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情深意如海(1 / 1)

但接下来的一个情况也让他始料不及。师部宣传队全体人马来唐山慰问演出,冀红琛是二连的老熟人,自然要给二连驻地打电话报告这件事。一听说高家锁住进师医院了,急忙请了假跑到高家锁的病床前。而高家锁受了这种伤,不可能不告诉冀红琛。结果冀红琛一听,也立即瞠目结舌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高家锁万万想不到,冀红琛竟和傅郁芳想得一样,也要生个儿子,将来也要做“将军”。高家锁通过这件事方才知道,部队干部子弟都有“将军情结”,都希望生儿子,接老爸部队首长的班!当然了,那时候部队一直没有评定军衔,说是做“将军”,不过是一种比喻,其实指的就是“弄个营长团长干干”。

这次,没等冀红琛提出分手,高家锁先就把话说出来了,他必须有这个自知之明:“小冀,咱们分手吧。以后就作为好朋友。该来往还来往。你还是我最爱的女兵。”

冀红琛咬住嘴唇,抹着眼泪就站起身来走了。她比傅郁芳干脆。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叫。回到驻地以后,她晚上出来去厕所便掉进帐篷前的沟里,其实,白天大家都知道这里有道沟。结果把脚脖子崴了(后来才知道是脚踝骨摔裂了),脚丫子肿成发面馒头。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时一个唱独唱的女兵水土不服拉肚子,冀红琛又驾驶着三轮摩托送她去师医院,为躲一匹脱缰的野马,结果再次翻到路边的沟里,把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弄得骨折,肿成大蒜头(因为医治不及时,后来大拇指竟落了残)。

回过头来,师宣传队在路边小广场演出的时候,冀红琛报幕就出现了差错,而这种差错是以往从来没发生过的:第一个节目是男演员的山东快书《李厂长飞车进京报灾情》,讲的是唐山一家机械厂的厂长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没有救自己的亲人,而是开着单位的汽车飞赴中南海向中央领导汇报灾情的故事。谁知,这位厂长“飞车”的情节勾起冀红琛驾驶摩托车挨摔的记忆,于是在接下来报幕时,她把笛子独奏《牧民新歌》说成了“独子笛奏”,结果引起全场一片哄笑。因为这首曲子大家太熟悉了。不光部队战士熟悉,连看节目的老百姓也无不耳熟能详。而轮到冀红琛上场演唱单弦《一盆饭》的时候,她又出现两次忘词现象。

于是,冀红琛顺理成章受到严厉批评:在唐山抗震救灾那么严肃的现场,面对老百姓和国家那么惨重的生命财产损失,和涌现出的那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你冀红琛怎么能在舞台上走神,思想开小差呢?宣传队队长不仅严厉批评了冀红琛,还给冀红琛的父亲打了电话,诉说这件事。请冀副军长管管冀红琛。结果冀副军长就说:“冀红琛这孩子也该管教一下了,你们给她个处分,让她清醒清醒吧!”宣传队长遵照首长指示,回头就给了冀红琛一个警告处分。那时候,战士们人人想的是火线立功,火线入党。谁敢想弄一个火线处分呢?偏偏冀红琛就弄了一个。把冀红琛气得呀!本来她并没想与高家锁分手,但警告处分让她一下子就下了决心:“分手!坚决分手!跟着高家锁太不吉利了!”

而且,那天不光冀红琛出了问题,小林琳也出了问题,还是更严重的问题:她在一个简易搭起来的桌子上做杂技“倒立滚轴压板”的动作时,刚把身体倒立起来,突然余震发生了,大地急剧晃动,小林琳一下子就从桌子上摔了下来!而那个滚轴正好硌在小林琳的腰上。小林琳顿时就疼得昏了过去。最后导致下半身神经麻痹,大小便失禁。本来炮团团长还惦记着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小林琳,现在小林琳摔成这样,团长在一掬同情之泪以后,便绝口不提这件事了。

高家锁出“院”回到二连,心情非常懊丧。一张脸拉得老长。指导员问他因为什么,他也闭口不谈。当他听说魏雨缪的事以后,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高家锁找到魏雨缪说,“小魏,你对组织应该交心对不对?”魏雨缪迷惑地问:“是啊,什么事?”高家锁说,“你和石一花是怎么回事?”魏雨缪笑了,说:“什么也没有啊。”高家锁道:“现在满城风雨,连团里都知道了,你怎么还抵赖?”

魏雨缪沉默了,他立即猜疑到了丹顶鹤,猜疑到了胡二海,也猜疑到了石一花。其实,若要走漏风声的话,还会有更多早已看出迹象的人,当然这一点旁观者要比当事人看得清楚。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经过左右权衡,他按照“石一花一厢情愿”这个口径向高家锁和盘托出了。

这个情况又如实地反馈到团里,于是,团里没有追究魏雨缪,但是他的提干问题却石沉大海了。

一直在团里帮忙的丹顶鹤对这些当时还不知道,在魏雨缪手上取信的时候,魏雨缪问他:“团里有人找你问石一花问题了?”丹顶鹤摇摇头说没有。

魏雨缪对丹顶鹤说现在身上的伤已经基本好了,脚上没问题,就是有伤的肩膀总是不得劲,弄不好要落残了。说着,精神就十分委顿,年轻轻的腰背也显得佝偻。他神色黯然道:“我提干的事恐怕要黄了。”丹顶鹤问为什么,他说是石一花问题。还说,“本来干得好好的,石一花却来插了一杠子,他大爷的。”丹顶鹤说:“石一花不是答应跟你回家乡吗?提不提干又有什么了不起?”魏雨缪说:“你不懂,我的婚姻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是啊,他身后站着一个霍萍,他是没法说出来的。别人所看到的,也只能是扭曲的表象。

丹顶鹤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是魏雨缪一贯的阴郁而又争强好胜的性格,在恋爱问题上也依然不肯屈就。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中,魏雨缪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在耐心地等待团里的消息。甚至他还找到丹顶鹤,托丹顶鹤间接地打听团里有什么动静,因为丹顶鹤还在报道组里。丹顶鹤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殷切想往和惴惴的心思。郭大爷一家过完了“五期”来邀请二连的领导参加儿子儿媳的结婚仪式,高家锁和指导员都去了,魏雨缪这个媒人却没请动,他一点心情也没有。过后高家锁捎给他一把喜糖,他就一直揣在兜里一块没吃,像揣着他那份沉甸甸的心思。结果因为天热,喜糖在兜里化了,粘在衣服上,非常难洗。

丹顶鹤以他笔杆子特有的敏锐,感觉出魏雨缪这种人在生活中不论对什么事物,只要形成情结,便浓得化解不开,一副“一条道跑到黑”的架势。丹顶鹤猜想魏雨缪为了提干牺牲掉与石一花的可贵关系是极其可能的。所以对这一点万分惋惜。

在部队帮助下,唐山市各厂矿企业陆续恢复生产了,街上又开始有了城里人十分熟悉的上下班的人流。因为道路狭窄,骑自行车的人出现碰撞也开始发生口角,就是说,生活正在一天天走向常规、具体和细微。小山街居委会恢复了,居委会大娘走街串巷开展工作,”状元二条”“状元三条”还开始了“红领巾胡同”和“向阳院”的评选。石一花还没有分配工作,她看到杨爱珍已经能够独立带孩子了,并且有了居委会的照料,就带着老娘回到了自己家的棚屋。

石一花回到自己家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是离二连的驻地比原来近,她已经知道,为了工作方便此时二连的军用帐篷就整齐地扎在市区凤凰山公园里。她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连队驻地。先是帮大家洗衣服,把大家粗心地放在脸盆里的脏衣服都洗了,站岗的战士婉言谢绝,想阻止她,她便说:“你不支持拥军?”还搬出一大串侦察班人马的名字做挡箭牌。她把衣服晒干以后一一叠好,是谁的就放在谁的**,从没错过。战士们因为劳动强度大,难免有跑马的的裤衩团成球藏在洗脸盆里的衣服里。护校毕业的石一花对此十分理解,不动声色地照例悄悄洗了。接着就到伙房帮厨,炊事班的人怎么拦也拦不住,择菜、洗菜、淘米、和面都干得非常在行非常利落,还会蒸大馅包子,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战士们因为使用24磅大锤拆砸弯曲的铁轨,拆砸倒塌的楼板,体力时时处于透支状态,饭就吃得多。拳头大的菜包子吃十个八个的外加一大碗小米粥,十分正常。小锅盖一般大小的油饼吃上七八个再加一大碗小米粥,亦十分正常。石一花的劳动强度便也随之水涨船高。

石一花看到战士们收工回来,将大锤立在帐篷门口,免不了会问:“这个大锤是多少磅的?”因为她读过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也听过电台里绘声绘色的播送,她知道欧阳海曾经使用18磅大锤,打钢钎一打就是一百多下,十分佩服和赞叹。便悄悄问曾金友:“老兄,你一口气能打多少下?”曾金友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怎么也得百、八十下吧。”

“你没吹牛?”

“你不信?明天你跟我们干活去,让你数着。”

石一花又问胡二海:“你能打多少下?”

胡二海不说话,却撸起袖子把小臂上的肌肉亮给她:“你看我和曾金友谁的胳膊粗?”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于是,她便由衷地赞叹了。帮着炊事班干活就更勤谨了。

但是,身处不同位置,所思所想是不一样的。高家锁和指导员有些吃不住劲了,想让石一花停下来,又怕影响良好的军民关系,不能远也不能近,真难拿捏。而石一花越是诚恳、执着、勤快,就越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高家锁和指导员就破天荒地让魏雨缪找石一花谈谈,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嘛。可是魏雨缪拒绝出面,他梗了脖子,“他大爷的,不谈!”高家锁说,“你耍什么性子?看不出她是冲着你来的?一个姑娘太痴情了是很容易受到挫伤的,那结果是不得了的。你不仅要谈,还要很策略地谈,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

魏雨缪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对提干抱着强烈的希望,否则他与石一花的谈话就可能是另一番内容了。他是把石一花叫到他的帐篷里旁边坐着连部文书谈的话。他问:“你这么干累不累?”石一花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累什么?和电影里演的‘前方打胜仗、后方支前忙’不是一样吗?”他打断她说:“哪有这么浪漫,连里领导承受了很大压力,你也不愿意看着他们着急对不对?”石一花说,“那当然。”他又说,“既然你这么善解人意,明天就不要来了。”石一花愕然道:“你讨厌我?”魏雨缪只得实话实说:“因为你的纠缠我提干问题要泡汤了。”石一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是早就表态了么,怎么又回到这个原始问题呢!你是有能力的,即使复员回家乡也照样能够干出名堂啊!”

这时文书就咳嗽,魏雨缪已经不管不顾了,他鼓起眼睛道:“我没有资本拿什么面对自己的对象,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吗?”这话像石头蛋子一样扔了出来,这本来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却向着石一花发泄了。石一花缄默了。

谈崩了。石一花含着眼泪径自走了。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纠缠,哈哈,纠缠……

文书埋怨魏雨缪:“你提不提干和人家说什么劲啊!”魏雨缪没好气道:“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疼,他大爷的就是这个问题困扰我么!”

石一花走了以后没有再到二连来。

侦察班的人们看不到石一花了,就猜想她可能是受到了严重挫折。于是大家便唏嘘不已。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在繁忙的工作中偶尔还会提到她,钦佩她的主动和大胆,怀念和她在一起那开心而美好的日子,但是在魏雨缪面前没人敢于提起。在这段时间里出了一件让举国上下陷入悲痛的重大事件: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逝世了!文件传达以后,如五雷轰顶,军营里一下子没了喧哗和笑声,人人脸上都挂着肃穆和哀伤。魏雨缪一个人躲在帐篷角落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家也不去劝解,知道他比别人心情更加沮丧。曾金友当班长以后继承了侦察班的传统,特别是面临重大事件必定要干一件事:带领全班写决心书向组织上表态,这次还有人咬破手指写了血书。其间,丹顶鹤从报道组下到连队采访“化悲痛为力量”的动态,路上看见了石一花,她穿着白衬衫的胳膊上套着黑纱,正和几个大娘在路边扯起的黑幛子上面掇白花挂毛主席像。

她见了丹顶鹤眼睛一亮,喊了一声:“贺文星?”忙把手里的活交给旁边的人,把丹顶鹤拽到一边,说:“总也看不见你,是不是不在侦察班了?”

丹顶鹤说:“哪里,给团里帮忙呐。”她马上切入主题说:“我和魏雨缪谈崩了你知道吗?”丹顶鹤说:“知道。”她又说:“可是我无论如何放不下他,一做梦就是他的身影他的面孔,但现在我不知该怎么接近他!”丹顶鹤想了想,说:“你们可以不见面而有个约定。现在魏雨缪的心结在于他要求提干的愿望过于强烈。如果提不了干,他是不可能搞对象的。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就再等等,给他一段时间。”

“怎么保持联系呢?”石一花神色黯然。

这真是个问题,二连的领导肯定不希望石一花再次出现;丹顶鹤在报道组可以做个中间人,可是报道组长就是刘干事,他也认识石一花,让石一花找丹顶鹤也有困难。最后丹顶鹤想了个笨主意:让石一花写信,寄到部队营房贺文星收,再转给魏雨缪。石一花听了脸上笑成一朵花,丹顶鹤便把地址留给她,匆匆走了。

因为去营房的车少,约摸有半个多月,才有一封信从营房转了过来,信封落款地址没写唐山而写了“内详”,丹顶鹤一看就明白了,兴奋地拿了信就去找魏雨缪。不想魏雨缪连信都不接,就说:“我知道是谁写来的,我不看。”丹顶鹤说:“不,你不知道。”魏雨缪抢白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原则石一花也应该知道,你说,失去了前提的来信有什么意义?”丹顶鹤说:“现在只需要你向石一花表个态,好让她安心等你。”魏雨缪火了:“我能背着领导干这种事吗?贺文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要再为这事耗费精力了。”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给丹顶鹤一个透心凉。这时丹顶鹤突然觉得,魏雨缪虽然偏执,也许是对的,站在他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的话。可他这个中间人又不能不做。

回到报道组,丹顶鹤把这封没开封的信保存好,就又陷入茫然。他没法去找石一花,他虽然知道她们家的位置,但他没去,他不知道见了石一花说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营房又有信件给他转来,信封落款写着“内详”的一下子来了三封,他立即猜想是石一花在追问魏雨缪为什么不回信。她根本不知道,前一封信魏雨缪根本就没看!丹顶鹤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像坐在火炉上烘烤。他这个中间人还能怎么样?他所能做的就是再一次把来信收藏好,耐下心来等待魏雨缪提干的消息,这是魏雨谋的“原则”和事情的“前提”,果真有这一天的话,就皆大欢喜了。然而,当丹顶鹤婉转地向刘干事打听魏雨缪的时候,刘干事满脸不悦,说:“就他,还提干?”

还没有等来石一花的第三次来信的时候,部队要开拔了——圆满完成了在唐山的抢险任务。“状元二条”“状元三条”的郭大爷一家,杨爱珍,刘柱,扔过孩子的赵家夫妻以及小山街居委会的大娘们,听到消息以后都赶到连队驻地道别,郭大爷给侦察班的战士煮了一篮子鸡蛋,说什么也要让大家分了带走,这时魏雨缪看到躲在人群背后的石一花已经痛哭失声。他只是投过一瞥,就赶紧扭过脸去,他不敢多看。二连的干部战士们也都纷纷抹了眼泪。眼看着战士们装车,上车,发车,马达隆隆,彩旗飘飘,车队和来时一样迤迤逦逦而去,围观的老百姓已出呜咽之声。坐在车上的魏雨缪急忙向人群中寻找,果然看见石一花抹着眼泪在向他挥手,可是他还是把脸扭向一边,没有勇气回应。

回到营房以后,部队马上进行修整。这时,八一电影制片厂来了一干人马,拍摄纪录片《缅怀伟大领袖毛主席,加强训练准备打仗》,各连队都拉到炮场进行操课表演。制片厂的导演围着各连队转了一圈,选定几个战士做擦炮动作,魏雨谋从来没擦过炮,也被选中了。还做为主角站在居中的位置。或许是他那接近演员李光的外表让人似曾相识,或许是眉宇间笼罩了朦朦胧胧的悲情色彩,或许他嘴唇紧呡的时候非常动人,因而被眼尖的导演看中。当导演说到“现在应该眼含热泪”的时候,魏雨谋竟然超越了导演的要求,泪水止不住地汩汩而下。庞大、复杂、笨拙的摄录机镜头围绕魏雨谋拍了一个多小时,炮身的草绿色漆皮都快让他擦掉了。直累得他满头大汗,过足了“表演”的“瘾”。导演有些遗憾地说,你如果再高五公分,我就能帮你调进八一厂。魏雨谋发出一声苦笑。既然不可能,说它干什么!

其实,导演也没说假话,那时候所有的电影主人公都要求“高大全”,必须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丝毫含糊不得。魏雨谋身高刚刚一米七一。所以说,导演的眼睛是很厉害的。时隔不久,八一厂携带样片来炮团试映,全团干部战士都看到了魏雨谋的经过了“雕琢”的“英姿”,尤其看到了他的满脸真诚的泪水。于是,他又小小的出了一次名。

但是,这样的“出名”实在虚幻,对他的生活道路并无补益。他提干的事彻底黄了,代理排长的资格也取消了。连队鉴于魏雨缪在唐山的突出表现,给他补报了三等功,但是团里没有批,原因是领导听到了魏雨缪说的怪话:“‘安慰赛’,要不要不吃劲”。丹顶鹤由此发现他的所谓“理论嘴”其实是一张臭嘴!同时丹顶鹤也觉得做事还是厚道些好,譬如连里就知道魏雨缪肯定有牢骚,不是该报功照给他报吗?

石一花又接连写来了两封信,都压在丹顶鹤的手里,在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交给魏雨缪以前,丹顶鹤都会妥善保管着。但丹顶鹤清楚“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果然,以后石一花没再写信。话说回来,不写信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了结。

眼看就到年底了,魏雨缪还在侦察班当着一个“班长级别”的大头兵,和曾金友、胡二海的关系都挺不好处。于是,他提出复员回家,要离开部队。在这个价段,师部通信连的一排排长霍萍不断给魏雨缪打电话,要求见面。魏雨缪都推了。他害怕见到霍萍,他想告别霍萍了。二连领导觉得让魏雨缪复员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便同意了他的申请。团卫生队给魏雨缪开出了丙级残疾证书。卫生员送来时说,这是连长高家锁亲自给跑下来的,回乡后民政部门会按这个证书每月发补助金。魏雨缪翻开证书仔细看了便小心装进兜里,显然对组织上给的东西是很重视的,这才是真实的魏雨缪。虽然嘴上仍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领的。

侦察班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来与魏雨缪话别,说了多少肺腑之言,曾金友用本来不多的津贴费给魏雨缪买了两床织着大红喜字的绸子被面送过来,希望老班长早日娶上媳妇抱上儿子,魏雨缪玩笑说:“以后你少来点‘二逼’,多翻翻字典是真格的。”曾金友道:“老班长你就记住我这二逼德性好了!”屋里没人的时候胡二海向魏雨缪承认在刘干事那里告了黑状,请求老领导宽恕。魏雨缪不想对胡二海再说什么,和他握了握手道:“过去的事,不提啦!”

在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丹顶鹤拿出了总共六封信,交到他的手上,他哭了。丹顶鹤第一次见他哭成这样:双手握着一沓信捂在脸上,一丝声音没有,肩膀却长久剧烈地**。……握别的时候,他抱住丹顶鹤说:“贺文星,你挺够朋友,而我不够!”

丹顶鹤不愿意耽误短暂的送别时间,仍旧直入主题问他,石一花的信件打算怎么处理?魏雨缪哽咽道:“永远保存,但不看不回!”

魏雨缪走了,指挥排调来了正式排长,各项工作都走上了正轨,但丹顶鹤的心里仍旧空落落的,看到魏雨缪曾经睡过的床就产生冥想。部队正热火朝天地学习文件揭批“四人帮”,侦察班的人慢慢地都不再提起魏雨缪了。这时,刘干事下连来了,这次他是带着任务来“蹲点”的,他的任务是和二连的人们一起学习一起批判,同时清理自己的思想,他当初为什么要鼓动魏雨缪“闹事”这事必须要说清楚。他在二连见了谁都点头微笑,很是谦恭诚恳。来二连据说是他自己的要求,没等团长和主任指令。为此丹顶鹤又有一丝侥幸,替魏雨缪,如果他在这,“改名字”风波不也得说清楚?也许为此又会引发一场风波。

魏雨缪的离去,没有告诉霍萍。他感觉,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与霍萍交往。尤其这段时间霍萍也根本没跟他联系,他已经把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那段情感看作过眼云烟,深埋心底了。毫无疑问,霍萍也根本不知道魏雨缪会离开部队。

霍萍没来二连找他,但石一花来了。那天石一花穿着一件当时很流行的深褐色风衣,脖子上围着红纱巾,拎了很重的两只大提包,是一个战士相助帮她拎来的。

她来的时候是个星期天,侦察班的人们正绾了袖子帮着炊事班杀猪,人人都弄了两手猪屎猪血,又腥又臭,可是经历过唐山救灾的人还会在乎吗?通讯员来叫侦察班的人回连部,说是唐山那个叫石一花的来了。大家一听便兴奋地互相击掌发一声喊,“嗷——”赶紧洗手并不约而同地整理军容,正正军帽,挂好风纪扣,一溜小跑来到连部。

跑到连部门口了,胡二海忽然扯住曾金友说:“班长,我,就算了吧。”曾金友道:“嘿,这算什么话?你不是侦察班的人吗?”这次他没说二逼便和大家相拥着进去。连部里欢声笑语一片喧哗,石一花立即转过脸来,看着侦察班的人们,只见她面孔红润,容光焕发,用后来时髦的话说叫“通透亮丽”,她一边用围巾擦着两鬓的湿漉漉的汗水一边笑逐颜开地和大家一一握手:“曾金友,胡二海,贺文星……”像数着自己的兄弟,接着又转向高家锁和指导员说,“没有侦察班就没有我石一花,今年让我自己一个人在家过国庆节实在是不塌实,所以特来慰问侦察班。”高家锁说:“你这么说就太生分了,咱们之间可是没隔着万里长城!”说着,就安排通讯员到“战士招待所”去登记房子,又说:“石一花啊,你可是稀客,正好连里杀猪改善生活,你一定要住两天再走。”

丹顶鹤站在曾金友身后一直在嘀咕,轮到自己该和石一花说点什么,听到连长高家锁的话,感觉高家锁十分老到,既是表现热情又是在探石一花的口风,果然石一花表态说:“那就谢谢领导了,不过我只能住一宿,明天的返程票都买好了。”说着就反身拎过提包,嗤啦一声拉开拉锁,捧出大枣、核桃、栗子挨个往侦察班人们的衣兜里装,剩下的呼啦一下子全倒在桌子上,堆了一座小山。丹顶鹤留心到这一堆东西中没有糖果,猜想石一花自己的事肯定还悬着。只见石一花又打开另一只提包,拿出一摞草绿色衣物,说:“我给侦察班每人织了一件毛线背心,有松紧的,肥点瘦点你们都能穿。”说着就一件一件分到大家手上,多出一件塞给了丹顶鹤。丹顶鹤立即会意收下。高家锁啧啧道:“瞧瞧,瞧瞧,这得多少钱,下不为例啊石一花——唐山人现在多困难啊!”指导员插话说:“侦察班长,你们应该怎么办?”曾金友立即搭腔:“我明白!”这时通讯员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因为过节来探亲的人多,招待所已经住满了。高家锁不信,说一定是招待所的小子捣鬼。他要亲自去。指导员拦住说:“算了算了,咱司务长那屋就一个人睡,让他来和咱们挤一挤,把屋子腾出来,被褥有新的。”

司务长的屋子在二连这排宿舍的一头,这下大家串门可就方便了。大家七手八脚帮着收拾了屋子,就簇拥着石一花出了连部,侦察班的人们单独和石一花走在一起了,却突然都没话了,连一向喜欢调笑的曾金友也耷下脸来。别人的对象来部队探亲,战友们说啊,笑啊,逗啊,闹啊,要烟,抢糖,摆龙门阵,吹浪漫史,挑破了房盖!是啊,大家都明白,现在缺的是主角。魏雨缪不在,怎么能热闹得起来啊!这时,突然石一花拉住丹顶鹤说:“贺文星你过来,”把丹顶鹤拽到一边问,“你跟我说实话,魏雨缪是不是受处分了?他为什么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