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纷响应,都说这个名字改得好。
“我哥叫胡大海。”
这一下又让大家大失所望。
是啊,重了。总不能哥俩叫同一个名字吧?魏雨缪也想不出来了。他睁大了眼扫视大家,越发显得郑重其事,就问班里老兵,老兵曾金友说:“简单死了,叫胡大山,有海就有山!”立即有老兵反对:“不行不行,和大海分不清大小了。”魏雨缪便一只手点到新兵丹顶鹤说:“贺文星,你是大城市人,文才好,点子多,你说说。”生活会气氛松缓下来,大家就窃窃私语。丹顶鹤说:“大排行排下来,可以叫胡小海,还保留了海字。”不想这时胡二海又蹦出一句说,“我弟弟叫胡小海。”
大家终于憋不住了,又轰一声笑了起来。还说什么呢?大家犯难了,真是找不出比“胡二海”更合适的名字了。
这时胡二海反悔了,说打小就叫这名字,从未有过异议,不改了,决不改了。
“什么?”魏雨缪噌地蹿了起来,提高了嗓门道,“新兵蛋子,觉悟太低了!都坐着别动,等我请示去。”魏雨缪起身就去找排长,排长没在,拔脚就往外走,去找连长。大家都静坐等候,老兵曾金友幸灾乐祸地一声怪笑道:“有好戏看!别看魏雨缪是计算兵出身,可有一张‘理论嘴’。连里领导相当赏识,快提干了都。”
“仅仅是给新兵一个下马威而已。”丹顶鹤说。他对魏雨缪把所有新兵一起骂有逆反。
“二逼!”曾金友道。
“二逼什么意思?”
“甭问,等你成了老兵自然清楚。”
“骂人总是不对的!”
“鸟儿!”
由于丹顶鹤的加盟,新兵老兵形成对垒。这时,魏雨缪踟蹰着回来了,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才坐下,像是想定了问题,向大家一摆手道:“领导说了,有政治敏感性是好的。”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便换了话题,问起每个新兵的出生日期,家里都有什么人之类,透着真诚和关切。不再提改名字的事,眼睛却躲着胡二海。丹顶鹤断定魏雨缪隐藏了领导的后半句话——“别没事找事”,但大家都装糊涂。
谁料想,事情却闹大了。不知是谁传出去的,一个多月以后,团政治处的刘干事知道了,不干了。刘干事长得很像样板戏《杜鹃山》里的温其久,人们背后都这么叫他。虽然刘干事并不像温其久那样是个“暗藏的阶级敌人”,却也是个非常“左”的人,其为人处事与温其久很有几分相像。
胡二海改名字这件事肯定是当作笑话传的,否则刘干事不会如此忿忿不平,“我们的一个老兵有这么高的觉悟水平怎么没有受到表扬,反而受到嘲笑、遭到压制呢?”一时间闹得很厉害,他要调查这件事,写报告向上反映。政治处主任是个心态平和的老同志,面对这个局面,也犯了犹豫。挡还是不挡?可以想见,他这个角色是很难的,那个年代不是事可以说成事,扣个“帽子”上个“纲”司空见惯。可是,平心而论,这事真不值得兴师动众。于是,政治处主任一挥手道:“你先去去看,回来咱再研究。”没说支持,也没说不支持。
这个刘干事一到二连就和高家锁和指导员吵起来了,这个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几个人都很有主见。高家锁和指导员说如果胡二海本人愿意改名字,那么听便,而无端地给谁扣上什么帽子是坚决不能接受的,更不要说还想做什么文章了。刘干事不答应,坚决要把事情上升到“纲”上“线”上来认识。还把魏雨缪拉出来,要他承认是受了压制。偏偏这时魏雨缪退缩了,他优柔寡断的老毛病又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复杂形势感到茫然,嗫嗫嚅嚅不敢表态。这让刘干事很难办。他反复找魏雨缪单独谈话,启发魏雨缪承认是怕受打击才不表态,还鼓励说政治处领导很关注这件事,否则怎么会派人下来调查呢?你看看人家反潮流的黄帅、张铁生,处理好了你也会成为团里的明星,说不定会突击提干,你们连长指导员这样的干部受处分也是肯定的。
据魏雨缪后来回忆说,“我怎么不想提干呢?一下子提高了收入,一辈子就有了着落,可以和霍萍牵手,还可以扯着嗓门说话,腆着胸脯走路,那不是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的事情吗?部队里多少人梦寐以求啊,明的竞争不说,暗的使劲更别提,可咱一个中学老师的后代有多大脓水,能跳多高?机会对于我是要多重要有多重要!可高家锁和指导员就太冤枉了,我来二连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们待我不薄,我在计算上出了问题,他们仍然把我提为班长。机会,不等于机会主义,讲觉悟不能不讲良心。”
他在刘干事面前低了头三缄其口。这就让刘干事越加气愤,回去向政治处主任告状说,现在魏雨缪受打击吓得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了,这怎么行?
事情正僵持着,团长听说了,他亲自来到二连,问明情况便当场派人叫来了刘干事。团长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后脖梗还留着碗口大的疤,资历老敢说话,他训斥刘干事说:“我们的机关科室是为基层连队服务的,不是添乱的。你想干什么?搞乱了连队你担得起责任吗?你不是爱‘上纲’吗,你先说说你自己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给你一周时间,回去反省。”刘干事领教过团长的厉害,有些不服又不敢违拗,赶忙走了。团长又问事情的缘起,一听到魏雨缪的名字就拍了桌子,“计算上出了问题不说,打锣还打得不对。把他叫来!”……
汽车在颠簸中行进,大家都在打盹。丹顶鹤看了一眼班长魏雨缪,见他脑袋垂到胸前鼾声正响。他只有一只脚穿着袜子,光着的那只脚脖子上缠着绷带,伤口处有红药水洇出来。几分洒脱,几分落拓,很是与众不同。
长长的车队里面有三辆卡车是师医院的,傅郁芳就在其中的一辆车上。车队里有两辆卡车是师宣传队的,冀红琛就坐在其中一辆车里。而师部通信连也有两辆卡车跟随前进,霍萍就坐在其中一辆车里。感情上的伤害已经让她们生分,但共同的任务却使她们向同一个目标聚拢。此前霍萍也曾生出要给二连打个电话,问问魏雨谋的情况的念想,但她蓦然间收回了念想。因为发生地震这么大事,魏雨谋竟然没到师一号家里去探望。这太不应该了。就算你对我爸有意见,我妈也主张放弃你,但我并没有得罪你,我姥姥也时刻挂念着你,你怎么就这么心硬呢?
霍萍说得不错,这么长时间,她不见魏雨谋的面,不光让她抓耳挠腮十分难受,姥姥也几乎在她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悄悄询问:“小魏现在怎么样了?别不让他到咱家来呀!”好像一家人阻止你来我们家,其实,不论搞不搞对象,你都应该隔三差五来看望,不要忘了是谁把你安排到跑团实现当炮兵理想的!
车队途经天津,从天津市区的一角斜穿出去。魏雨缪突然像锥子扎了屁股一样跳起来:“大家快看!”只见马路两旁很多人在露宿街头,有的在头顶上扯一方塑料布,人在下面席地而坐;有的躺在修下水道用的大水泥管子里;有的干脆就在地上铺上凉席,或躺或卧。见军车车队过来,老百姓都摆手致意。魏雨缪警觉地盯住丹顶鹤问:“你们家乡的人怎么都这样?”丹顶鹤说不知道。
出了市区,车队加快了速度,车轮卷起的尘土高高扬起,在大家的头顶肩膀上落了一层。时值中午,天阴下来,下起蒙蒙细雨。车队突然停了,从前边传来话说,河上大桥坍塌,行进受阻。部队借机在路边埋锅做饭。炊事班做野炊很是熟练,任务紧急,煮一锅挂面,下一些菜叶、辣椒搅在里边,三下五除二的事情。大家跳下车,抖抖身上的灰土,就拿了碗盛饭。小雨一阵紧似一阵,大家吃饭的速度也加快了,不等衣服淋湿,已经一人吃出一头热汗,便匆匆帮炊事班收拾家什,装上车。胡二海还在用勺刮碗底,尖锐的金属声刺人耳膜。曾金友道:“没吃饱?二逼!”
丹顶鹤见魏雨缪没用炊事班的水刷碗,而是在路边抓了一把黄土,在碗里一抹,用嘴一吹了事。说:“为炊事班省点水,再说这土不脏。”
丹顶鹤怀疑魏雨缪有表现欲,可是胡二海忙跟着学,就传染得丹顶鹤也试了一把。前边传来话说,河上这条路走不通了,必须改道。整个车队的马达又轰鸣起来。这一改道须从庄稼地穿过,得派一部分人下去把地里的玉米拔掉,清出一条路来,这就拖延了时间。在绵绵的阴雨中,车辆在庄稼地里颠簸摇晃,车上的人们东倒西歪,肚里的东西快要吐出来了。刚刚出了庄稼地,打前站的一个参谋骑着摩托返回来了,说,唐山,已经平了。
大家轰一声躁动起来,都张了嘴发表议论。“平了”意味着伤亡很大,损失惨重。丹顶鹤便想起家乡天津,肯定是地震致使人们都住到街上去了,也有伤亡吗?正在忐忑不安,见魏雨缪在车里找东西,东扒西看,又无奈地坐下。胡二海问:“班长,我们是不是去救灾?”魏雨缪闭着眼答:“那还用问!”胡二海说:“什么工具都没有,用什么救灾?”魏雨缪有些不耐烦了:“你有没有手?你胡二海要是怕艰苦可以打道回府嘛!”胡二海委屈的要哭了,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老兵曾金友插话说:“二逼,遇事别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距离唐山很近的时候,车队又停了,前方柏油路裂开一米多宽的大口子,车队没办法飞跃障碍,只得找路绕行。魏雨缪提出利用停车间隙每人写一份决心书——说谁要是熊包孬种稀泥软蛋就他大爷的别去唐山丢人现眼!老兵曾金友怵头动笔,讨好说:“让新兵写,我就算了吧。”魏雨缪狠狠瞪他一眼。曾金友又说:“我口头表态还不行吗?”魏雨缪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理他,说:“不论谁在执行任务中牺牲了,当然这是假如,假如这样的话,我们现在留下的就是遗书,到时候让我们无愧的是遗书里只有豪言壮语,没有婆婆妈妈!”
一向阴柔委婉的魏雨缪真的变了。变得强硬,变得霸道,变得蛮不讲理。一路上魏雨缪都在虎视眈眈酝酿情绪,只要找到突破口就会发泄一番。仿佛空气中擦个火星就可以爆炸。大家唏唏嗦嗦从背兜里掏出纸笔垫在膝盖上神情庄重地写起来。丹顶鹤在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不论任务多么艰巨,都请组织考验!大家都写得很快,纷纷交上去。意思都是要在唐山一展身手建功立业。人人虎着脸闭了嘴不说话,气氛肃穆悲壮。魏雨缪敛齐后跳下车,快步跑到连长车前交给高家锁。回来爬上车后说:“领导表扬咱们了啊!这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
丹顶鹤理解,这可能是魏雨缪阵前擂鼓、赶鸭子上架的工作方法。
胡二海在丹顶鹤耳边嘟哝:“早知道他往上交我就写工整点了。”
这些决心书、请战书后来都被写报道的刘干事作为“宝贵资料”收集去了。
关于胡二海拒不改名的事,丹顶鹤感觉魏雨缪应该能够释然,他作为班长这个胸怀还没有吗?挨团长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可连长指导员却表扬了呢——没有按照刘干事的思路扩大事态。他心里应该是平衡的。但是他一根筋地认为他并没有错,胡二海就是应该改名字,这一点就是把他开回老家去也不会变,他以对伟大领袖的一片忠心作证。于是他动辄就会给胡二海甩个脸子。弄得胡二海也总觉得欠下一笔帐,总是盯着魏雨缪的脸色,班长长班长短跟屁虫似的。偏偏魏雨缪不喜欢让人追随太紧,好几次胡二海要帮着他洗衣服,都被他生硬地拒绝了,有一回硬是从胡二海手中“抢”回了衣服,还说:“他大爷的有力气去起猪圈、刷厕所!”就像刚才胡二海是很正常的担心,也被无端地抢白几句,还往“怕艰苦”上扯,弄得胡二海很是难堪。丹顶鹤不觉暗想:不知谁能开出验方,和这样的班长怎样相处?
丹顶鹤后来在一部长篇纪实文学《1976,我们和唐山》中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车队绕过重重障碍接近唐山市区,已经是转天拂晓。大家扒开汽车棚布向前看去,啊,这就是唐山!一下子便惊呆了——在灰兰色天幕笼罩下,整个市区房倒屋塌,眼前一片废墟:房盖扣在瓦砾上,塌了半拉的楼房露出空格子,工厂高高的烟囱已经折断,电线杆也都七扭八歪。汽车进入市区不远便没路可走。残垣断壁和马路两边随处可见横躺竖卧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唐山地震惨到这种程度,‘灾难’这两个字在唐山找到了最准确的注脚。相比之下,部队驻地和天津不过是受了唐山地震的波及。可以看到,有人扛了整捆的绒衣绒裤、整捆的锅铲汤勺在奔走,还有人搬着整箱的啤酒、汽水小跑着择路蹿过。显然,是刚从坍塌了的百货店抢出来。部队立即分成若干部分,深入市区各自为战。连长高家锁找一小块空地把大家召集起来做简短动员,他说:‘大家都看见了,还用得着动员吗?唐山人民正遭受灾难,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啊!掏出我们的一腔热血吧!需要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按班行动!’队伍呼啦一下子散开了,各班长带领战士们迅速消融在市区各角落……”
干什么?怎么干?眼前的情况是,一走近残垣断壁下的市民,就可以听到哭泣声,呻吟声,求救声。魏雨缪撇着脚领着侦察班边在崎岖的瓦砾上奔走边自语:“他大爷的真是十万火急!第一要干的事就是把被砸伤的人员立即运出去,有的伤员流血很多,时间长了就会死在这里。”又说,“不想上进的不是好兵,部队讲究火线立功火线入党,现在就看你们的了。”说得大家全都摩拳擦掌。于是大家就开始背伤员,从居民区里把伤员背到有路的地方,等待车来了运出去。
丹顶鹤一上来就遇到一个大个子,这个人的腰砸坏了,丹顶鹤背起他的一瞬间汗就出来了,这个人太沉了。他也竭力配合,一只手紧搂住丹顶鹤的脖子,嘴里忍不住呻吟着。丹顶鹤正被憋得喘不过气来,突然,这个人的脑袋一沉,歪向一边,搂着丹顶鹤的手也松开了,眼看就要倒下来。丹顶鹤赶忙停住脚猫下腰把他稳住,可是不直腰丹顶鹤怎么走路呢?这个人肯定是痛晕了,而丹顶鹤也没有帮他减轻痛苦的办法,甚至连走路的办法都没有,只有在残垣断壁之间、瓦砾之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丹顶鹤嘲笑自己运气不好而且低能,自己这匹骡子这匹马就是这么遛的?这时胡二海赶来了,抱起了伤员的上身,和丹顶鹤两人一起把伤员抬到路边。在一根电杆旁把伤员慢慢放下,让他倚住电杆,又从腰上解下水壶,喂他一口水。这个伤员微微睁开眼睛,翕动着嘴唇说:“谢谢。”声音细成一丝。丹顶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已经有不少战士背了伤员过来,一时间马路边聚集了一大片东倒西歪的伤员。对于抢救伤员各班各排不谋而合。
太阳高高的升起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毒热的阳光直射下来,晒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战士们在残垣断壁间往来穿梭,军车也一辆辆腾出来进入运送伤员的序列,把伤员陆续送到邻近的县区医院。汽车往返拉得时间很长,于是,在等待中有的伤员就倒头咽气了,让人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办法。
中午是怎么过去的,大家都不知道。汗水早已湿透了军装,马上晒干了,就又湿透了,隔着衬衣每个人的军装在肩膀、后背处汗碱都是一圈套一圈的。下午胡二海又背出一个砸伤了双腿的老太太,这已经是他背出的第二十几个了。论干活胡二海真是一把好手,半天下来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他把老太太放在路边时,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口渴,要喝水,可是他的水壶早就滴水不见了,他找丹顶鹤要,丹顶鹤也没水了。唐山从地震那一刻起,停水停电,各项公共设施瘫痪,老百姓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水喝了,正常人尚且受不了,何况伤员呢。
胡二海正急得团团转。就见班长魏雨缪背了一个人过来,胡二海连忙找他要水,魏雨缪说:“早没了,你赶紧去找炊事班去要点什么,有个西红柿也是好的。”
“智慧啊,”胡二海说,“炊事班的车在哪呢?”魏雨缪急了:“你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吗?不会问吗?”于是,胡二海见到连里的战士就问,问了好几个人,终于问到了一百米开外的炊事班的位置,便急忙赶过去。炊事班的水早已分光,能生吃的黄瓜、茄子也分光了,胡二海连忙说:“救人要紧,快给我几个西红柿吧。”炊事班长说:“还几个?再晚来一会这一个也没有了。”胡二海来不及说什么,抓起那个硕果仅存的西红柿就走,心说没有朱砂,红土为贵,班长毕竟是班长,关键时刻就是点子多。心里忽地发起急来,脚下踩着废砖乱瓦跑得就快了。突然跘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可是手里的西红柿给捏瘪了,他害怕汤汁流出来,就两手捧起来跑。一直跑到路边老太太跟前。可是老太太已经斜卧在路边闭上了眼睛。胡二海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心扑腾扑腾快跳出嗓子眼了,使劲定一定神,让自己镇静。然后把手里的汤汁滴进老太太嘴里。可是,从中间滴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胡二海不由得把手放在老太太鼻下反复试了又试,发现老太太已经咽气了。他给自己的脑袋捶了一拳。责怪自己的速度太慢了,如果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准能抢救一条生命。可是,在那残垣断壁之间瓦砾之上,怎么能跑得快呢!
胡二海伤感极了,看着手里的西红柿发懵。这时旁边好几个伤员异口同声在叫,“喂,解放军同志,把西红柿给我吧!”胡二海看看他们,似乎体质要好于老太太,就说:“好吧,每人只吃一小口。”他们点头。胡二海便把西红柿挨个举到他们嘴边,他们也都遵守诺言,只是咬上一小口,就这样,这个被捏瘪了的西红柿喂了十来个人。胡二海心情依旧沮丧着,老太太的影子挥之不去,见了丹顶鹤就说这件事,直念叨不吉利。丹顶鹤说:“老太太肯定是因为体质太弱,经不起地震的折腾,你怎么能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呢,让班长知道了不是又要给你‘上纲上线’吗?”
这时连长带着通讯员急匆匆赶过来,收集大家的水壶,说要带着全连的水壶和炊事班的深锅、水桶、保温桶亲自驾车去郊外找水。水啊!丹顶鹤蓦地想起魏雨缪用黄土刷碗的事——这个有预见的老兵!
太阳早已西斜,但却依旧灼人,丹顶鹤拉着胡二海走在瓦砾上,隔着鞋底脚底板都是烫的。他听到远处有人喊他,迎着耀眼的阳光,见是班长,他和胡二海急忙奔过去。魏雨缪衣领扣敞开,衣袖高高挽起,脸膛通红,热汗直淌,像是刚刚喝了烈酒。他乍着两手喘着粗气道:“我从这路过,隐约听见这个屋顶下有声音。围着屋顶转了好几圈,想搬开屋顶,他大爷的搬不动。”
丹顶鹤急忙过去,朝着直接砸在废墟上的屋顶蹲下身,两只耳朵竭力捕捉,两手扒着屋顶下的缝隙又“喂喂”喊了两声。只听下面传上来十分细小的声音,喊救命。如果不是很警觉的话,在一旁走过是听不到呼救声的,丹顶鹤不由从心里钦佩魏雨缪灵敏的耳朵和绷紧的神经。他试图搬起房盖,卯足劲试了一下,纹丝不动。魏雨缪说:“一两个人是绝对搬不动的。”
他埋下头细心地在房盖下抠出缝隙,说让下边能通气——“救人嘛,这些细节都得想着。”丹顶鹤四处张望寻找班里的人。胡二海已经有了老太太的教训,急急地跑出去找人。等他把侦察班里的人都找来以后,魏雨缪没有表扬他,反而责备说:“救人要紧,分什么这个班那个班的?”说着,大家一齐围过来,面对屋顶想办法。魏雨缪说:“咱们一起动手搬房盖,搬起来以后我用肩膀顶住,你们就以最快的速度扒人。怎么样,动手吧。”胡二海要争顶房盖,被魏雨缪制止。
唐山的平房屋顶多数都是用三合土(炉灰渣子、白灰、黄土)打的,结实,却也死沉。大家连扒带抠一起把手伸进屋檐,魏雨缪喊一声“一、二、起——!”房盖终于被掀动了。魏雨缪第二次喊“起”的时候,房盖从一端被托了起来。魏雨缪立即伸进肩膀,抵住,大家就往下看,就听下面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说:“先救我妈!”魏雨缪忙喊:“分两拨,扒人!”
这时一阵地震余波袭了过来(地震余波不可小看,不少人就死在地震余波里),大家被晃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屋顶上粘连的灰土刷刷落下,此时支撑屋顶的魏雨缪通红的脸膛咬肌隆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体倾斜呈60度,腰腿绷成一条直线,雕塑一般。因为用力,脚下的砖土被踩得簌簌抖动。胡二海也不愧有一副好身板,动作又快又有力,两手像铁铲一样扒土扒砖,在厚厚的一层苇把子、黄土下面,扒出了年轻姑娘,老兵曾金友则同时在姑娘脚下的方向扒出了大娘。刚把人抬出来,就听魏雨缪喊:“快闪开,我顶不住了!”接着,轰隆一声,屋顶坍塌下去。
魏雨缪从腾起的一大团呛人的灰土中跳将出来,猛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