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不爱他
欢迎光临!新装修!新风貌!基特贴在橱窗上的海报这么写着,无CD!无卡带!!仅售黑胶!欢迎入内,唱片行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时序已进入三月末。自从那场意外降临的疯狂大雪后,已过了五个星期。天暖些了,白昼也渐长了。建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有时白若骨骸,有时橙若红铜,有时又如玫瑰石般透着淡淡的浅粉。清晨时分,纤长薄透的云朵会如金黄饰带般横亘在食品工厂上空,袅袅烟雾消融在湛蓝的天幕中。
春意终于翩然而至,悄悄萌芽。树木挥舞着娇嫩的新叶。(看看我们,弗兰克!看看我们!)公园内的演奏台也为了迎接夏日到来装点了新漆,游船不再只是靠岸停泊。城门区上的店家宣传着夏季新品,酒吧外摆出了餐桌和遮阳伞。沃尔沃斯有一整面橱窗都展示着《NOW!11》的CD,但要等到四月才会全面发售。
联合街上,窗子开了,毯子晒着,洗好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天还未亮,鸟儿便啼啭啁啾,鲁索斯老太太说它们在她屋顶上筑了巢。那户意大利人家为花园添购了秋千架,那两个穿着粉红色外套的小女孩学会了骑脚踏车。又有一间屋子被堡垒建设买下,挂起了招牌,封起了门窗,所幸这次没再见到新涂鸦。尽头那块广告牌也换了广告,原本开心地喝着咖啡的人们现在变成欢天喜地地指着新房子的人们。不再有人给他们添胡子添角。堡垒建设又给联合街上每家店铺、每户人家寄了封新信,邀请他们于五月初出席一场公开说明会,但没有人表现出半点兴趣。
商店街的中央开始每晚亮起一面霓虹招牌,上头写着“唱片行”,只是接线时出了点小小差错,现在常会烧坏弗兰克的保险丝。(安装的工人保证只要一拿到新零件,一定会尽快回来修理。)新装修的橱窗前展示着五彩缤纷的唱片,每张唱片都密封在塑料薄膜内,贴着写有专门介绍唱片的手绘标签。(埃尔加,《叹息》:短曲,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个月创作而成,可以在其中听见乌云聚集于欧洲上空。推荐给喜爱沃克兄弟的朋友!!!)外墙上的石块依旧岌岌可危,基特的海报仍贴在街灯柱上,但封锁用的胶条早已断裂,议会那儿也没再派人前来检查。
店里的左墙上装设了新的木架,原本矗立中央的大桌换成了一座独立式的大展示柜。右墙边也装了展示架,只是制作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木头用完了,工人还在等新的材料送达。店门边摆上了一座高科技柜台,该有的抽屉和橱柜通通没缺。坏掉的地板换上了窄窄的新木片,只是那块波斯地毯依旧在那儿——弗兰克实在狠不下心抛弃它。
他的唱机依旧放在店后方,夹在两间试听室之间。工人再三抱怨它们看起来像卧室里的家具,(“它们确实是卧室家具啊。”基特说。)但劝都不用劝,弗兰克绝不可能换掉它们。封膜机有了自己专属的位置,就在通往楼上住处的门口对面。旁边搁了张椅子,让你能坐着等它嗡嗡运转,将唱片严实密封。一件绿色大衣现在常挂在椅背上。
原本东拼西凑、杂乱无章的破店面,现在几乎成为一间设计精巧、时髦利落的小店。店里有上千张黑胶唱片,从七英寸的畅销单曲到稀有的收藏珍品一应俱全。现在什么都齐了,就只等工人带着材料回来完工。他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尽快——这意味着他的进度将和以前一样捉摸不定,无法预料。基特已经在三次不同的情况下因为找唱片而被钉子钩住了毛衣,靠自己还脱不了身,得有人来救他。酒保彼特说,一口气先把工钱付清实在不明智。
弗兰克的刘海又恢复成一如往常的狂野模样,预借的现金也已花得一分不剩。不,实际上已经超了。所以他决定,与其回去见亨利,不如不要打开任何从银行寄来的通知或邮件,毕竟春天到了呀。温暖的天气和长长的白昼很快就会让顾客蜂拥走进联合街。光是上个星期,安东尼神父就卖出了十枚皮革书签和一枚镇纸,还有一名骑士请茉德在他上身刺满爱心和花朵的图样。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弗兰克。”一名业务代表打来电话警告他,“你确定还是不想改变心意,进些CD?你确定要这样孤军奋战吗?我可以顺道去你那儿看看,我有些很有意思的CD。大伙儿都很想念你,弗兰克。”
“确定。”弗兰克重申。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只卖黑胶唱片。
“我们之间没什么,只是朋友而已,她都订婚了。”
他每天都这么说,而他们每次都会挑起眉毛,嘴角上扬,或投来怀疑的目光。
伊尔莎和他分享了她双手的真相后,他对她就有了种不同以往的轻松与自在感。他已经离开那台名为爱情的洗衣机,现在正开开心心地等着晾干。每晚就寝前、每早醒来后,他的那份爱都依旧在那儿,留在原地等他。没错,伊尔莎·布劳克曼是有理查了。没错,她和弗兰克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这样的爱对他来说正好,稳定又忠诚。他先前究竟在怕些什么?这根本一点烦扰也没有。
和弗兰克分享了秘密后,她似乎也不再那么紧绷了。有时候,他会看见她那双纤长的手臂环扣肩头,犹如一条美丽的项链。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怔怔凝视,嘴角扬着恍惚的笑容。
只要时间允许,她就会来到店里,可能待上半个小时,也可能待上整个下午,一切取决于她的工作。
“我只是想,我可以多花点时间在这台封膜机上。”她会这么说。如果是午餐时间,她会带着三明治过来。有时候,如果她的手特别酸痛,可能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按摩活络。其他时候,那双手是如此红肿,让人连看她抹乳液都会觉得心疼,但有些时候似乎一点妨碍也没有。她已不再用手套遮掩。
“我就知道你的手是真的。”有天下午基特这么说。
伊尔莎满头雾水,但仍微微一笑。
“我妈也有关节炎。”他说。
“她觉得很痛苦吗?”
“不会,她还得了痴呆症,能记得起谁是谁就不错了。她有大半时间连我爸都认不出。”
“太可怜了。”她喃喃道。
“我觉得她还挺喜欢那样的。”基特回答。
联合街上其他店主也都一样。知道伊尔莎·布劳克曼的秘密后,大家都对她生出了股亲近之意。当然,除了茉德。就像当年接纳弗兰克般,他们也把她当自己人一样悉心照料。鲁索斯老太太给了她一支特别的乳霜,安东尼神父送了她一双适合夏天戴的手套。她有次无意间提起那天是她生日,威廉斯兄弟便垂着头、带着个花环出现。弗兰克买了瓶气泡酒,还放了甲壳虫乐队《白色专辑》中的《生日快乐》,众人在音乐声中举杯祝她健康平安,她笑到停不下来。
接着又上了第四堂、第五堂、第六堂、第七堂、第八堂课。他向她介绍了海顿、金发女郎乐队、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这首乐曲就像暴风雨一样,然后钢琴声出现了,你会感觉仿佛走进了一片阳光洒落的林间空地。”);还有音乐神童莫扎特、乔妮、艾拉、柯蒂斯·梅菲尔德、鲍勃·马利、奇可乐队(听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好好坐着);还有冰岛乐队演唱的那首庄严恢宏的赞美诗歌《听,天堂的创造者》(“哦,老天,弗兰克。”之后她对他说,“那感觉就像被无数双手高高举起。”);哈恩的抒情曲,包括他的《致克洛莉丝》(“它就像是一场音乐的时空旅行。”他说。);以及肖斯塔科维奇与巴赫和艾瑞莎的其他作品。
弗兰克和伊尔莎两人在唱歌茶壶时,就是不停地聊着音乐。无论给她什么唱片,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去聆听。听完后,她会分享就连他也没注意到的细节。他们聊得畅快不已、开心激动,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常会争先恐后地开口。除了每次必点的茶和加冰果汁外,女服务员还开始亲手准备热腾腾的食物,有一周她试做了羊排,隔周则是牛肉馅饼。若有其他客人推开店门——不过这种情形非常罕见——她会用不好惹的粗鲁口气告诉对方:“打烊了。”甚至连头都没抬上一抬。但她不知何时开始,决定乐意继续为弗兰克和伊尔莎服务,并且乐在其中。或许她觉得起码两人需要她,就像转动线轴需要小小的链轮一样。弗兰克有时甚至会发现,她似乎也在餐馆后方聆听他们谈话,一张脸兴奋得红通通、汗津津的。
上完课后,他们又会散上好一会儿步,而且越走越远,甚至会走到旧码头区。堡垒建设也在那儿立起了围篱和招牌,不过那儿仍然只是一片除了海鸥外什么也没有的荒地。两人有时也会走到大教堂,穿过公园,她会聊起夏日的野餐。在他眼中,城里所有一切都变得如此美丽、如此有趣,那些平凡简朴的小小褐屋、瘾君子流连聚集的钟塔、荒废破败的仓库,甚至连随风飘送的恼人的洋葱和奶酪气味都仿佛变得可爱了起来。粉红色的花朵在树上摇曳;小鸭子在湖里游泳,好似有人在背后拉线操纵它们一样。空气暖洋洋的,但又不至于炎热。
“你是怎么做到的,弗兰克?”她有次这么问,那时两人正穿过公园的演奏台,准备找个地方欣赏夕阳,“你怎么知道大家需要什么音乐?”
他承认自己也不知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这样。
“这叫‘以毒攻毒’。”她缓缓地说,宛若读着晕红霞彩上的字幕,“有什么音乐是你不能听的吗,弗兰克?”
“《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
她笑了起来。但光是将这首曲子说出口,都令他腹部一阵翻腾,好像被人掏空了般。“我是认真的,”他说,“那是佩格最爱的一首曲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它。我想我会崩溃。”
但在店里,两人的表现完全不同,几乎不会开**谈。对弗兰克来说,只要能和伊尔莎同在一个空间就够了——她在封膜机旁,他在唱机后。是基特开始问起那些他选择避而不谈的问题。
“你住哪儿,伊尔莎·布劳克曼?”
“不远的地方。”
“租的吗?”
“Ja。”
“房子好吗?”
“不错吧,我想。”
“大吗?”
“普通。”
“和未婚夫一起住吗,伊尔莎·布劳克曼?”
“你不用喊我全名,叫我伊尔莎就好了,要不听起来好像陌生人一样。”
基特轮流踮着脚跳来跳去,他每次觉得难为情或准备坦承什么天大秘密时都会这样。他解释自己正在学德文,从图书馆借了书和教学录音,问题在于唱片上有刮痕,所以针头总是一路从第一课滑到第六课,从基础的打招呼直接跳到“医院对话”。所以,他现在会说“你好”“晚安”“我叫基特”之类的短句,还有“预产期在一月”。
几个星期以来,他还问了好多其他问题,也是每当茉德、安东尼神父、威廉斯兄弟,甚至是鲁索斯老太太齐聚在英格兰之光时会问的那些。每次弗兰克听到了总是耸耸肩,坚称这些问题无关紧要,没必要打听,他和伊尔莎就是分享音乐的朋友,其他无须多问。但听到这些问题时,伊尔莎似乎很是开心。
甚至庆幸。
实际上,她已经做好准备,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来英国多久了?一月到的。她英语为什么这么好?学校学的。她来之前是做什么的?也没什么。她喜欢英国吗?喜欢。为什么会来?换换新环境,试试新生活。她有其他兄弟姐妹吗?很想要,但是没有。她父母是做什么的?爸爸是杂工,妈妈是家庭主妇。她最喜欢什么颜色?紫色。紫色?开玩笑的,是绿色。(“哈哈哈,”基特笑了起来,“好好笑。”)她现在做什么工作?猜猜看。老师?不是。医生?不是。电影明星?
她笑答:“我是清洁工。”
好像她拿吸尘器是什么特别滑稽的画面一样,光想想基特就笑到狠狠打了好几声嗝,她还得上楼倒水给他缓气。
“你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婚礼?”
笑声戛然而止。她不再嬉闹,笔直朝弗兰克望去。他拿起耳机,但无论他怎么命令自己投入音乐,她的声音始终有办法钻入耳中。她放慢说话的速度,语调一如往常地谨慎,就像跟随路上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念出展现在眼前的字句。
“我也不知道,基特,事情很复杂。我父亲身体不好,我也很想念我母亲,说不定我得回家一趟。”
“你未婚夫现在在哪儿?”
“他,呃,在外地。”
“外地?”
“对啊。”
“所以他没和你住在一起?”
“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想让弗兰克给你上音乐课?”
“啊,不好,这胶膜裂开了。”她从封膜机中抽出唱片,又撕了段新胶膜,重新放入机器。这回的成品完美无瑕。她抓起绿色大衣,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
自从伊尔莎·布劳克曼在唱片行外晕倒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弗兰克没问过她为什么会晕倒,也没问过她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或是她未婚夫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甚至连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都没问过。他知道她有关节炎,对他来说这就够了。况且,他爱她,这辈子永远都会爱着她,这些旁枝末节早已无关紧要。
第九堂、第十堂、第十一堂、第十二堂课。他给了她范·莫里森的《维登·佛利斯》、尼克·德雷克的《剩下五片叶子》、滚石乐队、雷蒙斯乐队、鲍勃·迪伦、舒伯特、合成牙乐队、《布林斯利·施瓦茨新曲精选》、格雷厄姆·帕克、史提利·丹乐队的《喜出望外》,以及巴赫和艾瑞莎的其他作品。
但当他试着聆听她的时候呢?
一样。除了静默外,什么也没有。
(1) 《夏福特》(Shaft),美国1971年出品的电影,讲述了一名精明神勇的老练探员约翰·夏福特(John Shaft)受聘寻找一名地方帮派分子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