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大家看到了魏雨缪眼睛里流露出的柔和,这是一直阴冷的魏雨缪脸上难得一见的柔和,面对石一花的奋不顾身和纯净炽热他显然受到了感动。后来他分析自己心路历程的时候,感觉那一时刻他觉得石一花从精神到身体确实就像他的妻子,石一花在他面前**裸地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秘与藏匿。通过石一花,他终于得知什么是女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课是石一花给他上的。那是只有妻子才可能做到的。但他又分明在潜意识里牢固地为霍萍守着妻子的位置,除了霍萍,其他女人根本无法进入。
……
但魏雨缪终于还是扛不住了,他病倒了,躺在帐篷里连续发着高烧,嘴里说着胡话。
连里出车把街上师医院的医生接来给他看病,来的人正是在军医大进修回来实习的傅郁芳。其实,这也不是巧合,生活中原本没有那么多巧合,是傅郁芳自己要求跟来的。她一听是跑团二连,便坚决要求来。因为她早就认识魏雨缪。她此次很想了解一下魏雨谋的表现。前几天,她在路上碰上了正在执行任务的霍萍,霍萍向她问起高家锁,她也向霍萍问起魏雨谋。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慨叹:都不顺利。长时间以来,魏雨谋一直像个迷,让傅郁芳猜不透:他区区一个小兵,何德何能,怎么就迷住了师一号家的千金——精明强干的霍萍?
待她来到魏雨谋跟前,支走屋里的人以后,她问魏雨谋:“你现在还爱霍萍吗?”魏雨谋皱着眉头道:“咱不提这个好不好?这是什么场合?”傅郁芳道:“这个场合刚刚好,屋里又没有别人。”魏雨谋道:“我说爱,你会说我违反纪律,我说不爱,你会到霍萍那儿奏我一本。说不定还给我四处散布。”气得傅郁芳捏住魏雨谋大腿使劲掐了一把:“你是什么人呐,这么脏心烂肺的!”魏雨谋疼得龇牙咧嘴,急忙拂开傅郁芳的手,说:“我一直好好的保留着那颗红玻璃珠呢。”傅郁芳扬起眉毛,纳闷道:“红玻璃珠?什么意思?”魏雨谋道:“到此为止,其他我不能再跟你说了。”傅郁芳呒呒地喘着粗气,翻着大白眼睛子:“云山雾罩!那你本心究竟爱不爱她?”魏雨谋也皱起眉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的领悟力怎么这么差?”傅郁芳无奈地连连摇头:“嗨,岂有此理,你还怪起我来了?你说的是什么昏话?我根本就不明白!”魏雨谋也无奈地点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傅郁芳讽刺地直言不讳:“这么说,你并不是执着地爱她。”魏雨谋晃晃脑袋,让人看不出他是点头还是摇头。此时傅郁芳已经没有耐心了,她懒得理这个说不清道不明、优柔寡断的计算兵了。在她眼里,这个计算兵没有一点出奇之处。把这样的人称为奇才,等于玷污了“奇才”两个字。出于职业道德,她还算认真地给他清除了伤口创面,伤口很深,剜出烂肉一大团,又注射了青霉素、服了四环素等等当时所能用的抗菌素。临走,傅郁芳说:“魏雨缪你也太大意了,哪能拖到现在呢!这件事要不要我告诉霍萍?”
此时魏雨缪大脑昏昏然,嘴里唔唔地说不清楚。傅郁芳失望地离去了。这段时间以来,因为高家锁,傅郁芳已经基本与冀红琛断了交往。起初两个人还互通信息,时间一长彼此间的竞争关系就清晰显露出来,两个人互相回避高家锁的话题,可彼此又都想深悉对方与高家锁的实际关系。做为她们这个年龄,要想拿捏好这个尺度,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便失去继续保持联系、继续掩饰自己、继续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语的耐心。
而因为二连的“水井事故”,霍萍也与冀红琛断了联系。霍萍一门心思认定冀红琛在魏雨谋问题上帮了倒忙,使了反劲儿,导致魏雨谋距离提干渐行渐远,想起这一点,霍萍就撕心裂肺地痛,样板戏《红灯记》里鬼子鸠山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灰色人生信条经常跃入霍萍的脑海。她的军人后代的红色出身让她毫不犹豫地鄙视这种信条,鄙视“践行”了这个信条的冀红琛。眼下,只有傅郁芳和霍萍还勉强保持着联系,但因为工作紧张,也早已不像原来那么热络。
按照连里的安排,丹顶鹤和卫生员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有几次魏雨缪在昏迷中喊胡二海、喊曾金友,还喊了霍萍和石一花的名字,丹顶鹤和卫生员都听到了。卫生员问丹顶鹤“霍萍”和“石一花”是谁,丹顶鹤遮掩说是魏雨缪老家的亲戚。丹顶鹤虽然不知道霍萍是谁,但他敢断定,肯定与魏雨缪不是一般关系。而且,毫无悬念的是,此时石一花也已经深深嵌入了魏雨缪的心里。
这几天里,石一花像是有了心灵感应,精神恍惚坐卧不宁。她不知道二连驻地的位置,又不好乱问,她问胡二海,“贺文星在哪?我要找他!”胡二海说:“贺文星陪护病人呐。”于是石一花就焦虑烦躁,在和侦察班干活的配合中显得心不在焉,说出话来也文不对题。侦察班的人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样的事别人是没法帮忙的。
可能是刘柱做了传播,整个”状元二条”“状元三条”都嚷嚷动了,都知道魏雨缪病倒的消息,纷纷到侦察班找胡二海来问候,问人躺在哪里要前去探望,家家都拿不出什么东西可送,但见一面也好。这个场面让石一花两眼涌满泪水,更加相信她没看错人。
好不容易等到魏雨缪退烧了,伤口还很疼,便晃晃悠悠站起来说要回侦察班,丹顶鹤扶着他说:“别着急,再恢复两天。”他说:“不行,我想他们。”就甩开丹顶鹤的手,一个人咬着牙步履蹒跚往外走。二连住在郊外,要走到市区那得多少时间?可他偏要走。丹顶鹤只得一步不离地紧随在他身后。幸亏看见连里一辆车正要进市,忙搭上去。丹顶鹤说:“何苦这么着急呢!”魏雨缪铁着脸不说话。
丹顶鹤暗想也许魏雨缪是想见石一花,那我还多什么嘴呢。
尽管刚刚分开没几天,看到魏雨缪来了侦察班的人们立马热闹欢腾起来,曾金友说:“快吓死我们了,你简直是要开追悼会的架势啊,二逼!”大家轰然大笑,魏雨缪便掴他一掌,叫道:“他大爷的!”胡二海忙喊石一花,说:“你不是要找贺文星吗?”大家又笑。躲在人背后的石一花两眼噙了泪水,一点不怯阵走出来,直视着魏雨缪道:“先说说伤口吧!”魏雨缪仄了一下肩膀道:“守着真人不说假话,一个字,疼!”石一花就“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像是疼在自己身上。大家便齐齐地看她。刘柱又要挨家去传播消息,魏雨缪忙拦住说:“慢着,我自己去!”便在整个”状元二条”“状元三条”挨家走了一遭,对邻里老少的深情厚意深表感谢。
最后来到大肚子孕妇杨爱珍的棚屋,石一花当然要跑过来陪同了,她一见了魏雨谋,脸上就突然变得艳若桃李,容光焕发。她原想借机悄悄说几句只有他们俩之间才能说的话,譬如,石一花被魏雨谋做了尿潴留治疗以后,并没有完全去根儿,尿道还有炎症,时不时出现丝丝拉拉的痛感和烧灼感。她想让他帮她想想办法。因为她毕竟是个连对象都没搞过的年轻姑娘,脸皮薄,不愿意找部队医务人员讲这个问题。她只想悄悄告诉魏雨谋。因为她是他的。她已经“给”他了。她老娘在她初潮的时候曾经跟她讲过,成年以后女人的身体只能给自己的丈夫看和摸,随便让旁不相干的男人染指,就是娼妓,就是下三滥,就声名狼藉,成为这样的女人生不如死。这样的灌输,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石一花的是非判断标准。而因为地震造成的急症导致被魏雨谋无意中看到,摸到,那么今生今世注定她应该成为魏雨谋的配偶,这是用不着犹豫的事。她认为这就是缘分,就是小说、戏剧里讲的“天作之合”。曾金友他们认定她因为崇拜英雄才看中魏雨谋,其实那仅仅是一个侧面,并没有完全准确地解读她。问题是她根本找不到向魏雨谋**心曲的机会。
魏雨缪见杨爱珍小屋拾掇挺利落,苍蝇也少,摆在砸掉半边的饭桌上的锅碗瓢盆上面也盖了干净毛巾,便问了一句“近来都吃什么?”杨爱珍抢着说:“解放军帮着把街上粮店、菜店都开了,米、面、油、菜都能买着。”头顶拉的一根铁丝上搭着女人的内衣**,让魏雨缪想起了霍萍,心绪就突然有些乱,忙转了话题问:“大娘身体怎么样?”大娘连说好好,杨爱珍又抢过话说,“大娘可没闲着,这不正给没出世的孩子做小裤小袄了吗?”拉着魏雨缪就往地铺上看,果然都铰好了,拿大人的旧衣服毁的,大娘就说,“旧衣服软和、吸汗”。
虽然石一花自己的身体状况眼下并不是最佳,她最担心的还是魏雨缪的身体,站在杨爱珍身后她一直拿眼睛瞄着魏雨缪,感到他明显地瘦了,脸色也不好,可是逮不着机会说话,况且有些话在杨爱珍跟前也不便说,就抢着说了个厕所问题,说:“人们生活规律了就要排泄,你看现在墙脚旮旯到处都是粪便,怎么得了,整个唐山要变大粪场了!”魏雨缪立即连连点头,说:“太对了!部队每到一处驻扎,必先修造厕所,哪怕是临时的。否则随地大小便会是什么结果?你真说到我心里了,我马上就向领导汇报!”石一花又抓住机会说:“还要代表女同志提个问题,就是现在没处买卫生纸,来了例假怎么办?”
魏雨缪尴尬地挠起头皮,“这个,这个。”他绞尽脑汁也不得要领,只觉得女人讲究多,麻烦也多,好半天才说:“现在各地区捐来了不少衣物,有些可以洗净撕碎了用。”石一花和杨爱珍都笑起来,魏雨缪便红了脸,好像自己矮了半头。石一花说:“孕妇生孩子用得更多,在商店没盖起来以前真作难啊。”
几句对话突然让魏雨缪冷静下来,几天来他那么着急想回到大家中间,仅仅是想见战友吗?难道没有想见石一花的成分吗?而当石一花活灵活现地站在眼前的时候,又让他心里疙疙瘩瘩地非常别扭。因为霍萍已经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不能违拗霍萍对他的先入为主的那一腔热血。只要霍萍没有明确表示和他分手,他就没有理由违拗。尽管师一号并不喜欢他。
而石一花作为城里的成熟女性一敞开胸怀就是一个色彩缤纷的斑斓世界,一频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对他形成吸引,她和总是需要仰视的女兵霍萍一点也不一样;和她在一起除了受到尊重、爱戴、崇拜和得到愉快,满足男人所特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念想和欲求。丝毫没有霍萍那种来自干部家庭的居高临下、说一不二、颐指气使、时时需要陪着小心的压力。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进行这种比较是非常危险的信号,里面含有对霍萍的质疑和动摇。而霍萍是那么义无反顾地爱着自己,自己既然接纳了霍萍,尽管是被动的接纳,难道不应该将霍萍的优缺点、家庭背景连同所面临和即将面临的一切全部接受吗?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霍萍对自己进行观望和等待,自己有什么理由对霍萍失去信心?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这个答案让他在石一花面前也有了新的压力,让他拘谨、木呐、透不过气,说话都不顺畅了。只想立马逃开。而这种感觉无法排解,也不知应该怎么办。在杨爱珍家他没敢久留,就在石一花殷切的目光里急急地告辞出来,径直去连部,向副连长提厕所问题,并在路上就想好了建在街道什么位置最为合适。他觉得只有回到工作中才是最踏实的。如果说,真正的夫妻需要同频共振,眼下,他和石一花缺的正是这一点。
因为二连侦查班表现出色,团里特别为他们布置了一项任务,开扒和清理街上的一家文物店。地震以来,这家倒塌的文物店一直由市里的两个民兵站岗守卫。执行这种特殊任务的民兵一般都有步枪,而且往往是黑黢黢的原始、老旧的“三八式”或“七九式”,但老旧归老旧,功能却丝毫不差。既带刺刀,还有子弹。如果遇到抢劫者,允许他们开枪或使用刺刀。侦查班来到以后,两个民兵便退居一旁,抽支烟,聊聊天,不再像以往那么专注地死盯着了。文物店里各种珍珠翡翠、古玩玉器、年代字画等等十分丰富,尤其民兵介绍说,里面有一套一千座小金佛,这套小金佛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尺高,最小的如指甲盖儿大。若把这些东西从瓦砾灰土中全须全尾、一个不少地扒出来,可就难了。这是真正的“沙里淘金”。侦查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困难的挑战。
侦查班是二连文化程度最高、做事最精明的一个班。即便如此,他们也溜溜儿干了三天。个个累得腰酸腿疼,两眼冒金星。光是受累也就罢了,那套金佛却还差三枚凑不上整儿。不得已他们又申请增加了半天时间。部队执行任何一项任务都是有时间规定和限制的,不可能让你没完没了地干下去。这既是部队工作的特点,更是眼下非常时期的要求。
主持侦查班工作的胡二海满头大汗地找到魏雨谋汇报工作:一切全都落实,就差三枚小金佛,具体多大的说不清。很可能就是指甲盖儿大的,如果体积很大,不会这么难找。
魏雨谋细眯着眼睛倾听胡二海的汇报,不动声色地掏出他的“白河桥”,弹出一根递给胡二海,自己也叼上一根,然后摸自己的口袋找火柴,没找到,就伸手摸胡二海的上衣兜。当兵的上衣兜都有盖,上面还系着扣。魏雨谋摸了胡二海的上衣兜以后,突然解开了兜盖上的扣子,伸进食指和中指,夹出一个小金佛来,这个小金佛恰如指甲盖儿大小。魏雨谋稍稍用手捻了一下,便金光闪闪,锃光瓦亮。他不动声色地把小金佛放回胡二海的上衣口袋。小金佛因为体积小,在胡二海口袋里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什么。
“兄弟,你距离‘阶级敌人’只有一步之遥。我看你一直表现不错就饶你这一回。我不会对任何人讲这件事。现在一千座小金佛还差两枚。你去吧,争取把那两枚凑上。我相信你是有办法的。”
魏雨谋现在确实具备了“理论嘴”,出口的语言既份量沉重,又十分策略。胡二海早已心惊胆颤,大汗淋漓,满脸惊恐。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被脚下的瓦砾绊了一跤,摔得十分沉重,魏雨谋并不去扶他,看着他跟头把式地跑掉了。
一千座小金佛凑齐了。胡二海是怎么凑齐的,魏雨谋不再过问。胡二海在第二次战战兢兢地向魏雨谋汇报工作的时候也不提是怎么凑齐的。魏雨谋向团里汇报的时候,对其中的小小插曲也只字不提。
……
在这个时候,团里印发了一份《战地通讯》小报,丹顶鹤便试着写了一篇侦察班的报道,居然就刊登了。接着丹顶鹤被抽出去参加团里的报道组,暂时离开了侦察班,对他们后来搭厕所、建商店、建银行、恢复派出所等一系列工作都没有参加。但丹顶鹤对魏雨缪和石一花的关系一直在密切关注着。
报道组设在市区中心的凤凰山公园里,离团部不远。这里有成荫的绿树,少了难耐的燥热,过往的人员也都服装整洁,不像丹顶鹤身上满是灰土污渍。丹顶鹤看见一头梅花鹿从树丛里蹿过,心里痒痒的,听说地震后动物园里的动物能逃的都逃光了,连令人闻之色变的几只灰狼也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回想来唐山以后的日日夜夜。
报道组的组长就是政治处刘干事。
在汇总新闻线索的时候,很多出色的战士和事迹被推荐出来,有的写作者提到了熟人马全发,说马全发一共救出濒死的伤员十一位,最后全部脱离生命危险。丹顶鹤感觉二连的魏雨谋也很突出,就把魏雨缪推荐了出来。当时刘干事对马全发的事迹没什么反应,对魏雨谋却是悚然一振,表现出极大兴趣,接着对魏雨缪的事迹连声赞叹:“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早就看出他是有思想基础的。”认为可以写出一篇能够叫得响大文章。但要写出深度报道就要进一步采访魏雨缪,并且,他要亲自出马。
这时,团里开展了评功授奖活动。侦察班每个人都受到嘉奖,胡二海荣立三等功,曾金友提起来当了侦察班班长。听到曾金友当班长,又让丹顶鹤出乎意料了一回。后来听说是魏雨缪的主意。理由是曾金友服从新兵胡二海的领导,经受了考验,而且创造了“棚屋搭盖法”,为全团做了示范,显示了一个成熟老兵的实际能力和水平。胡二海记了功也不算吃亏,应该皆大欢喜,但胡二海根本不服,他感觉白主持了班里工作却没当上班长,在老乡面前有点抬不起头。其实他在主持工作期间十分吃力,他的“主持”地位在大家眼里是岌岌可危的,只是自己不自知。他忘记了那个小金佛的事。没有形成事实的事儿往往会让人忘记。
魏雨缪也到了提干的关键阶段,已经搭车回营房进行体检去了——按照当时的规律,一般到了体检阶段,那提干几乎就板上钉钉了。但据说,团政委要先和他谈记大过问题,是撤销还是继续延期,谁都说不好。而这个大过不撤销,要提干几乎没有可能。因为以往炮团根本没有这个先例!
魏雨缪不能不忧心忡忡。这是个让人心情浮动、吃不香睡不实的阶段,而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在团里挂了号的有争议的人物。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他在掂量自己的时候,还是对自己长时间以来的表现充满自信。甚至多多少少有些侥幸心理。
刘干事要写魏雨缪必然要走访侦察班的人,尤其不会放过胡二海。
对胡二海这个名字,刘干事仍旧异常敏感,几个月前就因为“改名字”弄得十分狼狈,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来。这次他把胡二海叫到报道组,两人隔桌相对,彼此心情都很复杂。刘干事给胡二海倒上一杯水,自己点上一支烟,见袅袅白烟升起来,才缓缓开口:
“怎么样胡二海,听说你干得不错,立了功受了奖,值得我们学习哩。”
胡二海的怨气正没处发泄,此时便从他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主持工作,干了多少危难险重的活以后却抹掉了“主持”成了“白牌”,一股脑向刘干事倾倒出来。刘干事“哦”了一声道:“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嘛。”
一句“来日方长”不要紧,正钩了胡二海的腮帮子,他便像喝醉了酒一样不可遏止地说起魏雨缪如何逼着他改名字,如何动辄训人、不近情理和他一再忍受的窝囊气,说如果魏雨缪提了干他哪还有什么“来日”?还完全否定了他原本赞成的对郭大爷家事和刘柱问题的处理,特别是违背承诺抖出了石一花。把一次先进人物的采访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告状。直到说得刘干事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够了!凭你这种觉悟怎么能当班长呢?能怪魏雨缪吗?”
应该说胡二海还是个比较诚实的人,不掖着不藏着怎么想就怎么说。但是这就让刘干事奇怪,连队里有的人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样小肚鸡肠。不过,胡二海反常的表现倒让刘干事晦暗的心情明朗起来,他现在只对魏雨缪感兴趣,其他的杂念挥之即去。他不太相信魏雨缪会在这里“挂勾”,这种情况在容易冲动的新兵身上才可能出现,他必须印证一下,让扑朔迷离的魏雨缪水落石出。
刘干事一路打听着找到”状元二条”“状元三条”石一花住的棚屋,不巧,杨爱珍正在生孩子,石一花在接生。门前聚了一堆人在听吩咐等消息。他问其中一个拎着一壶热水小伙子,“你认识魏雨缪吗?”这个小伙子正是刘柱,笑呵呵地说:“你问我算是问着了。”便把他所知道的魏雨缪滔滔不绝诉说一遍。旁边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跟着插话,直把魏雨缪夸成无所不能的活神仙。刘干事叹服魏雨缪是个能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建立了这么好的群众关系,但他心存异议,这个拿了商店绒衣绒裤的人——也就是“抢商店”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屋里终于传出婴儿哇哇的哭声,大家便是一阵欢呼。这时二连副连长和指导员领着团长来了,带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奶粉、橘子汁。人群**起来,刘干事迎上去敬礼,接生的石一花满头大汗地开门出来,说:“好重的大胖小子,足有七、八斤呢!”忙和各首长握手,团长朗声道,“吉祥啊,多了一门炮是不是?”大家哈哈大笑。团长说这丫头还真行,叫什么名字?“首长,我叫石一花。”一干人进屋看望大人孩子,刘柱也顺便把热水送进去,刘干事便悄悄地尾随其后,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情仍然是平和明朗的,还在感叹基层连队与老百姓吃喝拉撒睡五彩缤纷真是“火热”的生活哩!
等到转天石一花有了空闲,刘干事找她谈了话以后,他的情绪便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在石一花住的棚屋门前,两人找了两块砖头面对面坐下。
“听说,你和魏雨缪关系不错?”刘干事开门见山。
“是的,”石一花笑了,“我喜欢他。”石一花是个外向人,她爽快地承认自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魏雨缪,魏雨缪身上有那么多的闪光点让她为之着迷,她那么迫切地希望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穿四个兜的上级领导能够帮忙成全这件事;但是,毋庸置疑石一花太年轻而心计不足,在刘干事问到魏雨缪什么态度时,她说,“我妈妈把我托付给魏雨缪,他答应说‘您放心吧!’”
如果不是当事人,便不能体会当时石一花的迫切心情,因此可能会责怪石一花不曾领会“欲速不达”这个词的实际分量,责怪她单方面、想当然地把魏雨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看成郑重的人生承诺,责怪她或许也知道这么说有点牵强,可她为了促使爱情的成功偏要这么说,就把魏雨缪推到了相当被动的位置。
“啊,原来如此!”
刘干事皱起眉头细瞅眼前这个目光单纯容貌娇好的姑娘,为魏雨缪如此轻而易举就捕获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芳心而忿忿不平,他说:“姑娘,魏雨缪这么做是纪律不容许的,他救你是应尽义务,你不必以身相许。再说,凭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小伙子找不到啊!”
“你是让我离开魏雨缪?”石一花终于听明白了,刘干事原来是来“策反”的,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心里油然生起反感,清澈的眸子闪着泪花,“需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会给部队添麻烦,不会影响他的!”石一花胸脯起伏语音急促,她想说服刘干事,可刘干事的态度是斩钉截铁的:“不行,你现在就已经在影响他了!”
石一花非常后悔偏听偏信跟刘干事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如果告诉刘干事她和魏雨缪本来什么事也没有,还会惹来刘干事的责怪和奚落吗?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石一花觉得反正没有退路了,便绵里藏针告诉刘干事:“魏雨缪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可以等他,复员后去哪里都没关系。选择谁和放弃谁都不能强人所难对不对?”
“我劝你再好好想想。”
“该想的都想过了。”
还能说什么呢,刘干事非常失望地看着石一花:这个姑娘简直不可救药!他忘记了说再见,径自站起身拂袖而去。
为避免再次引起争吵,这次刘干事没找二连的领导,他直接找到团长,给魏雨缪结结实实奏了一本。这样做也是想在团长面前表现一点正直,挽回一点以往丢失殆尽的面子。当然,他这么做没人说他不对,可是为什么不先去找魏雨缪谈,听听魏雨缪是怎么想的呢?是疏忽了还是认为根本就不需要呢?他自己没做更深一层的思考。他是这么一种人,政治热情蛮高工作干劲很大,但在别人看来却经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角色,对待领导和下级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是帮忙还是添乱。倒总是理直气壮喋喋不休。
团长听了以后自然是大光其火,立即叫来了二连的领导:“这个魏雨缪刚刚表扬了没两天,就又出了个‘挂勾’!真是烂土豆——不禁刮!朽木不可雕,烂泥巴糊不上墙,不堪造就!你们怎么这么闭塞,难道没看出一点迹象?”
二连的领导确实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们也会把问题解决在下边而不会把问题上缴。他们坚持说这事要好好查一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解决不好这件事我就处理你们!”团长迁怒于二连领导,对他们下了逐客令,他对于任何违犯纪律的行为都难以容忍,不管这个人是谁。
在报道组里,刘干事还在一个劲发牢骚:“我刚知道魏雨缪却原来是这么一个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还有那个石一花,简直不可理喻!”丹顶鹤耐心解释说:“人的性格总是各式各样的,怎能整齐划一!再说,一个人的性格也总是多面的,哪有单纯得像清水一样的人?”丹顶鹤还背语录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石一花看上魏雨缪是有原因的,再说表达爱意是石一花自己的事,你怎么能迁怒于魏雨缪呢?”
可是没用,刘干事根本听不进去,他不屑于与丹顶鹤争论,说:“你一个小年轻的,懂什么‘爱’不‘爱’的?别受魏雨缪传染也犯错误吧!”
报道魏雨缪的文章自然就搁浅了。他的撤销记大过处分和提干问题本来就如履薄冰,现在看来更是雪上加霜了。
当然,魏雨缪本人对刘干事背后干了什么一无所知,他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团政委与他谈了话,说经请示师党委,他的记大过处分被正式撤销。安排他做例行的体检,也是请示过师党委的。魏雨缪自然万分兴奋,感觉自己这条鲤鱼终于要跳龙门了。蓝天有史以来没有这么广阔过,空气也从来没有这么新鲜过,人生啊,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一直以来,他做事做人都十分低调,眼下就突然有了一种“想低却低不下来”的“体轻如燕”和“腾空而起”的要“飞”的感觉,走起路来出奇地快,面孔自然十分红润,快要变得僵硬的表情也笑口常开了。既然做着正式当排长的准备,就要操心连队的工作,他兴冲冲地从营房体检回来的时候,还给连队带来了够吃一周的蔬菜粮食,给大家带来了许多家乡的信件,还额外多买了两条烟要与大家同乐。万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副连长和指导员严厉的目光。
……
话说高家锁一直住在师医院的驻地医院里,想回连队可是营里团里都不同意,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于是天天急得火烧眉毛。其实,他应该能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伤没伤在别处,正伤在睾丸上。钢筋头把他的附着在睾丸上的精索打烂了。当时在非常情况下的医务条件又十分有限,医生给他做了最简单而且保险的处理,清除了那些稀烂的东西,然后进行了缝合。最后告诉他:“将来你的**没有问题,但不会有孩子了。”营里团里让他多住些日子医院其实就是在感情上对他表示一点点关切和补偿。此外营里团里并不能帮上太大的忙。
高家锁当时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太重视,感觉没孩子就没孩子呗,不行就领养一个,或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再不行就干脆不要孩子。他把事情想得非常简单。但他夜里躺在病**正睡着的时候,被一阵哭声惊醒了。他睁眼一看,见傅郁芳和师卫生科吴科长正坐在他的病床边。他的一只手被吴科长紧攥着,而傅郁芳正在两手捂脸痛哭流涕。
高家锁急忙抽出手来把毛巾递给傅郁芳,说:“傅郁芳,你哭什么?快擦擦,我的伤不算重,你不要哭。”
傅郁芳边哭边说:“你没有生殖能力了,让我怎么办?我这辈子就盼着生个儿子也在部队当兵呢!我爸不是将军,我一定要让儿子当将军。可是,你的伤生生打破了我的美梦啊!”
傅郁芳的话自然不是一厢情愿的瞎说。她父亲是师二号,资历很老,又做的是政治和人事工作,在部队的人脉很广,实现傅郁芳的愿望协助和帮衬小外孙在部队成才,应该不是太难的事。傅郁芳说的应该都是实话。这样的话虽然属于关起门来才可能说,在面临眼下这种严峻形势的时候,她这个有名的爱挑剔的“刺儿头”是不可能憋住不说的。
吴科长此时就劝慰傅郁芳,说:“傅郁芳,你和高家锁的感情问题是最重要的,孩子问题是第二位的,你一定要冷静,不要急于做出什么决定。”
但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傅郁芳当时就做出了决定:“高家锁,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在明处吧——咱们分手吧。你也别记恨我。我实在是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你折了胳膊断了腿,哪怕少一只手一只脚,都无所谓。就是这失去生殖能力让我没法接受!”
吴科长急忙拦住她的话头,说:“别介别介,傅郁芳,你不能这样!”
高家锁此时却表现得非常冷静:“吴科长,你甭劝傅郁芳了,我支持傅郁芳的想法,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应该有自知之明。”
傅郁芳听了这话,便呜呜地哭着跑出了帐篷。吴科长便也急急地追了出去。高家锁在他们身后喊道:“吴科长,你甭劝她了!这样挺好的!”
至于吴科长会不会劝慰傅郁芳、怎么劝慰傅郁芳,高家锁已经不去想了。因为,他现在正如释重负。他心里惦记着冀红琛,正找不到合适借口摆脱傅郁芳。眼下的借口不是正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