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唐朝有两大诗人，那一定是李白和杜甫，毫无争议。若说唐朝有三大诗人，这第三位该填一个谁呢？这就有争议了。如果是在古代，更多的人可能会填一个王维。王维号称“诗佛”，最擅长写山水田园诗，苏东坡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对唐诗的审美做出了巨大贡献。现在通行的《唐诗三百首》就是这个意见，它选出的诗篇一共311首，其中，杜甫38首，李白27首，王维倒有29首。这就是很多古人心目中的唐诗前三甲。

但是，如果是在近代之后，还说唐诗三大家，可能更多的人会填一个白居易。白居易号称“诗王”，又称“诗魔”。他主张写诗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所以，他在诗坛发起了著名的“新乐府运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为什么叫新乐府呢？因为乐府是汉朝的一个音乐机构，汉朝设立乐府，就是要采集老百姓的歌声，让皇帝听到来自民间的声音。有这样的文化传统做基础，新乐府主张，文人创作的诗歌也要反映民间疾苦，也要对当时的政治有所帮助。比如，大家熟知的《卖炭翁》，不就是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吗？因为重视诗歌的社会作用，所以白居易还特别提倡写诗要通俗易懂。传说他每写一首诗，都要念给邻居的老太太听，老太太都能懂了，他才满意，这就是成语“老妪（yù）能解”的来历。

白居易重视老百姓，而近代以来，人民的地位越来越高，所以，近代以后再说唐诗三大家，很多人就认为是李白、杜甫和白居易了。这种评价标准的变化，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历史变迁。

不过，白居易也不是只写新乐府和政治讽喻诗，他信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旦在政治上失意了，他马上就退到日常生活中去，退到心灵修养中去，写了好多怡情养性的闲适诗。事实上，虽说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很有闲适的感觉，但是，只有到了白居易，闲适诗才真正成了一个诗歌流派，对后来的中国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今天要看的这首《问刘十九》就是一首经典的闲适诗。

绿蚁新醅（pēi）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写了些什么呢？

先看题目——《问刘十九》。刘十九，就是姓刘，排行第十九的一个人。唐朝人称呼别人，常常是姓氏加排行。比如，我们之前讲过的元二，就是姓元，行二；白居易自己姓白，行二十二，所以，唐诗里那些写给白二十二的作品，签收人就是白居易。这位刘十九的情况我们知道的不多，有人说他是河南嵩（sōng）阳处士，有一个出名的堂兄弟，叫刘二十八。刘二十八又是谁呢？此人名叫刘禹锡，号称“诗豪”，也是白居易的好朋友，跟白居易合称“刘白”。

再看知识点。白居易写诗通俗易懂，这首诗的知识点只有一个，就是第一句，“绿蚁新醅酒”。其实这句诗的意思在唐代尽人皆知，只是现在酿酒技术变了，才成了知识点。所谓“新醅酒”，是指新酿的酒。唐朝还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发酵酒一定是新酒比陈酒好，就好比现在的啤酒，谁会去喝陈酿？一定是新鲜的好。“绿蚁”又是什么呢？是指浮在新酿米酒上的绿色泡沫。唐代的酒杂质多，酿好之后还要过滤，滤过的称为清酒；如果是未滤清的浊酒，酒面会浮起酒渣，颜色微绿，细如蚂蚁，就称为“绿蚁”。

知识点说完了，这首诗怎么翻译呢？

端来了泛着淡绿泡沫的新酿米酒，烧旺了小小的红泥炉。

天色将晚就要下雪，老朋友能否来喝上一壶？

这首小诗，颜色搭配好，动静结合好，情感闲适尤其好。

先看颜色搭配。“绿蚁新醅酒”，酒是绿的；“红泥小火炉”，温酒的红泥炉子和火苗都是红的；“晚来天欲雪”，雪虽然没有下，但你能想象，此刻的天是黑的，即将飘洒下来的雪花又是白的。在这四种颜色里，黑和白都是冬天的颜色，是肃杀的，但绿和红就不一样了，我们常说桃红柳绿，绿和红都是春天的颜色，也是生命的颜色。这样四种颜色一搭配，你就能感觉到寒冷中的温暖，仿佛冬天里的春天一样。外面固然天寒地冻，但我们不妨室内生春，享受一点儿小而确定的幸福。

再看动静结合。“绿蚁新醅酒”，新酿的酒已经倒好了，这是静的。但是，因为酒没有过滤，所以上面浮着一层泡沫，像一群小蚂蚁一样此起彼伏。如今我们倒啤酒，不是还会看见那层泡沫吗？这层泡沫逐渐散去，一个一个的小蚂蚁不见了，这又是动的。“红泥小火炉”也是如此，红泥炉本身是静的，但红色的火苗在跳动，这就是动的了。“晚来天欲雪”，暮色苍苍，宿鸟归飞，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特别是在冬夜，世界会尤其安静吧？但是“天欲雪”意味着老天还在动，马上，雪花就要飞舞起来了。“能饮一杯无”呢？这是在邀请朋友了，朋友也罢，诗人也罢，此时都还在自己的家里，静静地坐着吧？但是，诗人心动了，想朋友了，把酒都摆好了。然后呢？然后他可能就让一个小童带着诗去请这位朋友了。又或者，这位朋友只存在于白居易的意念之中，他知道不可能在这样的雪夜把远方的朋友真的叫来，但是，他还是愿意举起酒杯，对着虚空中的朋友微微一笑，说上一句“请了”！这不也是动起来了吗？每一句都是动与静的结合，感觉特别地生趣盎然。

最后看情感闲适。一首诗写得好，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写景，也不是写事，而是写情。在这首诗里，就是要写出喝酒的感情。唐朝的诗人大多喜欢喝酒。最著名的是李白，号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喝的是什么酒？他自己说了，“金樽（zūn）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行路难三首》其一）。李白是个潇洒的人，他的朋友也都豪气干云，不惜一掷千金，所以他的酒是清酒，是值钱的酒。喝多了，钱带的不够也不怕，大不了拿东西去换，三品大员贺知章不是曾经用金龟换酒，请过李白吗？所以，李白的酒是豪酒。

杜甫其实也爱喝酒，但他一生穷困，“盘飧（sūn）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他只能就着一个下酒菜，喝点儿不怎么新鲜的陈酒。可是，即便这样的酒，有时候也喝不起，怎么办呢？杜甫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李白是别人用金龟换酒，杜甫是自己借债买酒。杜甫为什么宁可借债也要喝酒呢？因为感慨呀！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说，年纪老大，一事无成，不喝酒干什么！这是喝的闷酒。

李白喝豪酒，杜甫喝闷酒，白居易呢？白居易喝闲酒。你看，“绿蚁新醅酒”，他的酒，没有过滤，是品质不高的浊酒，所以泛着绿色，带着泡沫。但是，这酒是自家酿的，不用去买，更不用借钱买，这就是小康人家。他喝酒的地方，既不是李白的大酒楼，也不是杜甫的小酒馆，他就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红泥小火炉”。谁来跟他喝酒呢？既不是像李白那样，招些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在他们面前逞意气，出风头，也不会像杜甫那样，自己一个人感时伤世，忧国忧民，喝闷酒。白居易就是随便叫一个住得近的朋友，这个朋友不需要多有钱，也不需要多有名，甚至也不需要多有才。他可能只是一个跟白居易年纪相仿，情趣相投的老头儿，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就一起喝喝酒，叙叙旧，发发牢骚。这是多么闲适的生活，又是多么闲适的情调呀！

为什么白居易热衷于喝闲酒，叙闲情呢？要知道，白居易是中唐的诗人。“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了，唐朝已经走过了盛世。所以，他不像李白那样豪迈，总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也不像杜甫那样伟大，总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bì）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是个好官，经常为老百姓着想，他也发起过新乐府运动，想要用诗来反映现实，改良社会。但是，现实黑暗，他改变不了，还被贬了官。这样一来，白居易就转而独善其身了，过自己的小日子，交自己的真朋友，在自己的小天地做一个快乐的老头儿。

有人说，白居易的诗俗，境界没有那么高，这当然有道理。但是，生活本来就是平淡的，在平淡的生活中，享受一点儿摸得着、看得见的小快乐，享受一种悠然自得的小心情，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人生选择。所以，白居易的闲适诗在后代有很大影响，那种优美亲切的语言、悠闲自得的情调，让后世的好多文人都称道不已。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古代的文人，不也是这个样子吗？我们之前讲“建安风骨”，那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说到文人情趣，那也不算错。这就跟中国哲学一样，一阴一阳才是道。

这首诗讲了哪些内容呢？

1．什么叫新乐府？

2．李白、杜甫和白居易，他们三人喝的酒有什么不一样？

3．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流派——闲适诗，有什么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