我可以背着你。

我:对。

芬奇:总之,你出名了。

我:你才是英雄,不是我。

芬奇: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你怎么还没睡?

我:做噩梦了。

芬奇:经常做吗?

我:多得超出我的想象。

芬奇:车祸前就有,还是车祸以后才开始?

我:车祸以后。你呢?

芬奇: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要写作,还要思考。再说,我要是睡了,谁陪你?

我很想就《巴特莱特闲话》的事情道歉——不会有人真的相信他们印出来的那些谎话:最终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但是他又写道:到猎物酒吧来吧。

我:我不能出去。

芬奇:别让我等太久。我又想了一下,还是去你家接你吧。

我:我不能出去。

没有回应。

我: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