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柱在魏雨缪的陪同下扛着一大捆绒衣绒裤向商店走,立即引起邻居和路人的注目,人们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刘柱只是前行不敢乱看。眼看就到了,商店干活的店员们都停了手瞅向这边,雄纠纠气昂昂正气凛然。刘柱偷眼一瞥便脚下绊蒜,魏雨缪安慰道:“讲好了的,别怕。”又和大家热络地打招呼。终于捱到跟前了,刘柱扔下东西撒腿就跑。一个店员大喊一声:“抓住他!”拔脚就追。魏雨缪急忙拦住了这个店员。
没有魏雨缪从中劝解刘柱不是挨打就是挨捆。
用后来的观点看,二十来岁高中毕业的小城市的孩子魏雨缪不光是在理科上很出色,在“政治觉悟”上诉求也很高,而且难得的是张驰有度,看似跌跌撞撞又总能化险为夷。凭他有限的学历和阅历,有此聪明才干非常不易也着实让旁人纳罕。
事实正是魏雨缪的宽大感化了刘柱,让他心悦诚服地要立功赎罪:刘柱挨个去找那些一同去过商店拿东西的人,动员他们认清形势赶紧把东西都送回去,并说你们要是不送我就把“魏排长”叫来。那几个人都很胆怯,都央求让魏雨缪陪同去送。魏雨缪对丹顶鹤说:“贺文星你看,这不才是我们所需要的?”
大家刚刚松下一口气,刘柱抱着一个孩子来找侦察班。
他一脸兴奋地说:“我走在瓦砾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婴儿“哇哇”的哭声,可是左看右看没有一个人,我觉得奇怪就停了脚步,孩子的哭声一声紧似一声,咋了呢?我仔细循了哭声找过去,看见在一截断墙下放着一个小布包,露出一张小脸张了嘴在哭,我怕有啥圈套就四下张望,犹豫着不敢抱。可是孩子哭个不停,我只得抱起来。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么小的孩子,特别不愿意听孩子的哭声,放在两天以前,我可能怕沾上会躲着走。”
这有什么可“描述”的呢?说实话大家对刘柱的印象一时转不过弯子,丹顶鹤打断说:“简单点!”
刘柱吓了一跳,赶紧瞅丹顶鹤一眼,说:“现在我心情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想如果撒手而去不是见死不救吗?所以,我抱着孩子来找你们。”
当时大家在胡二海带领下正给一个叫杨爱珍的大肚子孕妇搭棚屋。天就要黑下来,正准备收工。胡二海忙放下手里的工具,笨拙地把孩子抱过来,杨爱珍捏捏孩子的脸蛋,见孩子皮肤嫩红,两眼弯成细线,便说:“婴儿,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啊!”曾金友道:“鸟人,谁这么二逼!”杨爱珍道:“甭问,不是大人死了就是遇上难处没辙了,不然谁这么狠心啊。”大家找来水碗和小勺给孩子喂水,孩子喝了一口,还哭。大家断定,孩子不停地哭就是饿的。
刘柱絮絮叨叨其实是兴奋,想表表功,可是孩子不停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心急火燎,谁还顾得上他。胡二海让丹顶鹤马上去找魏雨缪,挨尅就挨尅,就得让他拿主意。
魏雨缪正在别的班说话,一听这个情况拽着丹顶鹤便直奔连部,嘴里叨咕说:“这个胡二海越来越不挨谱,这种事怎么不直接向连部汇报呢?”
副连长和指导员也很着急,立即跟着我们来看孩子。副连长一接过孩子觉得手底下热乎乎的,就说孩子尿了,忙打开襁褓,果然是孩子尿了,环顾左右没有合适的被单也没有褯子可换。魏雨缪立马故伎重演又一次解开军装脱下衬衣,给孩子当褯子换下。胡二海、曾金友都争着脱军装可是都不如魏雨缪动作快。副连长叹口气说:“这孩子不定沤了多长时间了,这样吧,你们侦察班就作为‘预备队’,负责提供衬衣,既当被子又当褯子,然后委屈一下回去自己洗。”又和指导员商量决定马上派车去邻县找奶粉,同时向团里报告,在更大的范围寻找孩子的父母!
战士们一般外出执行任务都带两件衬衣,以做替换,现在魏雨缪把两件衬衣都贡献出来了。上次是和丹顶鹤一起给了一位大娘和一个姑娘。他只能穿空心军装了。
那天傍晚,副连长让连部文书带司机去找奶粉,魏雨缪说:“涉及侦察班的事,还是我去吧。”在苍茫的暮色里魏雨缪和司机凑了点钱就要走,副连长说:“别急,先吃口饭。”魏雨缪说:“我一听孩子哭心里就乱,哪有心思吃饭?”副连长又说:“遇事脑筋灵活点啊!”魏雨缪话儿跟得紧紧的,说:“我不够灵活吗?”副连长便咚地给他一拳:“你小子跟我斗闷子!”魏雨缪咧咧嘴拉着司机立马上车走了。指导员已深知魏雨缪其人,笑道:“小魏这张嘴啊。”
魏雨缪和司机两个人一竿子就尥到四十里外,跑了李毫子庄、扒齿港、茨榆坨几个公社,顺着公路走应该是最近的了,敲开了好几家供销社和食品店,总算凑了十袋奶粉,买了两个玻璃奶瓶。路上碰上招手搭便车的,魏雨缪没让司机停车,说:“对不起了,他大爷的,孩子怎么样还不知道呐!”即使如此,回到营地已经深更半夜了。副连长和指导员俩人正倒手轮流抱这个哭哑了嗓子的孩子,炊事班便连夜给孩子煮奶粉。
孩子虽小,可吃喝拉撒睡样样不少,没有一个专人照料根本不行,在连部放着就要耽误副连长和指导员工作,于是大肚子孕妇杨爱珍主动提出照看孩子。
杨爱珍公婆丈夫都在地震中遇难了,她虽然奇迹般活了下来,除了身上有些划伤并无大碍,但是一直心情黯淡,晚上也睡不好觉。愿意通过照看孩子换换心情。但是时间不能长,因为她眼看预产期就要到了。侦察班的人在给她搭着棚屋的时候就在合计,给她找个懂行的陪伴才好。按说,去医院最保险,但是本市的医院都瘫痪了,周边地区的医院也早被伤员占满了,而且说不定在路上就会把孩子颠下来。她本身就需要照料,她还要照料另一个孩子,能行吗?大家正犹豫时,找上门来一个自称卫校毕业生的拿着小布包的姑娘。
这个姑娘是找当兵的叫丹顶鹤的一路找到这里。一见面,丹顶鹤就想起来了,她是被侦察班从房盖底下扒出来的那个姑娘。大家也都认出来了,就七嘴八舌地问好。姑娘腼腆地抿嘴一笑说:“丹顶鹤,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弄得丹顶鹤当时一愣,一个姑娘和一个当兵的“单独谈”,这事太敏感了。丹顶鹤只看到了姑娘一笑有两个酒窝,眉眼都没敢细看,就红着脸催她有话快说。洗净了脸以后的姑娘显然是很俊俏的。她拉着丹顶鹤的衣袖把他拽到一边,离开大家有十几米远的地方——这个举动在当时是很大胆的,表明姑娘很执拗很有主见。胡二海煞风景地冲着丹顶鹤喊:“只给你五分钟啊!”
姑娘很理解地笑笑,说:“草木皆兵!”就说她叫石一花,今年卫校毕业,还没分配就地震了,幸亏解放军同志倾力相救,才保住她们娘俩的性命。她今天来,一是来送还衬衣——当兵的已经帮着她家扒出了一些家什,搭了地震棚。二是找救命恩人要结识一下。三是尽其所能帮解放军干点什么。说着就打开布包交到丹顶鹤手上一件衬衣,说另一件衬衣也要亲自交到本人手里。丹顶鹤说:“救你的人都在这呐,要不要我挨个给你介绍?”她说:不不,只想见那个眼睛有点像赵勇刚的“主要人物”,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丹顶鹤明白她想找魏雨缪,但丹顶鹤也深知魏雨缪的“猴脾气”,不敢轻举妄动,就找胡二海商量。
胡二海立即喜出望外地问:“石一花是卫校毕业?那看孩子、接生都应该会啦,这下孕妇和孩子,不就都有着落了吗?”连忙叫过石一花问:“现在就有任务,看孩子、接生,干不干?”石一花一听立马同意:“能干为啥不干,看孩子不用说了,接生我不仅书本上学过,还实习过哩!”胡二海一听立即拉着石一花和孕妇杨爱珍见了面,俩女人拉着手说得很热络,胡二海就进一步问石一花:“你能搬过来住吗?”石一花爽快地说:“行啊,连我老娘一块搬过来,还能帮把手哩!”胡二海对石一花的好感油然而生,不假思索地告诉石一花:“你不是找我们领导吗?他就叫魏雨缪,你去找他吧!”
胡二海兴高采烈地去向连里报告,要把孩子寄放在杨爱珍这里。丹顶鹤却对胡二海这么快就把魏雨缪的名字告诉石一花,犯了嘀咕,可是试想石一花这么聪明伶俐一个人,她已经知道丹顶鹤知道侦察班,要想问出魏雨缪不是顺藤摸瓜吗?可是魏雨缪又会怎样呢?丹顶鹤心里着实忐忑不安。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魏雨缪仄着肩膀跛着脚来了,他气势汹汹地喊:“贺文星、胡二海,你们过来!”两个人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魏雨缪鼓起眼睛问:“你们俩是谁告诉那个石一花我叫‘魏雨缪’的?”
胡二海挠着头皮问:“我呀,又错了?”魏雨缪发作起来:“你这次怎么擅作主张,你知道她找我干什么吗?”胡二海说:“不是还衬衣吗?”魏雨缪道:“她要嫁给我!明白吗?!”胡二海自信这次没错,迟疑了片刻,鼓起勇气说:“干嘛着那么大急呀,有人看上不是喜事吗?”魏雨缪道:“喜事?你难道不知道当兵的不许随便‘挂勾’?”胡二海说:“可是你已经要提排长了呀。”魏雨缪道:“要提,不是还没提吗?这事让领导知道了我还提个屁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你,贺文星!”
丹顶鹤不得已站在胡二海一边说:“石一花知道我的名字,咱们班咱们排包括你的名字又怎能瞒得住呢?再说,她要嫁给你,你就说你是小城市人,回去也没有什么好工作,不就回绝了吗?”
话一出口,丹顶鹤又感觉唐突,因为魏雨缪想提干跳出小城市,他的话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遭人恨吗?不料魏雨缪说:“对呀,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猜人家石一花怎么说,她说命都是我给的,我回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其实,此时魏雨缪想说自己有对象。怎奈在没正式提干以前这话半点不能说。
丹顶鹤抓住机会进一步表明态度说:“石一花要真这么想,那你即使不提干回老家也值了!不是有句话叫‘知心换命’吗!”
其实,为石一花做了尿潴留治疗以后没几天,丹顶鹤就从卫生员嘴里得知尿潴留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对石一花与魏雨谋的特殊关系是特殊看待的——石一花完全有理由声称,她的精神与身体都是属于魏雨谋的。只是一切发生在执行任务当中,这种话没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部队领导也绝对不会鼓励这种论调。无论如何,丹顶鹤还是觉得魏雨谋与石一花走到一起是完全可能的事。试想一个神经正常的年轻姑娘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怎能轻易开口向别人一托终身呢?况且那时报纸电台经常报道“革命爱情”,魏雨缪与石一花不是也算革命爱情吗?石一花真是跟着魏雨缪回了小城市也没什么不光彩的。而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魏雨缪即使提了干最终也是要转业回老家的。
魏雨谋问丹顶鹤:“你读过《红楼梦》吗?毛主席可是让大家至少读五遍的。”
丹顶鹤莫名其妙:“读过,有何见教?”
“你知不知道书里有这么两句:‘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丹顶鹤不由发出会心的苦笑。但丹顶鹤毕竟对他和霍萍的交集所知甚少,怎么劝也劝不到点子上。不说出他和霍萍的关系,对石一花就不好推脱,而说出他与霍萍的关系,就会使提干化为泡影,因为那是违反条令的!魏雨谋知道哲学上把这种现象叫“悖论”,眼下正是这个“悖论”难住了他。这时他的表情正在慢慢发生变化,他用拇指和中指掐住额头,像是费力地思索,又像是犯了头晕,由焦躁气愤变得舒缓平和,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谁知会有什么变化?感恩是感恩,感情是感情,不是一回事。”
当时的年代在平民百姓的生活中虽然人们嘴上不说“感情”,不等于人们的感情粗糙;没有人提“爱情”这样的字眼,不等于生活中不存在爱情。石一花对魏雨缪所萌生的爱意,就应该属于纯真的爱情。然而,此刻的魏雨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且力图阻止事态向前发展。他说:“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俩和谁都不要提起,别出卖我。明白吗?”
一时间丹顶鹤还想和魏雨谋争论:“你为什么不想既能提干,又能娶上石一花,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呢。《红楼梦》里还有一句‘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呐!”不了解内情的丹顶鹤怎么会知道魏雨缪是想先提干然后再决定娶谁呢?
转过天来,石一花搀着老娘提着几个包袱来了,和孕妇杨爱珍住到一起,寂静的棚屋里立即溢满了说笑声。大娘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但她能指导,告诉孕妇产前应该做啥做啥。这时,副连长和指导员送来了遭遗弃的孩子,石一花一把接了过来,说:“没有解放军就没有我们娘俩,我们除了做点事无以为报啊。”侦察班的人帮着拿来奶粉奶瓶,找来小铝锅,支起炉子生火,杨爱珍便开始热奶。加上大娘三个女人照料一个孩子,副连长和指导员总算放心了。
一番周折之后,孩子的父母找到了。是邻街一对姓赵的夫妻,生下孩子刚十几天,就赶上了地震。两口子双双受伤,孩子母亲惊吓中断了奶。几天来孩子哭个不停,想来想去,与其让孩子饿死在怀里,不如扔在路边让人捡去也好救下一命。可是扔完以后后悔不迭,两口子整夜睡不着觉,天不亮就又到路边断墙旁去找。等到当兵的寻上门来,问是不是丢了孩子,两口子忙说:“是啊是啊,在哪里?”于是侦察班的人马赶紧抱来了孩子。两口子一见孩子便抱住痛哭不止。连说要给孩子起名叫“学军”。却气得曾金友说:“你们两口子是一对二逼!”石一花送来了奶粉奶瓶,也对着赵家夫妻好一顿埋怨。
孩子抱走了,石一花就又松了一口气,她可以每天干完屋里的活,找到侦察班来给大家打下手。这时侦察班正好有两人闹痢疾,拉得上不了工,好在有刘柱和石一花两个帮手,并且都干得异常认真。石一花拿来一辫大蒜,往每个人的衣兜里都塞了两头,大家笑起来问:“这是干什么,要让我们‘装洋蒜’吗?”石一花说:“我看你们劳动强度这么大,抵抗力都会下降,都有拉痢疾可能。记住——现在大家一定要多吃蒜,大灾过后往往有瘟疫流行,首当其冲的是肠道传染病,弄不好也会死人的。”
天空隆隆作响,撒药的飞机飞临上空,大家忙拉起草席遮在头顶,气味刺鼻的药水下雨一般哗哗撒过,药劲很大,滴在军装上就把绿色拿成淡黄。是的,现在仍然不断有恶臭的腐尸从废墟里被扒出来,整个市区的空气仍被严重污染着,苍蝇往往是成团成片地飞,石一花说:“幸亏飞机不时撒药。”
丹顶鹤和大家凑了几块钱给石一花,石一花也笑了,说:“你们怎么还跟我讲起群众纪律来了,你们救了我我都没法报答,你们只管‘装洋蒜’好了!”她说什么也不要,丹顶鹤也没办法强塞,就把钱压在砖头下,石一花点了丹顶鹤一指头就叫刘柱拿去跑一趟到菜店接着买大蒜。她宣布,要认曾金友为哥哥,胡二海为弟弟,谁谁为二哥,谁谁为二弟,丹顶鹤说:“还有我贺文星呢?”她说:“你太生分不带玩儿!”先就咯咯笑起来。
胡二海说:“我发现唐山人都特好。”石一花立即接话说:“不不,不尽然!前两天我们老院一个邻居请当兵的扒死尸,几个亲人只围观却谁都不肯帮把手,还嫌臭捂着鼻子。等到战士把尸体扒出来以后,他们却只管抢上去撸手表——原来能吸引他们围在这就为了一块表!他们的亲人在‘阴间’能不诅咒他们吗?”
曾金友啐了一口:“一群二逼!”石一花纳闷道:“老曾你说‘二’什么?”丹顶鹤说:“别听他的,二什么二!”曾金友道:“说了怕什么,你真二!”他虽然省略了“逼”字,丹顶鹤仍难以接受,便反击:“你二!”于是两人吵起来:
“你二!”
“你二!”
“二!”
“二!”
石一花笑弯了腰说:“得了得了,反正跟你们当兵的在一块尽听新词儿,比如,我一听胡二海这个名字就想唱歌——‘呼尔嘿呦’。”大家哄笑起来,石一花马上又说:“还是魏雨缪的名字好,‘未雨绸缪’嘛!”曾金友说:“你没研究我的名字——金子一样的朋友!”石一花说:“你们当兵的都像金子,我们老师的爱人就是兵,是个海军叫张永乐,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俩人好成一个,人人都羡慕的一对啊。可是半年前在一次风暴中为抢救部队器材牺牲了,我们老师说什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见了谁都说我家永乐快回来了!真让人恹心。唉!谁是最可爱的人呢?当然是你们当兵的。”大家听了唏嘘不已,她马上又说:“魏雨缪身先士卒,特像张永乐,连长相都像。”还说,“魏雨缪这人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日后必有所为。”
难怪石一花痴迷魏雨缪,原来还心怀崇拜英雄的情结。几个月前,解放军报确实登载了一个叫张永乐的海军战士的事迹,魏雨缪还组织大家学习过。丹顶鹤说:“我们这支部队可是英雄辈出的,样板戏里那个英雄就出在我们师,《英雄儿女》里面的连长是我们现在的首长。”
曾金友插话说:“鸟儿!我们师,打了平顶山大捷,打了三大战役中的两大战役,参加过抗美援朝,还有……”他语塞了。他记不住还有什么了。石一花却眼睛亮亮地听得出神,忽然说:“我想给你们唱支歌,要不要听?”大家一叠声道:“要听!要听!”于是,石一花大大方方唱了起来:
“不敬青稞酒呀,
不打酥油茶呀,
也不献哈达,
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
献给亲人金珠玛(解放军),
索呀啦哩索哦,
献给亲人金珠玛……”
石一花的声音并不算多好听,但在那个特定的情境下开口就唱,还是很让人佩服。歌声嘎然而止,石一花脸膛通红,说:“我五音不全,唱不好!”这些兵们也知道石一花唱得差强人意,怎奈日常大家与异性接触颇少,这么近距离听异性唱歌,岂有说不好的。便噼里啪啦给了一阵热烈而慷慨的掌声。石一花打断说:“我看你们就是英雄。”
曾金友说:“二逼我们算鸟英雄。”石一花说起码魏雨缪是英雄。
了解内情的丹顶鹤钦佩石一花语言逻辑很好,说来说去最终都落在魏雨缪身上。她这样外露,当然很快就被人察觉出马脚了。侦察班的人多聪明啊!曾金友故意揶揄说:“提醒你石一花同志,魏雨缪专对女同志不尊重,老家的对象总来信却不见他回信,这象话吗?”说着就观察石一花的反应。胡二海就捅丹顶鹤一指头,会意曾金友是一语双关哩。这些天丹顶鹤也影影绰绰听别人说起魏雨缪似乎是有对象的,而且对象不是一般人,是个通了天的女兵,问题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说不清也靠不住,只能信其无而不能信其有。而魏雨缪本人也从来都只字不提,不像一般老兵提起对象那么津津乐道。于是乎,丹顶鹤一门心思地认定石一花才是魏雨缪的最佳选择。
而石一花对于魏雨缪可能有对象的事丝毫也不介意。她平静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逢,对对象不热情就是不满意。”曾金友说:“魏雨缪这人脾气不好。”石一花咯咯笑起来:“那还用问,你肯定惹他生气了呗!”曾金友又说:“魏雨缪可是个‘一根筋’。”“要做成事难道不应该执着吗?”石一花语气严肃、友善,仿佛在开导曾金友。
还说什么呢,该着他魏雨缪二逼——曾金友面红耳赤不再言语。闷头干活的刘柱印证说:“魏雨缪做事可是不急不躁有条有理的,脚肿着还陪我走那么远送还东西呢。”石一花猛然想起什么,说:“魏雨缪是带着脚伤救的我?为了救我又负了肩伤?眼下发着烧还跑来跑去?我枉担一个卫校毕业的虚名,怎么就不能治魏雨缪的伤呢?”说着,她跑到街上找医疗队要来了药棉、绷带、消炎粉一类东西,等待魏雨缪。那时候街上有上海医疗队和沈阳医疗队临时搭起的医疗站,要点药很方便。
魏雨缪并未回避石一花,仍旧跛了脚到侦察班巡视。这次他一出现石一花就兴奋地跑回棚屋,拿出从街上要来的药物说:“你有炎症才发烧的,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要解魏雨缪的衣扣,魏雨缪坚持不让她看,说屁大个伤口,连队卫生员早看过了。这时就有人起哄发怪声,魏雨缪不得已说:“这有什么呢,看,看!”顺手解开了衣扣。大家都看到了,揭开纱布的伤口上脓血相间红黄一片,让人触目惊心。
石一花皱紧眉头,说伤口需要清理,可是没有工具设施,只见她话没说完突然伏在魏雨缪肩上用嘴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快速转头吐出去。她的一连串动作把大家都看呆了,魏雨缪抖着肩膀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没等他的话音落地,石一花又迅速嘬了一口,然后转头噗噗吐个不止。魏雨缪便一把抓住石一花的手,两人僵在一起。就在那几秒钟里,两人四目相对,而后是魏雨缪首先避开了。石一花抽回手扳过魏雨缪的身体,拿纱布先把伤口揩净,敷上消炎粉,再用干净纱布盖上,用胶布把住。才替魏雨缪披上衣服。魏雨缪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石一花水壶让她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