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的机遇(1 / 1)

小狗也要叫 张鸣 1489 字 15天前

士大夫生在清朝,是件很气闷的事。虽说有科举的选拔,只要脑子不大笨,只要肯下功夫复习考试,还是有希望科甲出身的。但是,考上了之后,能不能混出名堂,却很难说。有人说,清朝的皇帝个个勤政,这不假。但勤政的清朝皇帝,却不喜欢人才,只喜欢奴才,当然是有点做事本领的奴才。所以,但凡才子,在清朝都混不好。像袁枚、郑板桥这样的才俊之士,能做一两任知县,安然回家吃老米,已经算是大幸。弄的不好,一个文字狱,就连自己并家人一起折了。能混上去的汉人士大夫,不是混年资之辈,就是腿脚勤快而头脑木讷的办事员。后来回顾起来,无论这些身世如何显赫,都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的过人之处和与众不同的思想亮点。

清朝人物的亮点,在晚清。晚清人物,首推胡(林翼)、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死的早,其他三人,个个都是晚清政坛不可或缺的大人物,不仅能办大事,而且有想法,有创意。用今天的话来说,都是创造性人才。晚清的当家人西太后心里也明白,她手里的大清,实际上是这些人救下来的。所以,只要这些人活着,再怎么的,也都优容,断不会有点错处,就撤职查办。见了面,也大多客客气气的,很少给脸子看。

但是,这几个人的机遇,却是太平天国起义给的。如果是太平年景,这些人中间,大概只有生性谨慎,动辄自省的曾国藩,有可能位至卿相,像李鸿章和左宗棠,则不出事关进大牢就算幸运。连官宦世家的胡林翼,也是一出道就摊上事,被贬为内阁中书,坐冷衙门,要不是花大钱捐一个知府外放,一辈子兴许就老死在内阁的故纸堆里了。李鸿章虽然早早点了翰林,但却一直是个黑翰林,连一次外放做主考副主考的机会都没有。清朝的翰林,没有固定职守,机会虽然多,但关键看皇帝看没看上,看上的标志,就是外放学官的机会。有了这样的机会,不仅露脸,而且能借机弄一堆门生,以后可以互相照应。没有这样的机会,尽管是翰林,面上光,实际上也什么都不是。左宗棠在发迹之前,仅仅是个举人,而以他好读杂书的性情,一头扎在天文地舆,兵书战策里面,考上进士的可能性不大。要想做官,只能经过大挑,就算能挑上,开始也是芝麻官,就他那个牛脾气,很可能不是得罪上司,就是进了监狱。没法子,有本事的人,脾气大多不佳,不懂得韬光养晦,不会装。

显然,如果不是太平天国兴起,朝廷所有的牌都打完了,眼睁睁遍地烽火无法扑灭,病笃乱投医,放手让汉人士大夫想办法,这些人肯定起不来。就算曾国藩能位至卿相,也绝无可能像后来那样,不仅位极人臣,而且名满天下,成为晚清的Number one。直到今天,还让不少人佩服得不行。尽管,在他们起来的过程中,既碰到满人固有的防范和歧视,也有汉人官僚的嫉妒。比如军机大臣祁寯藻,在咸丰嘉赏曾国藩之时,来了一句“匹夫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非国家之福。”横挡一把,活生生把个巡抚从曾国藩手里给弄没了。而当时,曾国藩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实权的地方官,好为自己的湘军筹饷。但是,朝廷危亡,用人之际,不用他们,用谁去?咸丰时不用,到了西太后和奕??手里,就得用。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舍不得督抚,换不来汉人的效忠。于是,这些不怎么听话的汉人,帮朝廷打灭了太平天国,剿灭了捻军,扫平了所有反叛。让一个几乎到寿的清朝,喘了口气,活了过来,步入了中兴。

样板戏《沙家浜》里,胡传魁有句戏词,“乱世英雄起四方”。战乱之世,强徒有机会,歹人有机会,孔武有力者有机会,能安邦定国者,也有机会。只有在危难之际,皇帝才能有这样的肚量,让这些不羁之才脱颖而出。从这个意义上说,乱世是枭雄的机会,也是英雄的机会。但是,也有些英雄,并不能因此而崭露头角,因为他们命不好。同为湖南人,要论读杂书,有王霸之术,谁也比不过王闿运。此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理应乱世得志的英雄。而且说起来,他也进了曾国藩的幕中,参与了中兴大业。但是,曾幕中所有的人,都得到了保举,就他什么都没得到。有人说,是因为他劝曾国藩自立为帝,因而被视为“妄人”,所以如此。其实,王闿运劝曾自立的这件事无论有还是没有,他都不可能因乱世而发迹。因为他出道太早了一点,还在胡曾等人没有出头之时,他就进入了咸丰的宠臣肃顺的帐下,成为“肃门四学士”之一。如果咸丰寿命长一点,肃顺得志的日子久一些,他的功业,估计怎么不在曾左李之下。但是,偏偏他命不好,咸丰早早翘了,肃顺和小皇帝的亲娘又势同水火,于是,辛酉政变中,肃顺掉了头。人怕站错队,而站错队,跟错人的王闿运,终西太后当家之日,只好靠边站,做名士,治国平天下肯定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肃顺不比别个,他是西太后的死敌,别人也许可以放一马,但肃顺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没将他们治罪,已经算宽大了。

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王闿运是有准备的人,在满朝士大夫都在埋头高头讲章,科举制艺之际,他留心实务,留心帝王之学。但是,一个不留神,跟错了人,步步都没戏了。所以,乱世并非给所有才俊之士机会,命不好的,有些中途丢了性命(这种概率很高),有些则做了王闿运。

在那个时代,士大夫要想得志,就得有人用,除非造反,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成功,意味着销售出去了,不成功,意味着没卖出去。作为士大夫,想要自己当老板的人,实在太少太少。有的,都是些小知识分子,如黄巢、洪秀全之辈。其他的人,即使从小怀修齐治平之大志,也得依托帝王,自己最大的理想,是做帝王师,出将入相。“天下的皇帝,本该读书人做”,从来只是山野腐儒的臆想。真正的士大夫,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读书都是为了找个地方发卖。所以,读书人的成功,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帝王的认可。即使在帝王遇到了危难,不得不依靠读书人拯救之际,也是如此。

乱世里的机遇,是一种不人道的机遇。所谓的乱世,必然伴随着杀戮,而且是大规模的杀戮。一将成名万骨枯,一个儒将成名,也一样万骨枯。在战乱中,是与非,正义与非正义,远不是教科书里讲的那样泾渭分明。能看见的,就是一堆一堆的人在死。“杀人如草不分明”,双方,三方、四方都在死人。没被杀死,兵来匪去,地没法种,商没法经,也活不下来。能够以杀止杀,还算值,但在当时,其实参与其间的人,并不清楚结果如何。曾国荃是曾国藩的九弟,原本是一本分的书生,但是跟着哥哥组织湘军,杀人杀出了瘾。攻下太平天国首都,他是头功。曾国荃的自我感觉,生平快意之事,无非杀人如麻,花钱如流水。曾、左、李诸人,虽然没有这样公然地把杀人当得意,但对于平长毛的功业,却也一样得意。没有平乱过程中的杀人如麻,他们的功业,自然也就谈不上。不消说,曾、左、李的辉煌,跟他们直到今天依然令人记忆犹新的名声,跟当年大大小小的中兴名臣和不怎么名的臣一样,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上的。

好在,这场战乱,伴随着西方的大规模介入。一个时代的转机,就是在这场几乎死了将近一亿人的战乱中开始的。在战乱中崭露头角的“中兴名臣”们,由于战乱中的西方因素的刺激,也由于战乱赋予他们的自主性,开始了清朝的洋务事业。大刀阔斧地进行现代化变革,由此将一个中世纪的中国,拖入了现代变革的轨道。中国的现代化改革,跟日本的明治维新不一样,是一个地方拉动中央的变革。这个变革,给自己印上了曾左李的印记。曾左李的机遇,由此变成了中国的机遇。虽然这个机遇,中国人并没有把握得很好,但中国的现代化,毕竟是从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