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1 / 1)

苏联五十天 郭沫若 1411 字 5天前

清晨独步园中,忧国之念不可遏止。国在人为,乌兹白克在帝俄时代乃受高度压制之殖民地,革命以后不足三十年,羁绊解除,人民康乐,羡慕何可极?而返观我国,则外患未除,内忧未已,水深火热,地狱无殊;我虽遨游天外,何能无介然于怀?即景生情,乃成诗三章,明知涉于感伤,不能自已。刘后主入魏,曾云“此间乐,不思蜀”,余来塔什干,独有“此间乐,愈思蜀”之心。地狱正需人,我何当久于天国淹留?

清晨入园林,杲杲明东日。林檎枝头青,坠地无人恤。亦有胭脂花,亦有白蝴蝶。

凤仙花正开,芙蓉笑生靥。美人隔云端,相思肠百折。

晨风溢清凉,草木凝青苍。花枝纷烂缦,皎皎映朝阳。鸟语空中闻,时复见翱翔。

回忆水牛山,三径谅已荒。狐鼠正纵横,徙倚断人肠。

临流濯我巾,巾秽犹能洁。牢忧**我肠,百摺浑欲折。纵有林泉幽,纵有歌舞绝。

天国非人间,人间正流血。不当归去时,此心将毁灭。

早食时闻讯,苏联政府赠予约翰孙博士以红旗奖章,宾主咸举觞称贺。又闻柏林三巨头会议为期已近,美总统杜鲁门已由华盛顿起飞。

十二时过,乘车往参观一女子中学。女校长乃乌兹白克人,人甚矮,左鬓有红痣一片,头梳两长辫。乌兹白克女子大抵喜辫发,幼女有作无数小辫垂于脑后者。学生亦均系乌兹白克人。校长在办公室内先作一番报告之后,即领往参观图书室和教室。图书室中所陈列书籍不甚多。书橱中有一册《中国苏维埃》(一九三三年版),系俄文,国内未曾见。

一教室正讲授动物学,黑板上画着阿美巴与草履虫等,讲坛上陈列标本甚多,有黄牛解剖图一具。学生席上均敷花毯,学生亦均着盛装,另一教室,黑板上有代数多项式分析。

全校学生共六百人,教员三十二人。教员中有三人任初年级者,系中学毕业生,余均大学毕业,差不多都是乌兹白克人。授课均用乌兹白克语,俄语只是第二必修科,作高级研究的准备。中学及小学高年级男女分校,系战前一二年开始施行。小学低年级及大学,仍系男女合校。改革制度的原故,是因为女子在十岁与二十岁之间的智慧发育比男子较早,合校便不免互相牵就,使男生女生均受损失。

校庭中有小学生徒露天唱歌,并作种种游戏,或演民族歌舞。邻近树荫下有寝床设备,以供午睡之用。这是暑期休息团,其中有乌兹白克以外的儿童远来参加。

一时返寓后,四时顷复出往参观斯大林纺织工场。六时半回寓。

工场甚宏大,计有第一第二两工场,我们只参观了第一工场和各种附属工厂。每一工场都是六座工厂所组合起来的。第一座是坦花工厂,把棉花在机器上坦成长板。第二座是使这长板划成无数甘蔗粗细的棉条。第三座,把这棉条纺成纱线。第四座,把这纱线延长。第五座,使它牢实。第六座便织成棉布。每座工厂一望都是机器的海。机器都是电气发动的。厂内的空气要保持一定的高度,也不断地散布着水蒸气,颇觉燠热。工人几乎全是女工。

替我说明的是一位英国学者,他在这工场里协助工作,苏联政府曾经赠以列宁奖章。据他说,一位女工要管三十六部机器,二千锭纺锤,工作每日八小时。纱线如断,电机即自行停止,有小红电球发光指示断处,结上,电机又自动运转。他为了使我更加明白,在第六工厂时故意在一部织机上把纱线掐断一根,机器便立即停止了,一一都如他所说明。他把眼光向我表示,似乎在说:“你看,稀奇不稀奇?”他又把机器上的标识指示给我,那是表明着“制造于列宁格勒”。他这一指示,大约是怕我怀疑,苏联的机器也只是一些舶来品吧。据说,第六厂织布机共二千五百部,每日产布二十五万公尺。第二工场的机器比第一工场的更要新式。

附属工厂作漂白、染色、印花及配备零件等工作。花样甚多,有专门图案家设计,优秀者于薪水之外有各种的奖金。印花机器,有的一套可印十一种颜色。

要人人都有衣穿,

而且要穿得好看——

在从前只是一个梦幻,

在今天我看见了这样的生产。

斯大林工场哟,机器的海,

你是社会主义的摇篮,

你的规模,世界所罕。

参观完毕之后,工场长要我们在纪念簿上题字,我便写了这几句。事实上最值得看的还是工人村落。工人的福利是照顾得很周到的。工厂之外有花园设备,树木繁茂,浑如公园。约翰孙博士对此极为赞奖,据他说,“工场内的设备,英美人可能办到,或许有的还要更加完善;工人村的设备便为英美人所无法企及”。——这很明显的,便是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的不同。前者是资本家做主人,而后者则工人就是主人。

夜八时顷,赴国立剧院看歌剧《乌鲁格·柏格》。这是十五世纪撒马尔罕的国王,生于一三九三年,卒于一四四九年,中国的史书称为“兀鲁伯”(《明史》卷三三二“西域传·西域四·撒马尔罕”条,“明成祖永乐十三年,赐其头目兀鲁伯等白银彩币”)。又叫作“兀鲁伯米尔咱”(同上,“宣德五年秋冬,头目兀鲁伯米尔咱等遣使入贡”)。“米尔咱”其实就是头目的意思,兀鲁伯是建立莫卧儿帝国的铁木耳的孙子,是蒙古人的后裔。他是一位开明的国王,爱好天文学和数学,尽力输入了波斯文明。他有著作传世,叫《天文图谱》,在其殁后三百年,印行于英国的牛津大学,曾经再版数次。列宁格勒的普尔珂夫山的天文台还保存着他的一部分手稿。

这样一位开明的国王,不幸却有位极反动的儿子,他的名叫着阿布杜鲁·拉迭夫。他乘着国王领兵出御外来侵略的时候,在国内和保守势力深相结托,暴虐人民,残害忠良,并依靠外力,结果把他父亲诱杀了。

这无疑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但在这故事里面,作者珂志洛夫斯基却加上了一条恋爱的副线。女主人公是一位中国的歌姬Sin Duan Fan(新东方?),她由中国的使馆进献给兀鲁伯,兀鲁伯便当场把她许配了他的儿子。因为戴着面罩,谁也不知道她是绝代佳人,但等面罩一揭开,父子均为之瞠目了。歌姬也不喜欢拉迭夫,而却喜欢国王。有一夜潜入国王的天文台,窃听到国王对自己的恋慕独白,她也就把自己的热烈的情意表白了出来。国王以礼自持,而歌姬却转爱成憎,于是使父子之间在新旧的隔阂之外又加上了恋爱的葛藤。王子阴谋日益进展,为歌姬所知,歌姬对于国王情心未死,乃与其忠仆Van Bo Dan(万宝丹?)潜逃,向国王告密,并劝国王勿回撒马尔罕。国王不听,姬遂自杀。

这副线我相信一定是加添上去的,而且有点不大自然。但为使场面复杂化,或许是不得不这样的吧?有了这一穿插,自然是便于插入各种歌舞的节目,增加了异邦的情调。舞的姿态中有把刺绣手式组合成为了一个联舞的,一切腰肢和手腕的动作都带中国式,这无疑是梅兰芳博士所留下的影响。外交部长今天也在。艺术导演阿希拉菲和他的夫人也都问到梅博士,他们都是在莫斯科看见过梅博士的演艺的。阿希拉菲先生是荣膺斯大林奖金的音乐家,并有乌兹白克共和国人民艺术家的头衔。

演出的成绩是很辉煌的,这效果对于英国的两位客人比昨晚《奥塞罗》的效果更大,约翰孙老博士就因为看了这一歌剧,便要求要到撒马尔罕去凭吊。这是在我们的旅行程序中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