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1 / 1)

苏联五十天 郭沫若 1327 字 5天前

宾馆系平房,余一人独据一室,甚为宽敞。昨夜因不甚舒适,未进食。二时顷曾醒来一次,觉寒,遂将大衣盖上,盖因地域高,故气候亦温和耶?此等情形,为重庆所绝无。六时顷起床,盥漱,喉部有着凉之意。

早饭后,八时顷出行,先往市政府拜会市长,其次往访科学院。

科学院在一九三七年成立。在前本来是苏联科学院的一个地方分院,一九四三年改为乌兹白克共和国国立,内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技术科学,第二部分文化科学,第三部分气象数理,从事研究者有三百余人,其中有一百五十人为乌兹白克人。有大规模的出版计划,但因正式成立未久,尚未实现。图书馆藏书颇富,共有一百五十二万册,一百四十种以上的各种言语的书籍。

工程师阿士珂新斯基报告,大约涉于专门,译者最不得要领。主要似谈到水渠的开凿及水力发电厂的规模。有五个宏大的水力发电厂业已大部分完成。将来如全部落成时可能发生一千万基罗瓦特的电力,而在革命前是只有二万至四万基罗瓦特的。

地质学乌克隆斯基报告,从事地质调查者有一千余人,发现煤矿甚多,已开始采掘。铁矿亦甚多,尚未利用,铅矿亦不缺乏。大抵南部地质似印度,北部似西伯利亚西南部。

东方古典文学家安得力夫报告,指示了各种的古文书,其中有蒙古文的资料,突厥文古典的搜集有六百种之多。

乌兹白克全国六百万人口,塔市一百万,计有大学二座,研究所三十七座,从事教育者四万余人,一半以上是乌兹白克人。各处城市都普遍地有戏院、电影院的设立。病院亦甚普遍,革命前全国医师仅三人,现在不仅城市中医院林立,即每一乡村都有病院或大夫了。医药免费,教育亦免费。

临别时蒙赠书四册,一本是发掘报告,一本是诗,另外两本是小说。小说中有一本是杨(Yan是一位苏联作家的笔名)的《成吉斯汗》。

接着是访问伊斯兰的长老。昨晚在电影中所见到的阿洪和他左右的人都十分恳切地欢迎着我们。开始是到了阿洪的书斋,席地而坐,在地面上铺了很多华贵的毡毯,还有厚大的坐褥以为靠背和靠肘之用。壁上也悬挂着华贵的毡毯。在极长的矮桌上陈列了无数的果品,有红茶,有饴糖,有蜂蜜,有烧饼。烧饼实心,洼陷如圆帽,其色金黄。主人辄代为劈裂,拌蜂蜜而食,甚为可口。

十一时顷,阿洪率领客人至教堂礼拜。拜殿颇宏大,可能容纳千人以上,人已跪满,在堂外空地中复跪满了更多的信徒,当在三千人以上。大多系老人,青少年亦间有之,但为数颇少。

拜殿门前有方形月台,高出庭面数级,客人被肃上月台,坐在石栏杆上观仪。一切仪式与影片中所见者相同,读经赞礼之声非常中听。

祈祷毕,庭中有一老人走至月台下,挨次捧约翰孙博士及余之手而吻之,双泪交流,口中喃喃有声,不知所作何语。——这大概是表示感激的意思吧?人颇贫窭,曾指其破裤相示,究亦不知其何意。

阿洪退出拜殿后,又被邀引至其别院,大事款待,此次系一庭园。右侧为一塘,蓄水疑可游泳。中央为过道,道旁有杨树,桑树,白杨,森森成列,浓荫叠地。临塘有木栏,有席面设于其下,仍席地而坐。一切供张均比前次书斋中者更为华丽,更为丰盛。左侧为花圃,有红色的玫瑰花在开放。

背方塘、面花圃而坐,余倚桑树一株,以厚褥垫背,颇为怡然。洋糖,方糖,冰糖,蜜糖,饴糖,糖之种类更见加多了。水蜜桃,樱桃,葡萄,巴丹杏,莓子酱,牛奶酪,圆洼大烧饼,更陈设得毫无虚隙。这不仅只是口腹的大享用,而同时是眼睛的大享用了。有小榧实,味胜胡桃,惜剥食时稍嫌费事。叉烧羊肉,叉长二尺,每人五叉,每叉五肉,以手摘食,食后手指即以两唇抹之。

食间,一青年牵黑色绵羊一头步至席次,青年一手牵羊,一手执桑叶二片。羊无角,头小,尾大,垂耳,细颈,时举其头食青年手中桑叶,两眼清明,甚觉可爱。余问此何意?乃知羊将被宰割以享客,将求阿洪施以法语,颇觉不忍。俄而被牵入后院,一声惨叫,想必是羊子死了。

院后右方为一坛坫形,高出园地二级,护以土墙,墙上满悬花毯,地上亦有花毯敷陈。继复设长案,长老肃客移座至彼处,俨如古代酋长生活。包饺以大盘陈出,做法与中国同,多下胡椒。包饺食毕,重整席面,又有抓饭以大盘陈出。饭中拌以美龙瓜片,笔以叉烧羊肉,主人以手抓而食之,客则宥以刀叉。

三时半回寓,正记日记,苏太太来告,仅有一小时停留,晚间将往观剧。往浴池游泳,水深处可没顶,颇凉。有二人同浴,但均不能游泳者。浴后复于园亭中续记日记,略用茶。

五时顷随众出,在阿加德米剧场看演《奥塞罗》。串演奥塞罗者乃“乌兹白克共和国人民艺术家”希达雅妥夫,串演其妻德斯德摩娜者为伊香杜拉叶娃女士,她也保有着乌兹白克共和国人民艺术家的头衔。两位都是乌兹白克人,演出的台本是乌兹白克的诗人,同时也是乌兹白克科学院的翰林,格富尔·古良谟的译本。

剧院的建筑已经够庄重,而整个的演出,以及灯光,布景,服装,道具,音乐,效果等,无一不达到惊人的高度。

在剧院中招待来宾的主人是乌兹白克的外交部长,人不甚高,但颇英发。他很佩服梅兰芳博士,梅博士到莫斯科时,他还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他还相信着往年的传说,以为梅博士已去世,甚为惋惜。我告诉他,梅博士尚在人间,而且在上海。他大吃一惊:

“是吗,不是投降了日本?”

“没有的,他已经蓄了胡子,表示了消极的抵抗。”

“哦,那就好了。”

他放了心,就好像关切着他自己的贴亲者那样。

这位外交部长又叩问了约翰孙博士,关于演出上的批评。老主教认为演出的成绩很好,就在伦敦舞台上所演出的也不过如是。只是英国人的性格冷静,因而在舞台上的奥塞罗便比较沉着。那种沉着的奥塞罗,搬到塔什干来,恐怕是不会受欢迎的。塔什干的奥塞罗,搬到伦敦去,恐怕也不会受欢迎。

这话说得很巧妙,在约翰孙博士,显明地是认为塔什干的奥塞罗过于矜持了。伦敦的奥塞罗,我没有看见过,塔什干的奥塞罗,确实是用了全心全力所演出的爆炸性格。在我,无宁是喜欢后者。因为奥塞罗本是摩尔人,而且是武人,剧情也是因为短见邪猜而生出的悲剧,就在莎士比亚的性格构造中,谅也不会是把他当成沉着的人看待的吧?

这本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戏剧本身在我自己却不甚喜欢。剧情系由误解而成悲剧,悲剧既无必然性,因而也缺乏历史的时代意义。我在前读剧本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今天第一次看到演出,虽然演员们都用了很大的推敲琢磨,而结果终没有压迫人的大力。奥塞罗只是一位糊涂的大傻子而已。《罕默列特》也在同一舞台上演出过,有照片陈设在游廊壁上的饰窗里面。这件事体本身便具有着高度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