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朋友曾经同时向我推荐《小欢喜》,说这部剧简直是当代亲子关系的真实写照,看了之后特别入戏,会联想起以前作为孩子时的自己和如今成为父母后的自己,当了爹妈的人肯定会爱看。于是我就断断续续看了几集。有一集是孩子学校里组织了一个畅谈会,家长和孩子背对背坐着,真诚交流,说心里话。其中有一个场景,那个善良、热情但成绩很差,最“不务正业”的叫方一凡的孩子,在畅谈会上跟自己的妈妈说:“妈,你以后别对我那么凶了,我不是个坏孩子,我只是个学习不好的孩子。”
这一段让我印象深刻。
这段对白引起过热议,很多人说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还有人说,如果跟自己相比,方一凡其实已经很幸运了,他的父母对他爱得如此明显,已是大多数家庭所不能及。很多人在成长中都会遇到“学习好的别人家的孩子”,其出现之频繁令人咂舌。如果别人家的孩子恰巧住的离你很近,那么他出现的频率会更高——如果不幸他正好是你的邻居,你爸妈可以在第一时间掌握对比的第一手资料,那么你的童年简直是一出坏孩子的悲剧。“跟别人去比”的这个坎儿似乎总也过不去、逃不开、跑不掉,一张嘴就是“那谁谁”,十分令人沮丧。那个隐形的压力一直在脑袋上,你必须是你,要做你必须做的事;而你又不能做你,你要学习那谁谁。当别人家孩子蹦出来的那一刻,我们都是坏孩子。
在传统标准中,我就是一个坏孩子。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在写到与教师相关的文章时都不太愉快。我本人对教师绝无任何看法,我家里的亲属有好几位是教师,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很小的时候,被我母亲带去儿研所看过病,这来自我某位老师的建议,她跟我母亲说,以我现在的表现,建议带我去医院鉴定一下是不是多动症。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母亲,有病要治,早治早好。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不明白我妈带我去那里干什么,我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一个神秘建筑里,这个建筑里有一些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走来走去,某些房间还会传来孩子的哭声。在我当年的认知体系内,我认为这里很可能是拿孩子炼丹的机构。我走在不时传来孩子哭声的楼道里,内心十分慌张,预测自己会被炼成一颗什么颜色的丹,泪眼蒙眬,并且随时准备尿裤子。当然,我并没有被诊断出多动症,并且我母亲被大夫奚落了一番:“什么啊就多动症,当闹着玩呢?”当大夫说出“多动症”时,我才想起我在被老师数落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这个说法,我以为这是一种对我的揶揄,没想到这真是一种病。我当时没被诊断出什么毛病,这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然而我对儿研所的阴影却存留下来,以至于若干年后我带我的孩子去那里看病时——当然不是看多动症——仍然有心慌脚软的后遗症。
我想我的原罪来自学习不太灵光,这让我的很多行为染上了一层故意捣乱的色彩,并且跟品性挂钩。在我的视线里,做出同样的行为,有一些人没大事,而有一些人却需要承担严重的后果,我们之间并没有区别,我甚至在身体上更加健康灵活,足以称霸全班,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成绩不太一样。比如,我记忆里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用石头子儿给别人开了瓢,老师对被打的孩子说:“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在意,今后你们还是好朋友,”还会在家长之间调节。而我跟人打架把对方脖子抠破了,不但我母亲被叫到学校跟我一起吃了瓜落,而且老师还告诫其他人“离他远点”。我当年的班主任显然非常不喜欢我,这种厌恶很容易被捕捉到,因为我总是挨罚,严重的时候,我在两周内的所有语文课上都要到教室后面贴墙站着。有一次我没有及时响应起立到后面站着,她眼神扫向我冷笑着说:“你是不是忘了你该干什么了?不会以为事情过去了吧?”
我不光被请家长的次数冠绝,且人物众多。除了父母这种直系亲属,我大姨、小姨、表哥什么的论得上号的亲戚都被按在办公室里挨过批,这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不能斩断的血缘关系:谁接过我,谁就没有好下场。我尝试过装乖献媚换取宽容,比如主动擦黑板,或者维持纪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只得到了“把教室弄得乌烟瘴气的”和“且轮不到你欺负同学,先把你自己管好了吧”的评价。几次之后,我只好放弃。此后我故意表现出了无所谓的态度,但我内心最大的愿望就是被肯定,一丁点儿的好评就可以让我受宠若惊,以至于在四年级换了班主任后,新班主任对我微微一笑,竟让我手舞足蹈。
前些年有一部电影叫《放牛班的春天》,让我结结实实地感动了一回。到现在为止,我看了不下十次。克莱门特·马修老师被发配到一所叫“池塘之底”的管教所当学监,管教所里都是所谓被人放弃了的坏孩子,校长以“犯错就要惩罚”的简单粗暴的方式管理他们,他们自己也放弃了自己。但马修老师来到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并没有像校长那样对孩子们进行审判,而是选择用音乐来引导他们。少年莫杭治以及其他那些问题少年,终于在马修老师的合唱团里了解到每一个人都有着他自己的位置和作用,在马修老师的鼓励下,他们最终自信地微笑着唱出了天籁之音,感动了听众,他们的人生也因为歌唱而有所不同。
但可惜,马修老师并没能留在“池塘之底”,孩子们知道马修老师要被迫离开了,他们从窗户扔出歪歪扭扭写满祝福的纸飞机,漫天飞舞。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不能自已。
刚上初中时,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自卑极了,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在音乐老师的推荐下参加了学校合唱团。训练的时间很紧张,因为要根据从外面请来的专业老师的时间随时调整,参加比赛前夕,甚至上着半截课就被叫出去集训。合唱团训练是我在这个学校最有存在感的事,我很享受训练,尤其在取得一些成绩之后,我每天更是有了盼头。那段时间我很开心,我唱着《乘着歌声的翅膀》,第一次理解了音乐和歌曲中的情绪,它们真的可以给我翅膀,给我幸福的梦。
有一次数学考试,我的分数不怎么样,数学老师在发我卷子的时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唱歌好有什么用,你看看你这分数,就这样你还敢课上到一半就走?别人参加合唱团,你这样也参加合唱团?”我是不配唱歌的,在那一瞬间,我建立的自信彻底崩塌。后来我退出了合唱团。这件事影响之深,远超我的想象,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但在看到《放牛班的春天》的坏孩子唱歌忍不住流泪时我才知道,我这个坏孩子什么都没忘。
成绩好重要吗?非常重要,绝对重要。但就像这个世界上不能人人都是艺术家一样,也并非人人都是读书的料。学习不好,并不是坏孩子。
就像《放牛班的春天》里的那些孩子,问题不是学习或者任何某种标准本身,而是我们的标准过于单一狭隘,我们太容易给一个孩子定性,把他们划入坏孩子的行列,并据此决定如何对待他们,以至于无法看到这标准之外的任何美好和可能。
但这个世界,也总有这些“坏孩子”的出路吧。
谨慎喝鸡汤,我来刮刮油
亲子之间的矛盾冲突的最大来源之一就在于家长对孩子的判断标准过于简单,对孩子好坏的评审标准太过单一,对孩子能力的辨别标准过于狭隘。标准过于单一的问题,学校教育解决不了。比如,很多老师教学任务繁重,所以他们所认定的“什么是好学生,什么不算好学生”这一标准就难免简单,他们为保证整体教育环境和进度,没有精力去对每一个孩子进行精准指导,只好套用一些规则去管理。但家长也来跟着学那一套,就不太对路。因为孩子是你的孩子。每个人都不完美,都有能力所限,家长如果按照完美标准或者十几个孩子都能达到的标准去教育自己的孩子,那家里可能永无宁日了。
修正缺点固然重要,然而发现优点,发现自己孩子的能力所在——即便是这种能力不在主流认同标准之内——才是家长更应关注和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