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看有关北洋的书,曾经读到这样一个说法。说是北洋军阀有一个习惯,不打不骂不提升。上司要想提拔谁了,无缘无故就打骂这个人一顿。看其反应,如果服服帖帖,毫无怨言,就提拔,否则就算了。无故打骂,就成了提拔前的考试。袁世凯是这样吗?听说他对麾下某些粗豪的武夫也是这样,张口便是粗话。袁世凯底下的将领,有的做得更露骨。比如当过多年北京卫戍司令的王怀庆,一直奉行这样一直提拔方式,想要提拔哪个,不由分说,一顿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看着对方心甘情愿忍了,第二天新的任命就到了。
这个传统,在淮军时代就有。李鸿章对于麾下武人,凡是看上的,都喜欢骂。骂得越狠,说明就越是喜欢。时间一长,李鸿章帐下的人,都以被骂之轻重多寡来衡量他们在李鸿章眼里的分量。那些挨骂挨得多骂得狠的,出门走路都跟人不一样,飘得很,犯点小错,也不担心——怕什么,中堂都骂我王八蛋了。
不打不骂不提升,当然有他的道理。一来,能打能骂,说明彼此关系近。打是亲骂是爱,亲近的关系,近到一定程度了,才非打即骂,透着不外,属于自己人。二来,能坦然接受无缘无故的打骂,说明此人忠诚,而且忠诚得死心塌地,这样忠诚的人,当然要用。其实,这一套用多了,部下都摸清了,只要无缘无故挨了顿打骂,那好运就到了。周围的同事,自然围上来要求请客。这种时候,没有那个傻子会通不过考试的。所谓的忠诚测试,其实等于零。
关系近,骂骂咧咧,关系远,客客气气。大抵是人之常情,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大概也差不多。以此来测量人与人之间的远近薄厚,无疑是可以的。但是将这种待人习惯带到官场来,却是我们的毛病。对于李鸿章来说,这样的做派,只在淮系范围之内,甚至只在麾下的武夫之中。对待文士,他亲厚,却不骂街。亲信的幕僚僭用他的车马轿子,就是去逛窑子,他也绝不生气。骂街的买卖,只用在对付淮军将领身上。
李鸿章是文人,出身翰林,一辈子读书,没有经历过行伍。但是,阴差阳错,天平天国起来,给了他一个机会,成了淮军统帅。在平了太平军之后,他的老师曾国藩遣散了湘军,回头做他的文臣。但是淮军却保留下来,成为后来清朝军队的主力。从这个意义上,他李鸿章就只能继续做军头了。
统驭武人,有统驭武人的办法。中国的武人,有特别之处。绿营时代世袭为兵,自成一个小社会,不农,不工,不商,也不读书。粗俗粗豪,跟正常的社会大有隔膜。淮军练成之后,也沿袭了这个积习,自成体系,所有绿营的毛病,渐渐都染上了。统帅这样的军队,别的没有,一定得入乡随俗,从上到下,骂骂咧咧。不动粗,不说话。一旦老粗们对你客客气气了,离打你黑枪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李鸿章带淮军,是从战火中打出来的,他当然知道该怎样带这帮粗豪的武夫,知道什么样的方式这些人最容易接受。所以,一个在文人中看起彬彬有礼的翰林公,到了武人圈里,就成了天天骂脏话的粗人,为其如此,才能镇得住这些人。这样的习惯,从淮军传到了新建陆军,再传到北洋军,谁都知道,无论小站新军,还是后来的北洋六镇,都是淮军的老底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北洋军尽管属于朝廷练的新军,完全比照普鲁士陆军练出来的新式军队,但骨子里依旧不新。上下级军官之间,关系还像是帮派,西方意义上的军官团精神,根本无从插足。虽然说,北洋军跟淮军不一样,不仅服装,装备,操法,连编制都跟西方一样了。而且不像淮军,西式操法,练兵不练官。北洋的军官,也是从军事学校毕业的。但是,北洋军跟淮军一样,军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传统的。军官们更易于接受基于个人关系的领导,一旦老上司离开,大家都浑身不舒服——因为自己人走了。所以,说淮军是李鸿章个人的,北洋军是袁世凯私家兵,也许有点过头。他们毕竟在为朝廷打仗,李鸿章和袁世凯离开了,他们也没有为此而造反。但的确这些军队,确实有李鸿章和袁世凯的个人色彩,只有他们,才能玩得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