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难死胡二海(1 / 1)

再回过头来看刚救出的两个人,每人一身灰土,像是土人,姑娘蹲在地上和母亲相拥着抽泣,大娘闭着眼长长地喘息。胡二海凭经验赶忙问每个人谁还有水,都没有。他撒腿就跑。这时,大家才看清,地上的两个人都光着上身。魏雨缪就脱军装,同时喊了一声“贺文星”,看丹顶鹤一眼。丹顶鹤立即会意,学着魏雨缪解开军装,把里面的衬衣脱下来。就是这个姑娘和魏雨缪叫丹顶鹤这一声名字,引出了后来的事情,让魏雨缪的人生轨迹雪上加霜。此时一人一件湿乎乎的带着汗味的衬衣,给那娘俩搭在身上。

姑娘满脸灰土,额头挂着血渍,看着魏雨缪想说什么,可是嘴唇翕动着什么也没说,便“哇”地痛哭出来。似乎要把积蓄了两天的惊吓、恐惧、绝望、苦痛等等感受一股脑倾倒出来。魏雨缪代表大家安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哇!咱们有政府有军队,他大爷的什么也不要怕!”大娘倏地睁开眼,一支胳膊伸向魏雨缪,喘息着说:“谢谢你们,我闺女,托付给你们了。”话说得颤巍巍的,让人心悸。魏雨缪眼里噙了泪,握住了大娘的手说:“您放心吧。”忙让人帮着娘俩把衬衣穿上。唐山人喜欢光着上身睡觉,此时姑娘**耸起的**如同泥塑,看不到一点皮肤。魏雨谋刚刚给她系上扣子就赶紧背过脸去。但姑娘突然蹲下身子说憋不住了,要撒尿。魏雨谋眉头紧锁,急忙让大家背转身子,形成一个圈子,把姑娘挡在里面。但姑娘却尿不出来,急得“呜呜”地哭。魏雨谋只得吩咐丹顶鹤马上去找卫生员,越快越好!

魏雨谋背对着姑娘,皱着眉头耐心劝说:“坚持住,坚持住,卫生员马上就到。”他的声音伴随着姑娘“呜呜”的哭声直到卫生员背着药箱跑过来。卫生员很有经验,看到姑娘的情况,立即说:“急性尿潴留,砸的,很危险的病。我刚刚处理了好几件了。”就从药箱里掏出了胶皮的导尿管。让姑娘褪下裤衩。谁知姑娘却指着魏雨谋说:“我让他弄。”卫生员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挑人啊?”姑娘固执道:“我就让他弄。”不得已,卫生员只得把要领告诉魏雨谋,让他来操作,卫生员在一旁相帮。魏雨谋无奈地摇摇脑袋,将自己的两手在裤子上抹抹灰土,接过导尿管。卫生员在魏雨谋耳边小声叮嘱:“轻轻地往上方插,插进尿道;稍一靠下,就进**了。”

——这样敏感的字眼儿简直让魏雨谋如同五雷轰顶,怪不得姑娘不让生人经手。一时间他只觉得大脑浑沌两耳轰鸣眼睛发花。他使劲眨了眨眼,稳住心神,帮姑娘褪下裤衩,把胶皮管伸到姑娘下身。他是指挥救出姑娘的人,姑娘只对他信赖,所以非让他经手不可。而他长这么大,根本没见过女人的**,对其构造更是五里雾中。拿着导尿管伸下去的时候手是抖抖索索的,根本找不准位置,好在姑娘及时做了引导,一次性顺利将导尿管插入了,于是,洋溢着浓浓的尿臊味的浑黄热流喷了出来。接着,姑娘一只手扒住魏雨谋肩膀,就昏了过去。卫生员见此,急忙为姑娘做了善后处理,把裤衩给姑娘穿好,为姑娘灌下两小瓶十滴水。少顷,姑娘便醒了过来。魏雨谋留下一个战士照顾这娘俩,赶紧带领全班离去。

走在瓦砾之上,“女性器官”这个炸雷一般的字眼儿与那爿暗红色的柔软花瓣儿再次出现在魏雨谋脑海,他感觉,这个强烈的太过刺激的意象已经深深刻在心底,今生今世永远挥之不去。姑娘只让他“弄”,连卫生员都不相信,足以说明这种事的庄重、纯洁和神秘。所有的成年男子,对异性的器官都有喜爱、窥视乃至占有的欲望,这是人性和本能使然,魏雨谋的做教师的父母亲对这一点十分清醒,所以,自从魏雨谋懂事以后,他们只要抓住机会就教导他:不要对不相干的女人身体感兴趣,将来你娶了媳妇,媳妇的身体才是你的,分不清这个关系,就可能导致流氓行为,那就一辈子都完了。学校里一个男教师因为婚外情,运动来了就挨批斗,最后忍受不了自杀了之。血的事例让魏雨谋早早在心里筑起一道藩篱:不是自己媳妇,就远远闪开,甭给自己添腌臜。霍萍对他的热情,虽然让他战战兢兢,但两个人毕竟具有成为夫妻的可能。而眼前的姑娘,以这种突如其来没法推诿的方式,蓦然间闯入了自己的童男之心,强制自己“开”了“蒙”。他感谢姑娘出于极端信任而为他开蒙,为他上了这别开生面的一课;但他又抵触、谢绝、憎恨和恼火姑娘强塞给他的开蒙。这种开蒙应该属于恋人,应该是自然生长水到渠成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怎么能如同不速之客突如其来!他还没有思想准备,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打破了童贞。他的心脏不由得怦怦乱跳,一个劲默念:霍萍,我对不起你,为救人我没办法,请你原谅我!但转而一想,又猛地释然:干啥呢,霍萍还不知道属于谁呢。人要学会开脱自己。世事无常,沧海横流,谁能知道明天的事?!

脑子里很乱,心情也郁闷。走了没多远,魏雨谋感觉肩膀疼得不行,便脱下外衣让丹顶鹤看是怎么回事。丹顶鹤便看到他的左肩膀被屋檐划破了一大片皮肉,血水正混着灰土流出来。魏雨缪又挂花了。丹顶鹤禁不住又撩起魏雨缪的裤子,见他那只没穿袜子的光脚,缠着的绷带已不知去向,伤口处**着,上面蒙了一层土,丹顶鹤连连摇头,简直不忍心看。魏雨缪则会意地咧咧嘴道:“先救人吧。”

这时,高家锁来通知魏雨谋带车去临县送伤员,说连里的指挥车就停在路边。魏雨谋把全班托付给排长,就一瘸一拐地跑走了。待他跑到汽车跟前,见车上已经装满了伤员,横躺竖卧,一片喊“水”的声音。而且,一个底气足些的男人喊道:“现在车上已经死了一个了,再没有水,我们都得死啊!”

救治伤员,水,这两个问题立即成为困扰魏雨谋的揪心事。他一方面急忙指令司机赶紧启动出发,另一方面迅疾思索:怎么办?汽车开出十分钟以后,正在路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的时候,车上的那个男人又喊:“水呀,又死一个!”

魏雨谋只觉得急火攻心,于无奈中当机立断,对司机道:“把车开进庄稼地!”司机不明就里,一打把,汽车就向庄稼地里冲进去,然后“嘎”的一声就踩了刹车。魏雨谋道:“咱俩下车,把车上的人都搬下来!”司机会意,两个人跳下车,打开车厢的挡板,迅疾将伤员一个个搬下来。伤员们在庄稼地里横躺竖卧,依旧一片呻吟呼喊之声。魏雨谋又手脚并用,劈下半截庄稼递到一个伤员手里,再劈下一根庄稼,递到另一个伤员手里,以此类推;司机便也急忙照此办理。伤员们开始用仅有的微弱的力量含住庄稼,啃噬,吮吸……

魏雨谋对司机一挥手,两个人上车,汽车倒出庄稼地,重新向市区疾驰。循环往复,魏雨谋往庄稼地运进三车伤员。回到连里以后,把这个情况汇报给高家锁。高家锁眉头紧锁,沉了十秒钟不吱声,然后对通讯员说:“你赶紧去团部,报告首长说有三车伤员暂时寄放在前方路边庄稼地里。”

这三车伤员最后是怎么处理的,魏雨谋不知道,他也顾不上问。待腾出手来询问高家锁时,高家锁也不知道。但他说团里肯定会处理这件事。他们只能一起祝福伤员们能有个好的着落和结果(后来从团长嘴里得知,这三车伤员被悉数送到医院,而那些鲜嫩的庄稼救了他们,为他们延长生命争取了时间)。

7月29这一天,从天刚蒙蒙亮到渐渐暗下来一整天,大家在大量付出体力和大量出汗的同时都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人人都喉管冒烟,肚里咕咕乱叫。

傍黑的时候,部队才驱车到二十里外的陡河水库做野炊。在高高的陡河大堤上,看到水库只剩下一个水底子了。

丹顶鹤实在是渴坏了,水被打上来以后,他一口气喝了足足一铝盆的水,接着就头晕恶心失去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卫生员和胡二海正守在他的旁边,魏雨缪在一旁焦急地来回踱步。卫生员让他喝了两小瓶十滴水,说:“你中暑了,在十分缺水的情况下不能一气喝这么多水,对肠胃很不好,也容易虚脱。”魏雨缪凑过来问:“好了吗?”丹顶鹤抖抖精神说:“好多了。”魏雨缪说:“那就吃饭。”胡二海应声端了一碗面疙瘩汤过来,说:“早就凉了。”丹顶鹤说,胃里翻腾没食欲。

没想到魏雨缪鼓起眼睛“嘭”地当胸给了丹顶鹤一拳,说:“不皮实!——‘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说得一本正经十分严肃。过后又说:“别以为你城市兵怎么的,刚刚走出学校门,根本就没摔打过,这不要紧,我给你背语录,赶你这懒鸭子上架。”丹顶鹤当时心酸得想哭,暗想魏雨缪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一点也不善解人意,人家明明难受嘛!但他憋住了,他害怕魏雨缪出他的妖蛾子。魏雨缪这人太聪明,想出谁的妖蛾子你就没跑。他抢过饭碗就吃。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而且还故作大咧地找到卫生员说:“告你啊,我们班长的肩膀伤得不轻啊。”卫生员说:“行,够向着你们班长的,早上过药啦,放心吧。”又叮嘱,“你们一定要尽量避免挂彩,天太热,出汗多,伤口很难愈合。”丹顶鹤问下午那个被救出的大娘怎样了,卫生员说包扎了外伤,没有危险,只是体质很弱。

晚上,连里召集班长开会汇报工作,老百姓的衣食住都成了当务之急。一天下来大家尚能吃上一碗疙瘩汤,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魏雨缪反复提出水的问题。这时指挥排长调到兄弟连,空出了位子,火线上表现突出的魏雨缪被指定负责全排的工作,在新兵眼里,似乎魏雨缪距离正式提干只剩一步之遥。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身背记大过处分,提得了干吗?负责排里的工作,并不一定能提干。会议开到很晚,魏雨缪回来时,大家都已睡下,那天,他们就露宿在马路边,身下只铺了一件雨衣。脚下不远处就有几具尸体,开始丹顶鹤吓得睡不着,攥着胡二海的一只手不撒手,可是太累了,不久就昏昏睡去。这时一群脱缰的马匹橐橐跑过,惊得岗哨大声呵斥,把大家都吓醒了。魏雨缪现在烟瘾很大,一抽就连着抽两三根,此时就索性坐起来抽烟,他嘴上叼了一支烟,两手在身上来回摸索,胡二海急忙跟着坐起把火柴举过去。

魏雨缪点着烟,小声问道:“是不是下午一个老太太没救活,在你手上?”这话正戳在胡二海的痛处,便吞吞吐吐说不清楚。魏雨缪道:“磨磨叽叽、粘粘糊糊,能不耽误事!”魏雨缪现在的语言方式,其实是沿袭了霍萍的语言习惯。霍萍的许多东西已经不知不觉间浸入他的骨髓,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把丹顶鹤吵醒了,便插话说:“二海干得不错,背伤员是最多的。”魏雨缪却翻了脸说:“只求数量不求质量?人死了可是不能再生的!阶级感情哪去了?”丹顶鹤又说二海确实是尽了力的。这时查岗的高家锁走过来,把魏雨缪叫到一边说事。

胡二海兀自卷曲了身子抽泣起来。嘤嘤的哭声立即引起身旁老兵曾金友的抗议:“二逼,哭个逑!”丹顶鹤也觉得这哭声与他粗壮的外表很不协调,可是丹顶鹤也曾经想哭过,所以对胡二海便惺惺相惜,他禁不住给了胡二海一拳,就像魏雨缪打自己一样,狠狠的。说:“委屈啥?你问心无愧不就得了?堂堂的汉子这么小性儿!”胡二海肩膀抖动起来:“我恨我自己,我自责啊!”丹顶鹤相信胡二海是真心的,一点没有造作,丹顶鹤只是叹息魏雨谋不该跟胡二海过不去。

天刚亮,魏雨缪就召集了班务会,因为缺水,大家都没洗漱,一人一脸油汗,很不舒服,身上的衣服也被露水打得潮乎乎的。魏雨缪先是每人发了一支烟,连向来不抽烟的丹顶鹤也给扔过一支,算是对于他到排里主持工作的小小“请客”,有些初展宏图的架势,说,“按照连里的部署,侦察班要安排一个人,代理班长主持工作,大家看,谁合适。”大家面面相觑,新兵觑向老兵,曾金友和几个老兵便跃跃欲试,互相推举,一时形不成一致。魏雨缪道:“有民主还得有集中,这样吧,火线上最能考验人,目前看来胡二海同志是干得最出色的,我看就让他主持工作吧。当然啦,仅仅是主持,不是提起来。”

这个决定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一下子都愣住了。丹顶鹤不解地瞥向魏雨缪,夜里他气势汹汹向胡二海发难的样子就在眼前,时间刚刚过去几个小时。难道正因为看好胡二海所以才苛求胡二海?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此刻他脸上似乎洋溢着几分得意,以一个“准排长”的口吻居高临下地说:“就这么定了,从现在起,大家要支持胡二海同志,谁要出妖蛾子别怪我不客气。作为胡二海同志也不能骄傲自满,不是说你立马就高人一头了。但也不能战战兢兢怕这怕那;既要谦虚谨慎又要大胆负责。”

在班务会的整个过程中,胡二海始终是吃惊地张着嘴在听,他一定在猜想,会议想来是要清算他的,形势怎么就急转直下了呢?轮到他表态时还没想明白,就憨头憨脑地说:“我干不了”。老兵们交头接耳,很是不屑。曾金友又骂:“二逼吧你!”但这让魏雨缪很丢面子,翻脸了,说:“大家都给我听好,眼下面临的形势是严峻的,还有什么困难很难预料,现在我说句难听的——不想干的立马脱军装走人!”

大家立即纷纷表态,在一面倒的气氛中散会。

胡二海主持工作了。他干得了吗?别说老兵,连新兵丹顶鹤都起疑。但一切都让魏雨缪说中了,接下来的几天干得很苦。让人想不起闹意见。

天气炎热,散落在市区角角落落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流出的黑色污水下雨一样把地面都泡起来了,比臭鱼烂虾臭一百倍的恶臭弥漫在市区上空,大量蚊蝇孳生着,必须立即包裹尸体运出市区掩埋。埋在废墟下的尸体,根据气味发出的方位扒出后也要及时运出去。尸体腐烂膨胀肚子鼓鼓的,皮肉一抓一出溜,粘在手上油腻腻的,夜里装车的时候,会把握不住尸身从手里滑下来,这时就得什么全豁出去了,一把抱住,任凭满身污染(那肮脏恶臭污黑的尸液一经粘染衣物就别想洗净)。

没办法,各班都出人去四处寻摸手套,侦察班派了脑筋灵活的老兵曾金友,好不容易从倒塌的针织厂发现了白线手套,因为是好几个人同时发现的便发生了争抢,曾金友被人打破了鼻子,即使如此侦察班依旧抢到几打(一打十二双)。每天要干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能收工。

有一具已经发黑的尸体挑在塌了一扇墙的三层搂伸出的钢筋上,样子惨烈而恐怖。侦察班抢到了这个任务:取下尸体。文质彬彬的、计算兵出身的魏雨缪竟然和曾金友顺着断墙爬了上去,丹顶鹤、胡二海和几个老兵在下面接着。而且爬到高处以后,魏雨缪竟然让曾金友抱住他一条腿,探出半拉身子用手去揻那钢筋,下边的人直喊“不行!不要命了!”——眼看着就要从三层搂上摔下来——曾金友又怎么能抱得住呢!

这个场面是相当危险而悲壮的。因为位置高,远处就有人往这边看。正在执行架线任务的霍萍便远远看到了这一场景。她很想扔下线拐子跑过来,但任务在身不能离开,只得干看着,直把拳头攥得铁紧,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两个人都身在部队,正在执行任务,想往一块凑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

可魏雨缪凭借手劲居然把那根尸体都没压弯的钢筋,用手揻弯了!尸体顺势滑落下来,砸在下面五六个人的怀里,大家全摔倒了,人人身上沾满恶臭的尸液。魏雨缪像猴子一样从楼上一层层跳下来以后问丹顶鹤:“用不用给你背段语录?”恐怖和恶心早已经让丹顶鹤说不出话。这个场面,让霍萍看个满眼。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恐惧与恶心,抑或心里五味杂陈。

太臭了,臭得人脑仁疼。大家找街上的医疗队要口罩,再洒上酒精,可是接触过尸臭以后口罩便产生了第三种味——既不是尸臭也不是酒精味,而是一种刺鼻的让人更难忍受的化学气味,大家立即甩掉了口罩。

市区没有道路什么救援物资也运不进来,于是清理道路连续突击了两个通宿,回来后,在郊外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吃一碗面疙瘩汤,有的人困倦得吃着饭就打起瞌睡,摔了碗。

夜里下雨,雨水冲进帐篷竟然无人知晓,身下的褥子泡得精湿,早上醒来彼此一看,后背皮肤都沤白了。

几天下来,二连发生了四起减员事故,一起是一个兵夜里运尸体装满车后,站在上面押车时,被脚下尸身颤巍巍的肉感吓得发起高烧(魏雨缪站在上面的时候其实也吓得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硬着头皮闯过第一次,便不怵第二次);第二起是有五个兵被腐尸恶臭呛得头痛、呕吐不止;另一起是在夜里清路时有两个兵因困倦用铁锹铲了自己的脚。二连最倒霉的事是连长高家锁非要亲临一线,而且受了重伤。亲临一线也无所谓,作为连长首要的任务是指挥全连,把握全连,不一定冲在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部位。而高家锁恰恰就冲在了最危险的时候和部位。也许,这是一个尖子连队领头人的风格,也是一个优秀党员的风格,但问题是一旦受伤,就影响到全连的工作。高家锁在和战士一起扒一座倒塌的破楼下面的人的时候,恰遇一阵余震,破楼猛地一摇,一根断了的钢筋“啪”的一声弹了出来。结果钢筋头正打在高家锁的裆部,高家锁“哎呦!”一声大叫便仰面摔倒了。他立即昏死过去。指导员赶忙叫力气大的炮班一个班的人轮流背着高家锁去找师医院的临时所在地。

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一位首长带了一干人来唐山慰问视察,见到部队时说了三句话十一个字:“你们来得早,干得好,辛苦了!”

这位首长走的路正是二连参与清理的,因此二连的人们对这十一个字的反应出奇的平静,没组织学习讨论(也没这个时间),甚至没人议论一句,像一片无声的落叶轻轻飘向水面,未起一丝波澜。经历了过于艰苦和强烈的刺激,人们精神是麻木的。后来大家还听说了这位首长做出了拒绝了联合国和一些富裕国家外援的决定。为什么呢?谁都说不清。

侦察班的胡二海此时不仅要付出更多努力,并且还要小心谨慎,要看魏雨缪脸色,要顾及老兵,真是难为了他,几天下来脸就见瘦,也显得更黑。好在魏雨缪还吃住在班里,起着压阵的作用。但魏雨缪的伤口感染了,是在抬尸体时恶臭的污水沾染了他的伤口,肩膀肿起一个大包。

这一段时间,部队舟桥连火速赶往唐山,用舟桥车给老百姓送水,就算暂时解决了吃水问题。政府先是派直升飞机空投了给灾区人民的慰问信,白色纸片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引起了侦察班人们的反感,曾金友又骂二逼,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形式主义,老百姓要“实”的!魏雨缪听到这话,便给了曾金友肩膀一巴掌。但紧接着直升机又空投了一部分点心食品救急,侦察班的人才说,这还差不多!魏雨缪当然能看出来,替老百姓着急是因为身临其境。当见到陆续有汽车运来粮食,一些省市的医疗队也陆续赶往唐山深入各条街道,大家才算稍稍松下一口气。这时老百姓也从坍塌的房子里扒出一些家什用品,新的问题是住宿。

唐山市路南区小山街是居民最稠密的老城区,都是平房。二连来到了这片地区,侦察班分在“状元二条”和“状元三条”这两个胡同。魏雨谋接受任务的时候有些感叹:经历了严峻的政治运动以后,唐山这地方依然保留了这么原始的有内涵的地名,既让人匪夷所思,也实在难能可贵。

要在这坍塌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屋顶鳞次栉比、连成一片的废墟上搭建地震棚,组织群众生活。显而易见,部队所作的计划是应急的、权宜的,可是又是必需的、别无选择的。胡二海扛着一把二十四磅的铁锤走在前面,大家扛了铁锹跟在后边,这是在扒倒塌的工厂的时候,每人都取了工具借用。

几天来,大家已经看到,经历了巨大灾难的唐山人,在短暂的懵懂、震惊和恐惧过后,立即进行了顽强的尽其所能的自救,从而减少了伤亡。几天过后,在焦急的奔走中熟人碰面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接下来就要问:“家里都有谁遇难了?”听到这样的对话军人和老百姓心情同样是沉痛的。逝去的自是无奈地逝去,活下来的人为了生存依然要面对具体而琐碎的操劳。

“状元二条”的第一家是刚刚送走了亲人的郭大爷,现在家里剩下了大儿媳、二儿子和他三个人,身上也都有伤。这半家人几天来精神麻木沉默不语,试图从废墟中扒些东西,因为伤痛又力不从心,这时候,侦察班的人马出现在面前。胡二海嘴笨,喊了一声:“大爷,我们帮忙来了!”就要动手,曾金友忙拦住胡二海,老练地先和郭大爷攀谈:“咱们现在就先搭屋子,不能老在露天地儿坐着是吧?”郭大爷说:“那敢情好,多谢了。”曾金友又说:“咱得清出一块场地才行,可是您家的房盖既碍事又搬不动,我们把它砸碎清走您同意吧?”郭大爷说:“这有啥,你们怎么顺手就怎么干。”说着,一家三口闪在一边。大家便动手砸那厚重的三合土屋顶,“咚咚”的声音震得山响。曾金友拉住胡二海说:“你看,这一砸,不知会把屋顶下的什么东西震坏了,咱们是有言在先,老爷子同意的。”胡二海冲着曾金友嘿嘿一笑说:“老同志,有你的。”曾金友不客气道:“慢慢学吧,二逼。”

说话间屋顶被砸碎搬到一边去了,草把子和灰土还覆盖在砸变了形的家什器具上,郭大爷老泪纵横扭过脸去。他的老伴和大儿子就死在下边,是当兵的帮着运走的。郭大爷说当时地震就像土簸箕抖砂子,三两下就把睡梦中的老爷子抖了出来,晾在了露天地,接着又把大儿媳、二儿子抖了出来,神差鬼使一般,老伴和大儿子却闷在下边。出来后的三个人拼命扒那沉重的屋顶,可是哪里扒得动。他们赶紧找邻居,却见家家如此,就立马帮着邻居救人。郭大爷就是这种热心人,等他带人扒开自己家的房盖时,老伴和大儿子已经不行了。看着他们曾经睡过的地方,大儿媳泣不成声。

这个情况让大家对郭大爷一下子肃然起敬了。曾金友禁不住喊了一声“郭大爷”就脸对脸敬了个军礼。先人后己豁达开朗深明大义,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胡二海也说:“郭大爷您瞧好吧,这个地震棚一定让您看着欢心住着顺心下雨省心!”丹顶鹤说:“胡二海你也学‘理论嘴’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混着灰土的砸弯了大梁的自行车、砸碎了盖板的缝纫机,砸瘪了的水桶,还有下雨脏污了的衣物等等家什一件件清了出来。郭大爷的二儿子叫郭亮,头上缠着绷带,一直默默不语,此时拿过水桶,找了一块砖头嘭嘭嘭地把瘪子砸平,就去找部队的舟桥车。一会就拎来一桶水,找出茶缸涮了,给大家盛水喝。那时候也顾不上是不是生水了。一只胳膊缠着绷带的大儿媳又把刚扒出来的香烟拿过来,掸了土又着实吹了,一支支举到大家眼前,没人接烟却有老兵伸手去接茶缸,但被曾金友一把夺过来倒回水桶。郭大爷笑说:“嗨嗨,到我们家了还这么见外?”胡二海抹着汗说:“部队有纪律哩。”郭亮说:“这水刚从你们舟桥车那打来的嘛!”曾金友说:“对啦,分给你了,就是你的,再说,一家就那么两桶水——二逼老兵只有我能治!”

一间屋的地基清出来了,“下边怎么干?”胡二海问大家。

曾金友又骂二逼,两手比划道:“四角竖起四根房梁,把根基、框架固定住,然后搭横梁和木椽。这得现从砸碎的屋顶上往下拆。”

看上去胡二海在指挥大家干活,但他只是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是曾金友,就变成了实际上曾金友在指挥,形成“抢戏”的格局。不仅如此,曾金友还不断奉送“二逼”这类刺耳的字眼。仿佛约定俗成,彼此都没感觉不受用。如果是丹顶鹤可能会回敬一句:“你才二逼呐(丹顶鹤似乎明白了,‘二逼’就是‘哥们’、‘二杆子’、‘傻瓜’的混和,内涵宽泛,辱骂、嘲讽、失望、牢骚、亲热、挑逗、嬉戏、玩笑等等情况均可使用,曾金友尤其熟捻)!”

当然,胡二海也不是一点脑子不动,他说:“这种棚屋一下雨肯定往屋里流,就像我们的帐篷一样,把下边的东西全泡湿了。”曾金友很智慧地说:“垒墙,只垒一米高,能挡水就行了,太高了又有砸人的危险;墙上和屋顶统统用席子和油毡,再来了八级地震也二逼砸不死人。”当时小的余震频频袭扰唐山,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一次大的,为避免再次房倒屋塌,曾金友的这个设计显然是很合理的。

于是,胡二海便下结论说:“好,就这么干”。大家就立即铲土、扒砖,胡二海还亲自拿了水桶去找舟桥车。可是,搭屋顶的时候找不到材料,郭大爷家里只扒出了一些塑料布,哪有席子油毡啊!这时,魏雨缪跛着脚过来了,这段时间他的肩膀和脚都感染了,肩膀肿起老高,再敷上纱布两个肩膀就一边高一边低了,像是有意歪着肩膀走路,脚下又一跛一跛的,他倒并不在乎,只是形象不雅。但是一直发着37度5的低烧,两颊绯红,脚下像踩了棉花,着实让他恼火。此刻听说缺席子油毡,忙说:“已经来了,赶紧到连部去取。”

连部设在路边,丹顶鹤和曾金友跟着魏雨缪过去以后,正看到运送草席油毡木料的骡马拉的大车在卸车,连部里各种材料堆得像小山,而远处插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小旗的大车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场面很是壮观。老百姓都围过去,听着清脆地响在马骡头顶上的鞭花,人群中就暴起一片掌声,丹顶鹤振奋得跳了起来。魏雨缪便一把拉住他,说:“别激动,留着劲扛油毡!”(这些日子,老百姓见了他们总是要问:“解放军熟熟,还有息子吗?”唐山人说话总是把一声念成二声,二声念成一声,把叔叔说成“熟熟”,把席子说成“息子”。就像后来著名评剧演员赵丽蓉演小品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