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危难显神通(1 / 1)

丹顶鹤扛着整捆的席子往回走,感叹说:“比起发慰问信来,这不才是真格的?”魏雨缪道:“闭嘴!好像侦察班就你一个人明白!”说着话魏雨缪就突然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和扛着的那捆油毡滚在一起。丹顶鹤慌忙扔下席子一把拉起他,他喘着气说:“他大爷的伤口疼。”说着又扛起油毡。丹顶鹤说:“你身体不行,怎么非逞这个强?”曾金友从后面走过来把油毡从魏雨缪肩上一把掀掉,骂道:“二逼吧,商量个逑!”又说,“官也不会当!你现在是‘排座’,动动嘴就行了,没人指望你干。”

魏雨缪喘息一阵拉长脸道:“什么话!像个老兵说的吗?你老老实实给我搬上来!”又要翻脸了,眼珠子瞪得牛眼一样。曾金友无奈地摇摇脑袋只得重新给他搬起来放到肩上。魏雨缪便扛起油毡摇摇晃晃往前走。走了几步,一句一喘地说:“我算屁官,我不干,你们谁,谁听我的。”

粗糙,然而经典。丹顶鹤暗想这不是把战友们看低了,而是魏雨缪自己坚守的“理论”,也是他隐秘的心里话。他当然比大家更明白,部队以执行命令为天职,他作为上级即使袖着手指挥也不会没人听,况且另有理由:有伤。但一肚子心事的魏雨缪不可能那么做。

面对郭大爷已见轮廓的棚屋,魏雨缪左看右看,从设计到用料连声说好,眼里流露出羡慕,便问谁的主意。胡二海不说话,只是瞥向曾金友,曾金友便不客气,说:“这有啥好,比农村盖房子不是简单多了!我没当兵的时候天天帮人盖房子,十里八村都找我。”魏雨缪摇摇脑袋,说:“我听出眉目了,是你的设计,不过你谦虚点行不行?”说着拔脚走了。曾金友挠着头皮喊:“切,别走啊,听我给你讲讲房子!”魏雨缪没有理睬曾金友,却把排里其他两个班的班长叫来了,说:“看到了吗?这是样板,回去都这么做!”

人们还没来得及离去,坐在房梁上的丹顶鹤突然心血**,用木棍敲着房檩念叨起来:“嘿,

竹板这么一打呀,

别的咱不夸,

单独说说曾金友,

进了老郭家。

进门这么一看呐,

砸得稀里哗啦,

难死班长胡二海,

还有我们仨。

就见曾金友,

脸上笑哈哈,

人家家里遭了灾,

笑的哪门咂?

‘怎么盖房子,

我来告大家,

垒的墙壁不要高,

余震不怕啦’……”

丹顶鹤还没数说完,曾金友叫道:“哎哎,实事求是一点好不好,谁进了郭大爷家笑哈哈了?你二逼毁我呀?”大家却真的哈哈大笑,开心极了,魏雨谋说:“丹顶鹤,你把这个段子好好编编,年底联欢时正式来一把!”大家方才离去。

连里知道以后,几位领导一研究,就在全连推广开了。接着,团里也知道了,于是又在全团推广了。这么一来,各营各连都派人到郭大爷的棚屋来参观模仿。炮团的人嘛,整天舞枪弄炮,有几个会盖房子的呢!于是忙了郭大爷一家,三口人举烟端水迎来送往不亦乐乎。

团长听说发明“棚屋搭盖法”的是魏雨缪的班,便带着几个参谋干事亲自来到居民区找魏雨缪,他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你先是把炮弹打进水井里,接着又冒冒失失打锣,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现在开始出息了嘛”。俗话说,打人莫打脸,说话别揭短。偏偏团长捡着要害说,便让魏雨缪臊得满脸通红。忙整整风纪扣向团长立正敬礼。团长不等他开口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别这么惊弓之鸟似的,我是来亲眼看看你们的棚屋——这次嘛,才像个老兵!”

侦察班搭盖的棚屋挡雨保温结实省材料,外观也不错。但是,棚屋的盖法并不是他魏雨缪的发明,受了团长表扬,他立即忐忑不安起来,脸胀得更红了,像偷了东西被当场抓住,简直抬不起头,团长以为他腼腆、谦虚,更爱抚地拍他肩膀一掌。看着团长喜形于色的样子,丹顶鹤替魏雨缪计算,训斥一次,表扬一次,打锣那次既没批评也没表扬,扯平了。其实丹顶鹤哪里知道,魏雨缪背上的沉重包袱正压得他喘不过气呢。

在这一时期,霍萍几次路过二连,有心想到二连的工地看看魏雨缪,但她现在听从母亲的安排,要考验和观察小魏,而且,害怕引起二连战士议论他,导致他受追究,那就弄巧成拙了。所以,霍萍一直没来找他。不来找并不意味着她不想着他。问题是,距离产生美感,距离还产生思念,但距离更产生隔阂和疏远。魏雨缪在这一时期,就因为与其他女子的接触而眼看着就要“出偏”,此为后话。

团长走了以后,魏雨缪蹲在地上用碎砖头摆来摆去搭小屋,眼珠子来回转着,可能也想琢磨出个名堂,然而,全是徒劳。胡二海凑过去,递给他一支烟,理解地说:“我也内疚自己不懂盖房子,在曾金友面前我都不便多问。”魏雨缪噌地站起来:“我跟你能一样吗?”让胡二海很没趣。魏雨缪又大着嗓门道:“曾金友你听着,团长表扬侦察班其实是表扬你,领导不会埋没你,我替团长给你记着账呐,别张狂就是了!”

曾金友正骑在房梁上钉油毡,接话说:“我可没图这个,再说我就二逼掉下去啦!”说着真的摔了下去,吓得大家异口同声“啊”地惊叫起来,却见曾金友来了个“倒挂金钩”,脑袋朝下而靠两腿稳稳地吊在房梁上,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又重新骑了上去,继续若无其事地挥起榔头“嘭嘭”钉起油毡。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大家啧啧惊叹,不是长久地搭屋盖房就不会有这等“梁上功夫”,魏雨缪气愤道:“他大爷的想干什么你,玩儿玄儿啊!出了事故我跟你没完!”

丹顶鹤的心也怦怦乱跳,说:“老曾啊,你的身手算是让我们见识了,可是太危险了,出了事即使‘没完’又有什么用!”

其实他更想告诉魏雨缪和胡二海,老曾正经历和体验着被发现被欣赏的快乐,你越让他收敛,他越要张扬,就像“人来疯”。而你们一个“准排长”,一个“准班长”,其实都对他轻而易举发明棚屋搭盖法有点纳罕,甚至有点不服气,或许还有点忌妒,其实大可不必,当领导未必是五行八作面面俱到的“百事通”,真要那样反倒奇怪了。这种话你们不爱听我也要说。

“状元二条”“状元三条”的一间间棚屋在侦察班人马的手底下接二连三地搭建起来,而郭大爷一家却让胡二海一直不踏实。他私下絮絮叨叨地对郭大爷说:“时间紧迫,条件也不允许,只能给您搭一间屋,您将就着住吧。”郭大爷很理解地连连点头:“非常时期,这就不错了!”这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公公、儿媳、小叔子三口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不方便。当然,已经搭了棚屋的家家也都差不多,因为天热,总要擦擦身上,于是,一个人在屋里洗,其他人就站在屋外等。问题是郭大爷一家三口要睡在一张地铺上。

胡二海和曾金友商量,能不能在郭大爷屋里打个隔断。曾金友不以为然道:“人家郭大爷自己能不想办法吗?”可是,这话说服不了胡二海,而且,他也感到事事都听曾金友的,自己太平庸太窝囊了,可他实在想不出高招。

在给一个叫刘柱的蓬头垢面的单身小伙子搭棚屋的时候,胡二海发现刘柱住处有塑料布包着的一大团东西,扒开一看是一大捆绒衣绒裤,原来刘柱正是部队在刚进市时看到的抢商店的年轻人。一向平和的丹顶鹤不知哪来的一股火气直顶脑门,就像小说里讲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把揪住刘柱的衣领。刘柱吓坏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嘴里“叔叔”、“大哥”胡乱叫着,“饶了我吧,我是看别人拿我才拿的,再也不干这种事啦!”胡二海拦在中间说:“那你知错就改,送回去吧。”

刘柱连连作揖说:“我可不敢,人家逮还逮不着,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曾金友恼怒说:“二逼!我跟你去!”刘柱依旧作揖不止:“不行啊,人家决不会放我的,一个抢商店的人已经让民兵逮着用铁丝捆在树上了!那肯定活不了啊!”看着刘柱魂飞魄散的样子,胡二海没了主意,把曾金友叫到一旁商量。那个年代讲“专政就是群众的专政”,还有抢商店被自卫的民兵当场枪毙的,没人认为有什么不正常。

这真是个棘手的事情,俩人一时都拿不准怎么办才好。胡二海就跑去找魏雨缪,魏雨缪阴着脸反问:“你什么意见?”胡二海支支吾吾说不出,魏雨缪道:“让你主持班里工作你得拿得出自己的主见,否则要你干什么?”胡二海满脸通红,尴尬地点头。但魏雨缪还是跟着胡二海来到侦察班工地。

魏雨缪一见刘柱立即喝道:“怎么还不捆起来”!刘柱吓得“啊”一声扑倒在地,丹顶鹤和曾金友便冲上去摁住他的两只胳膊。胡二海和其他人就四处找绳子,魏雨缪很是不满,“找什么找”?一步跨过去扳起刘柱的身子,撩起上衣抓住皮带扣三两下便抽了出来,刘柱的裤子立即褪下,露出里边脏兮兮的花裤衩。刘柱以为魏雨缪要抡皮带抽他,便杀猪一般叫起来。魏雨缪厉声喝道:“住嘴!”刘柱吓得立马闭住嘴巴,两只瘦肩在丹顶鹤和曾金友的手里筛糠。

“我问你,什么出身?”

“爷爷奶奶是贫农,爸爸妈妈是工人。”

“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沦为阶级敌人?”

“是,啊不是——”

“住嘴!我问你,整个唐山遭了这么大的灾,你年轻力壮又幸运地没死没伤,不去帮着政府做点好事却跟着抢商店发国难财,你于心何忍?”魏雨缪用瞪圆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柱的脸,两束目光像两杆枪,逼视得刘柱低下头不敢对视,嗫嚅着说:“您说的我都想了,我后悔极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魏雨缪脸上有点缓和。

刘柱说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就他一个人,是下乡知青,就在旁边邻县,是地震后从乡下徒步跑回来的。魏雨缪松弛下来,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这包绒衣,刘柱说有了合适的机会立马送回去,可以让胡同郭大爷监督!魏雨缪问:“就这些?”刘柱忙说:“我接受处罚,把那几个抢商店的人都找出来,还有,跟着你们干活!”魏雨缪丢过皮带道:“好,就这么办,放开他!”

刘柱千恩万谢只是两手抖着半天系不上裤子。胡二海和几个还等着捆人的老兵们都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丹顶鹤和曾金友却大惑不解,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刘柱放过了?刘柱慌慌的走了。丹顶鹤便问魏雨缪:“你不是说刘柱已成阶级敌人了吗?”

魏雨缪点上一支烟道:“你们看他像吗?”

丹顶鹤又说:“他跑了怎么办?”魏雨缪狠狠吸了一口烟,说:“借他个胆子——再说他家就在这,不可能跑,而且他还够不上阶级敌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吓唬吓唬他。”曾金友插话道:“那你给人随便定性戴帽子,不是开国际玩笑吗?”魏雨缪不屑道:“简直没文化,我是说他‘正在沦为’没说他‘已经沦为’,找本字典查查那能一样吗?”曾金友无奈道:“你是二逼‘理论嘴’,我问问丹顶鹤吧!”

而丹顶鹤已经领教什么叫“理论嘴”了,便转身干活去,不掺和这无谓的争辩。

胡二海生性嘀咕,就像人们常说的“拿不起又放不下”,班里的兵们都是下级没人计较,可在魏雨缪那里不行,他是用一个领头人的标准要求胡二海,这就免不了一再发生龃齬。郭大爷的家事胡二海完全可以不说,让郭大爷自己想辄。但他觉得郭大爷不同于刘柱,是个有思想境界的人,理应得到照顾,心里这么想了,就还得跟魏雨缪说,结果不仅是再遭一通抢白,魏雨缪几乎又要翻脸了,说:“真让我急死,这么点小事你都没主意怎么能当班长呢?我当初真是看错了人!”说得胡二海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申辩,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但他不敢,他只会两眼直直地看着魏雨缪。

那么,他魏雨缪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事其实让他也挠头,当时的情况是家家只搭一间屋,要给郭大爷搭两间是不可能的。但他忽生一念,并瞬时下了决心。

他找到郭大爷问:“你们公公和媳妇关系处得怎样?”郭大爷说:“不错。”魏雨缪又问:“媳妇和小叔子关系怎样?”郭大爷说:“也不错,有事?”

魏雨缪便说:“有事,您一家三口合住一屋多有不便,又一时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将计就计,撮合您家儿媳和小叔子郭亮,我看这是一桩好婚,就是不知您老和他们俩的意思。”郭大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坦诚地说,俩人岁数倒是相当,真能如此确实不错,但是亲人刚走才几天,怎么提起?魏雨缪敏感地听出有缝隙可钻,立即兴奋道:“现在不是旧社会,还要守寡三年——不过‘五期’还是要过的,关键取决于他们二人的态度。这样吧,只要您不拦着我就去和他们俩谈。”

郭大爷沉默,一时拿不定主意,魏雨缪便紧追一句:“我知道您开通,不是个守旧的人!”郭大爷一捶大腿脱口而出:“中了!”

事不宜迟,魏雨缪立马找郭大爷的儿媳和小叔子郭亮谈话。起初俩人都红了脸说,这是不敢想的事情,虽然嫂子(小叔子)人很好。魏雨缪就抓住彼此认为“人很好”这一点切入主题,说:“你们彼此都有好感,这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基础,嫂子你这么年轻不再嫁人是不合情理的,况且你模样又长得好;小叔子你呢,也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干嘛守着这么好的人不考虑却舍近求远呢?”

俩人被说得面面相觑,开始彼此打量对方,以崭新的身份重新审视的样子。沉默了一阵俩人说,现在谈这个不是时候。

魏雨缪说:“错了,现在正是需要你们互相帮衬的时候,蓦然提起好像显得突兀,这叫非常时期特事特办,很光明正大嘛!你们现在躲躲闪闪住的这么别扭,干嘛不把关系挑明了呢?再说,老爷子已经开绿灯了呀。”

“是吗?”俩人一下子都受到震动,显然都很看重老人的意见,仿佛老人的首肯就是挡箭牌,可以挡住说三道四和闲言碎语。

魏雨缪趁热打铁道:“丢掉这些顾虑吧,经过地震能够活下来已经万幸了,多想想怎么活好吧!”

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这事就算这么定了。魏雨缪笑容满面又找到郭大爷说:“您还得再开通一把——让两个年轻人住一个屋,您老分出来和别人住。”

“啊?”郭大爷对这么快就让俩人同居接受不了。魏雨缪依旧趁热打铁,道:“在您眼皮子底下人家怎么培养感情?当然了,如果他们俩仍然躲躲闪闪穿了衣服睡觉,就由他们了,总得有个过程嘛!眼下先让他们这么住着,‘五期’以后搞个仪式就行了。”正说着,两个年轻人来了,站到跟前什么也不说,而是恭恭敬敬给老爷子和魏雨缪鞠了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才说:“我们都想好了!”小叔子郭亮好像汇集了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话,说:“能照顾好嫂子就算对得起我哥了。”儿媳没说什么,只是有些腼腆地冲着郭大爷喊了一声“爸!”眼泪就下来了。

魏雨缪也抹眼角,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多想将来,郭大爷还等着抱孙子呐,是不是?”

然后魏雨缪领着郭大爷来见了刘柱,说:“现在正给刘柱搭棚屋,刘柱是单身一人,您老就和刘柱同住。”郭大爷说:“刘柱这小子可是不着调哩。”魏雨缪一笑:“您猜对了,您老的任务就是监督刘柱好好做人。这样就一举两得,您有了住处,刘柱也有了管教。”刘柱这次倒是没跪,而是毕恭毕敬地对郭大爷说:“您看我的表现还不行吗?”

哈,岂止是一举两得,应该是一举三得!

魏雨缪很有成就感,清了清嗓子,就到连部去汇报。现在连部没有了高家锁,副连长临时代理连长,他和指导员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竟冷场了半分钟,最后副连长挥挥手让魏雨缪出去。魏雨缪莫名其妙退出来,掩上门站在门外,他想不明白什么原因,脚底下钉了钉子一样迈不开步。忽听副连长对指导员吼道:“这个魏雨缪怎么这样呢?尽是歪点子,而且对老百姓的家事插手这么深,而且生米做成熟饭才来报告,这不是先斩后奏吗?而且——”魏雨缪在门外听得脑袋嗡一下子眩晕起来,心脏咚咚咚急跳不止。他仰脸看天,眨眨眼咬紧腮帮子竭力镇定自己,就听指导员慢条斯理说:“不,我不这么看,魏雨缪迫不得已来个繁事简办特事特办,结果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也算意外的惊喜不是?”

他大爷的,行,魏雨缪心里平衡了一些,拔脚就走,感觉副连长终归比不得高家锁,如果高家锁在这,绝对不会跟指导员闹出分歧,心里便又打鼓,脚下就不跟劲跘了个趔趄,屋里副连长听见动静立即开门追了出来,说:“魏雨缪你站住,你小子听窗根是不是?”魏雨缪嘴里说着“没的事”脚下还一股劲地走。指导员也走出来道:“别装了,你和我们一起到郭大爷家去吧!”

副连长和指导员说是到“状元二条”看望郭大爷一家,其实是要验证一下,看看郭大爷家是不是像魏雨缪说的那么和谐。他们神色严峻走在前面,魏雨缪紧随其后不敢吱声。一进“状元二条”,郭大爷劈头就握住副连长的手,连连感谢部队给俩孩子牵了红线(郭大爷把某一个当兵的做的事顺理成章看成整体“部队”的意图),连说这是俩孩子的造化,值得一辈子纪念啊!两个年轻人赶忙过来诚心诚意地给副连长和指导员鞠躬。见是这种情景,副连长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一番客气了事。

出了郭家,指导员对魏雨缪说:“群众的生活问题我们既要想得具体又不能过于具体,更不要越俎代庖,尤其是现在部队的表现在群众中产生了崇高的威信,别做出不妥当的事情来。”

当着副连长说这番话,其实就是打个圆场给副连长个台阶下,魏雨缪却硬是不识深浅(南方人叫“拎不清”,北方人叫“不识路子”),他一边连连点着头,嘴上却又接话说老百姓的生活可就是婆婆妈妈坛坛罐罐的。

指导员正色道:“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魏雨缪连忙遮掩,说:“不不,我是说老百姓的事都是具体的,说原则话什么也解决不了,比如说这个刘柱,你们说怎么处置?”

指导员本来还想和他叫真儿的,恰巧遇见正急匆匆奔走的刘柱,便转移了注意力。刘柱的一身馊味和流浪汉形象让他颇多感慨,确实觉得眼下军人面对的问题是共同的,具体而又琐碎,躲是躲不开的。

刘柱见魏雨缪他们走过来,便垂手站立,听话地等待发落,魏雨缪掴他肩膀一掌说:“别人家清理地基的时候总能扒出一些家什用具,往往修一修就能将就着派上用场,而他家却家徒四壁没清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别的知青下乡总能得到家里帮衬,而他独身一人得不到任何周济,只勉强吃饱肚子。”副连长打断他说:“这种情况最容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会儿把我的脸盆给他拿来用吧,我和指导员合使一个。”指导员也掏口袋说,“刘柱哇,先给你二十块钱,买点吃的。”又说,“等棚屋搭好后可要好好洗一洗呀。”刘柱又要下跪,副连长一把拉住他说:“你干点该干的吧——把家里那一大包绒衣送回去,眼下各百货商店都有当兵的帮着清理,下一步还要把简易商店搭起来,再说商店的东西放在个人手里确实影响不好,一个胡同住着,眼观鼻鼻观眼的。”

刘柱为难地瞥向魏雨缪,魏雨缪便解围说:“我还是先到那个商店去一趟,讲清这是主动退还,争取宽大处理,避免捆人吧。”副连长指导员都说好,魏雨缪便不犹豫,转身就走。

刘柱目送看着魏雨缪一瘸一拐渐渐远去的背影感激得想哭。

魏雨缪却很舒心,虽然头顶烈日,步履歪斜,逢人就得打问——放眼望去一片废墟往哪找那个商店去?真是烦人得很。可他心里一点没急没恼。因为说到归齐副连长和指导员和他达成了一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魏雨缪找到了那家商店。一群战士正在清理场地,十几个店员模样的人搬搬扛扛,还有人拿着本子做着登记。魏雨缪走过去,问:“谁是负责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中年男人应声过来,乍着两手客气道:“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解放军同志你找我?”魏雨缪摘下帽子抹着汗就开门见山说了一遍。这个负责人一听,立即挽起袖子,说:“这小子在哪?”店员们发一声喊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吵囔问“在哪”。负责人忙摆手压住阵势,说地震后大家家里都是有死有伤,都是刚刚处理过家里的事就立马赶到商店,还是发现被抢了。没有水喝把食品店的汽水啤酒都搬走也就罢了,服装百货抢个什么劲呀!想发国难财?能不惩罚吗?

魏雨缪笑了,说:“我带来这个人和其他的不一样,我打包票不是‘阶级敌人’。咱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不好?你们只要答应不捆人,我保证会陆续来人还东西。”

负责人满眼疑惑,上下打量魏雨缪,魏雨缪便在他肩上掴了一掌,一字一顿道:“——炮团一营二连魏雨缪是也,把心放在肚里吧。”不等负责人表态,魏雨缪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