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半。学校停车场。
我站在太阳底下,手遮着眼睛。我一开始没有看见他,或许他没等我就自己走了,又或者我走错了门。我们的镇子很小,但我们的学校很大,一共有两千多名学生。就因为这所学校是方圆几英里之内唯一的一所高中。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我握着脚踏车的车把,这是我从艾莲娜那儿继承来的一辆很老的橘色十速变速山地车。她给它起名叫勒罗伊,因为她喜欢对我们父母这么说:“我骑着勒罗伊出去了。”或者“我刚才只是骑着勒罗伊出去了一小会儿。”
布兰达·杉克-卡拉维兹从我边上路过,像一朵耀眼的粉色积雨云。查理·唐纳修在后面慢慢走。“他在那边。”布兰达说。她伸出一根涂了蓝色指甲油的指头指着我,“要是你敢伤了他的心,我一定会踢着你那个干瘪的屁股一路去肯塔基。我是认真的。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被你玩弄感情。明白吗?”
“明白。”
“还有,我很遗憾。你知道。就是你姐姐的事儿。”
我朝着布兰达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他。西奥多·芬奇斜倚在一辆休旅车旁边,双手插兜,就好像他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时间,用来等我。我想起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段话,也是来自那本《海浪》:“苍白、深色头发的他朝我而来,忧郁、浪漫。我兴奋、任性、善变;因为他是忧郁的,他是浪漫的。他就在这里。”
我推着车朝他走过去。他黑色的头发有那么点狂野和凌厉,像是在海滩上,虽然巴特莱特没有海滩,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蓝黑色的光芒。他苍白的皮肤白得过分,我甚至能够看见他手臂里的血管。
他打开副驾车门:“请。”
“我跟你说过不能开车。”
“我忘了带脚踏车,所以我们必须先回我家去取车。”
“那我骑车跟着你。”
他开得比实际需要的速度慢得多,十分钟以后我们到了他家。这是一栋两层的砖砌的殖民时期风格的小楼,窗户下面簇拥着灌木,黑色的百叶窗,红色的门。同色系的红邮箱上面写着“芬奇”。我在车道上等着他在乱七八糟的车库里翻来翻去,找他的脚踏车。最后,他终于搬着车走了出来,我看见他手臂上突出的肌肉线条。
“你可以把书包放我房间。”他用自己的衣服将车座上的尘土掸掉。
“可是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包括一本印第安纳州的历史书,是我下了课之后从图书馆借出来的,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塑料食品袋,是餐厅好心的女服务员给我的,用来装我们找到的纪念品。
“我都准备好了。”他打开门,替我扶着。我走进屋,里面看起来和普通的人家没什么两样,并不是我想象中西奥多·芬奇会住的那种。我跟着他上了楼。走廊的墙上挂满了相框,都是他在学校拍的照片:芬奇在幼儿园,芬奇在初中……他的模样每年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年龄不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班级小丑芬奇,尴尬的芬奇,骄傲的芬奇,运动员芬奇。他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门。
房间里色调很暗,深红色的墙,其他所有东西都是黑色的——桌子、椅子、书架、床罩、所有的吉他。其中一整面墙上挂满了照片和写在即时贴上、纸巾上、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纸上的笔记。另一面都是演唱会的海报,还有一张放大的他自己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他不知道在哪儿演出,手里抱着一把吉他。
我站在那面全都是笔记的墙前面,问道:“这些是什么?”
“计划。”他说,“歌。想法。幻觉。”他将我的书包扔在**,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
看起来大部分都是一些思维的碎片,几个词或一段话,单独来看完全没有意义:夜晚的花。我这样做,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让我们一起坠落。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方尖碑。今天是做那个的好日子吗?
今天是做什么的好日子?我想问。但我只是说:“方尖碑?”
“那是我最喜欢的词。”
“真的?”
“起码是其中之一。你看。”我抬头去看,“这是一个纯粹的、突出的、很有力量的词。独一无二、新鲜,还有那么一点隐喻。因为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和它的实际意义完全没有关系。这是一个能给你惊喜,让你思考的词。哦,原来如此。它需要人敬仰,但同时也很谦虚。不像是‘纪念碑’或者‘塔’。”他摇着头,“自命不凡的浑蛋一个。”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我曾经也很爱某些词。我爱这些词,而且很善于安排它们。因为这些,我会觉得得到了所有这些美好词汇的庇护。但是现在所有的词,好的和坏的,都在生我的气。
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重新骑上骆驼’?”
“在听布莱克先生说之前,没有。”
他倚在自己的书桌上,将一张纸撕成两半,在上面把这句话写下来。在我们出去的时候,顺手贴在墙上。
出了屋子,我骑上勒罗伊,单脚点地。西奥多·芬奇背上双肩包,T恤卷起来,露出他的小腹,中间有一道丑陋的疤痕划过。
我将艾莲娜那副眼镜推到头顶上:“你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我自己划的。我的经验告诉我,比起文身来,女孩更喜欢伤疤。”他横跨上脚踏车,坐在车座上,两只脚扎实地踩在地上说,“那场车祸以后你坐过车子吗?”
“没有。”
“那也算保持了一项纪录了。这么说,大概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喽?你怎么上学呢?”
“骑车或者走路。我们住得不远。”
“下雨或者下雪怎么办?”
“骑车或者走路。”
“这么说你害怕坐汽车,却有勇气爬上钟塔的窗台?”
“我要回家了。”
他哈哈大笑,伸手扶住我的车,牢牢地按着直到我打消这个念头。“我不会再提了。”
“我不相信。”
“你看,你已经到这儿了,我们也已经开始进行这项作业,所以依我看,我们越快赶到胡希尔山,你就能越快脱离这一切。”
我们穿过一块又一块田野。胡希尔山离小镇只有十八公里,所以我们不用骑很久。天很冷但是很晴朗,外出的感觉很好。我闭上眼睛,抬着头。这是过去那个薇欧拉残留下来的习惯。那个普通的少女薇欧拉。薇欧拉·不起眼·马基。
芬奇在我旁边骑:“你知道我最喜欢开车的哪一点吗?就是往前冲的欲望,还有往前冲的感觉,仿佛去哪里都行。”
我睁开眼睛皱着眉看他:“我们现在又不是在开车。”
“那是你说的。”他骑着车在路上画“8”字,然后围着我绕圈,然后又重新回到我旁边,“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戴头盔,没穿全套的护甲,也没格外注意安全。如果刚巧世界末日到来,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变成僵尸了呢,而你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办法就是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小镇上呢!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没有公交车。公共交通全都被彻底毁掉。骑脚踏车又太显眼、太危险。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离开就会安全?”
“巴特莱特是唯一受到影响的地方。”
“你肯定?”
“这是常识。政府都承认了。”
我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围着我画“8”字。“如果你能选的话,你想去哪里?”
“还是在世界末日的前提下吗?”
“不是。”
纽约吧,我心想。
“回加州。”我说。我指的是四年以前的加州,我们没有搬来这里之前,艾莲娜刚上高二而我正要上九年级的时候。
“可你已经去过那儿了。你不想看看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他现在踩着脚蹬跟在我旁边,双手夹在胳膊底下。
“那里很暖和,从来不下雪。”我讨厌下雪,而且还会一直讨厌下去。这时我听见克雷斯尼夫人和爸爸妈跟我说要努力。于是我说:“我大概会去阿根廷或者新加坡上大学吧。离家三千公里以内的学校我都不会申请。”或者说任何平均降雪量超过半米的地方都不会申请,所以纽约大学才被我排除在外,“不过我可能会留在这里。我还没想好。”
“你不想知道如果我选的话,会选什么地方吗?”
其实不太想知道,我心想。“如果你选的话会选去哪儿?”这句话说得比我想的还要恶毒。
他趴在脚踏车车把上,看着我:“我会和一个漂亮女孩一起去胡希尔山。”
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覆盖了白雪的广阔农场。芬奇说:“我觉得是从这边下去。”
我们将脚踏车靠在树林的那一面,然后过了马路顺着这条土路下去,只有几米长。我的腿都骑疼了,而且莫名地喘起来。
农田里有几个孩子在玩,坐在篱笆上前后晃。他们看见我们走过来,有一个咚地跳下来,站直了身子。“你们一直走就行。”他说,“世界各地都有人来这里看它,你们不是第一个。”
“本来有一个纸的路标。”另一个孩子补充说。她说的语气好像觉得很无聊。
芬奇用澳大利亚口音对他们说:“我们是从珀斯来的。一路找过来就为了看看印第安纳州最高的山峰。我们可以把山峰画下来吗?”
他们没有问珀斯在哪儿,只是耸耸肩。我们掉头走进那一片冬季光秃秃的褐色树林,树枝扫着我们的脸。我们弯腰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不再肩并肩。芬奇在前面,我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四周的风景上,而是专注地看着他乌亮的头发,还有他缓慢前行的样子,松松垮垮又“流动性”十足。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棕色的包围圈中间。一棵树底下放着一把长木椅,木椅后面是一张野餐桌。右边就是我们要看的风景——印第安纳的最高峰,胡希尔山,海拔三百八十三米。标尺就在正前方——一个木桩在地上戳着,周围摆了一堆石头,大小、高矮如棒球投手的土丘差不多。
“就这样?”我忍不住说。
是某地的最高点。而且风景的确好看,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我还在期盼什么呢?
他拉起我的手让我跟着他,这样我们可以肩并肩地站在那堆石头上。
他的皮肤碰触到我的那一瞬,我感到有一点点触电。
我跟自己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当你和一个新认识的人发生真正的身体接触时,不太习惯的在容忍范围之内的电流。但是那道电流立刻顺着我的胳膊传上来,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我的掌心,令这一股股电流传遍我全身。啊哦。
他用澳大利亚口音说:“我们有什么感受?”他的手掌结实而温暖,而且不知怎么,那样大的手掌,握着我的手刚刚好。
“如果我们是从珀斯来的”我努力将注意力从那一股一股的电流上分散开,试图不要表现出来。如果我表现出来的话,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让我听见后面的话。
“或者是从莫斯科来的。”他现在的俄罗斯口音也很地道。
“那我们一定会很生气。”
他用自己的声音说:“那肯定也不会有当地人站在沙山上那么生气,沙山是印第安纳州第二高的山峰。海拔只有328米,而且连野餐区都没有。”
“如果那只是第二高的话,根本不需要有野餐区。”
“说得非常对。就我目前的想法来说,那里根本都不值得去看。尤其是当你去过胡希尔山以后。”他朝我微笑,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有多么蓝——就好像,晴朗天空的那种蓝。“至少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是这么想。”他闭上那双蓝眼睛,深呼吸。等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说,“说真的,和你一起站在这里,它就好像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
我抽回自己的手。虽然我已经松开手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愚蠢的电流。“我们不是应该收集点什么吗?然后写点东西?拍个视频?我们要怎么编排这些?”
“我们不用。我们正处于旅行过程中,只需要感受当下,不要通过镜头看它。”
我们两个一起看遍了那光秃秃的褐色一圈,看遍了长椅、树和平台,还有平台边上的望远镜。十个月前,我可能会站在这里,在脑海中将这个地方描写一遍。这个是标识,这真是样好东西,因为没有它的话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正在看的是印第安纳州的最高点……我一定会给那些孩子编出一个完整的背景故事,一些史诗般激动人心的故事。现在他们只是坐在篱笆上玩的印第安纳州农场里的几个孩子。
我说:“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地方。不光是这里。而是这整个州。”我听父母跟我说的不要消极的话,这真是有意思,因为我一直都是那个开心的人。郁郁寡欢的人是艾莲娜。
“我之前也这么想。但是后来我意识到,不管你信不信,对某些人来说这里真的是很漂亮的。一定是这样,住在这里的人有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认为它很难看。”他看着那些难看的树微笑,看着那片难看的农场和难看的孩子微笑,好像他看见了奥兹国。如果他真的能看见奥兹国的话,也一定看见了那里的美丽之处。
在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我希望他能有一副眼镜给我。“而且,我们既然在这里了,或许可以试着渐渐了解它,你知道——看看这里有什么值得看的。”
“走遍印第安纳州?”
“对。”
“你看起来好像和那天不一样。”
他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半眯着眼睛:“因为海拔不同。”
我哈哈笑了两声,又止住了。
“你大声笑其实也没关系,你知道。大地又不会裂开。你也不会下地狱。相信我。如果真的有地狱,我一定在你之前下去,他们就会忙着对付我,可能都没空给你登记。”
我想问他发生过什么事。说他精神崩溃过是真的吗?说他嗑药是真的吗?上个学期期末他到哪儿去了?
“我听过许多种说法。”
“关于我的?”
“那些都是真的吗?”
“大概吧。”
他将挡着眼睛的头发甩开,看着我,真诚又用力。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脸慢慢移到唇上。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要吻我;有那么一秒,我希望他吻我。
“所以我们可以把这里划掉了,对不对?划掉一个,继续下一个。下一站去哪儿?”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爸爸的秘书。
“我背包里有一张地图。”他没有动手去拿。反而还是站在原地,深呼吸,看着四周。我很想自己去拿地图,因为这就是我,或者是曾经的我,一旦脑子里想好一件事就要马上去做。他却什么都不做,然后他的手又找到了我的手。我没有猛地把手抽出来,只是让自己也站在原地,说实话这感觉很不错。一股股电流又开始乱窜。我的身体在轻声哼唱。微风拂面,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很像一首歌。我们肩并肩站着,看着远方,看着天空,看着周围。
然后他说:“咱们跳吧。”
“你确定吗?这可是印第安纳州的最高点。”
“确定呀。机不可失,但是我需要知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好呀。”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数到三。”
我们跳起来的时候,那几个孩子朝上不停喊。我们落地,击起一片尘土,哈哈大笑。芬奇用澳大利亚口音对他们喊道:“我们是专业的。你们想学也行,但是千万别在家里这样做。”
我们留下来几枚英镑硬币和一枚红色的吉他拨子,还有一枚巴特莱特高中的钥匙扣。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芬奇从车库里翻出来的仿真石块钥匙包里。他把仿真石块混在最高点标识四周的石堆里,站起身,掸掸手上的土。“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我们都是这里的一部分了。除非那些小孩跑上来,把我们的东西洗劫一空。”
我的手离开了他的手,有些冰冷。我掏出手机,说:“我们多少还是要记录一下。”他还没有点头,我就开始拍照,我们轮流站在最高点上摆了个姿势。
然后,他才从背包里拿出地图,以及一本活页横格笔记本。他把笔记本递给我,还有一支笔,我说“我不要”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的字写得像小鸡扒,所以应该由我来记录。我说不出口的那句话是,我宁愿直接开车去印第安纳波利斯,也不想在这个本子上写字。
但是他一直盯着我看,我只好草草地写了一点信息——地点、日期、时间,还有对这个地方简单地描写以及篱笆边上那几个孩子——然后,我们将地图摊开放在那张野餐桌上。
芬奇伸出食指沿着标红的高速公路划动。“我知道布莱克说只要挑两个地方记录下来就行,但是我觉得这不够。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所有这些。”
“所有什么?”
“这个州里所有有意思的地方。我们这个学期,尽量能去多少个就去多少个。”
“只需要两个。这是我们说好的。”
他仔细看着地图,摇着头,手在纸上游走。等他研究完,已经用笔在整个州做了记号,把他知道的所有有趣的地方都圈了出来——沙丘州立公园、世界上最大的复活节彩蛋、赛马手丹·帕特奇故居、商业街上的地下墓穴,还有七大柱,那是一系列巨大的石灰岩岩柱,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而成,还有密西西涅瓦河。有几个圈圈离巴特莱特很近,有几个又很远。
“太多了吧。”我说。
“或许是,或许不是。”
傍晚。芬奇家的车道。我扶着勒罗伊站着,看着芬奇把他的脚踏车推进车库。他打开屋门准备进去,见我没有动,于是说:“我们得上去拿你的书包。”
“我在这儿等就行。”
他只是笑了笑就走了。他进屋之后,我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回家了。我想象着她站在窗前等我,盼我,虽然她永远都不会让我看到这些。
几分钟以后,芬奇走了出来,他站得离我非常近,低头用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看着我。他伸出一只手,将挡住那双眼睛的头发拨开。除了瑞安,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男孩离得这么近了,我突然记起来苏兹说的芬奇非常会撩妹。怪物西奥多也可能不是怪物,很瘦,很好看,很麻烦。
就这样,我感觉到了自己的退缩。我将艾莲娜的眼镜重新戴好,这样芬奇看起来就变得扭曲又奇怪,就像从欢乐屋里的哈哈镜看他。
“因为你对我笑了。”
“什么?”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想要跟你一起做这个作业。不仅仅因为你也站在窗台上,虽然,嗯,那也是其中一部分。也不仅仅因为我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觉得应该看好你,虽然这也是其中一部分。最主要是因为那天上课的时候你对我笑了。真心的笑,不是你一直以来对别人露出的那种狗屁假笑,那种眼神和嘴巴完全不一致的笑容。”
“只是一个普通的微笑而已。”
“或许对你来说是这样。”
“你知道我在和瑞安·克洛斯交往吧。”
“我好像听你说过他不是你男朋友。”我还来不及解释,他笑了起来,“放松。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
晚餐时间。我家。爸爸正在做香煎鸡排,这也意味着厨房一团糟。我负责摆桌子,妈妈将头发梳起来扎好,从爸爸手里接过餐盘。在我家,吃饭是一件大事,必须要配以合适的音乐和合适的酒。
妈妈咬了一口鸡肉,朝爸爸竖起大拇指,然后看着我:“那么,跟我们讲讲你那个作业吧。”
“我们要走遍印第安纳州,仿佛这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搭档,所以我就和班里这个男孩一起组队了。”
爸爸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你知道,我上学那会儿地理可是很厉害的。如果你这份作业需要人帮忙……”
我和妈妈同时打断他,告诉他今天的晚饭有多好吃,然后问他能不能再来点。他很开心地站起来去拿,也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妈妈用嘴型无声地对我说:“别理他。”爸爸像是活着就是为了帮忙做学校布置的任务一样热衷。问题是到最后,他总是全权包揽了一切。
他回来的时候说:“那么,这次的作业……”而妈妈也同时开口问:“那么这个男孩子……”
我父母尽管非常想知道我的每一件事,但是他们也装得和以前一样。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总会令我觉得想吐,因为我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老爸,我只是去走走看看。”我嘴巴里塞满鸡肉,“这道菜最开始是怎么来的?我的意思是,它们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爸爸比对这份作业更感兴趣,那就是讲解每样东西的来历。这顿饭剩下的时间里,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古代意大利人如何喜欢吃干净、简单的料理,也就是说我的作业和那个男孩完全被遗忘了。
楼上,我翻着芬奇的脸谱网主页看。我还是他唯一的好友。突然,一则新的消息传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衣橱,来到了纳尼亚。
我立刻搜了纳尼亚,想找一句话回复。我挑的是这段话:“我终于回家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园!我属于这儿。这片土地是我曾穷其一生所寻找的,但是直到此刻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到更高的地方去吧,到更深的地方去!”
但是我没有把它复制下来发送出去,我站起来,将日历上的今天划掉。我站在那里看着“毕业”两个字,那是遥远的六月,然后我想起了胡希尔山,想起了芬奇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还有他带给我的感觉。和其他所有不会持久的事情一样,今天也已经结束了,但是今天很开心。是这几个月以来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