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教育界,如果说有什么热点的话,最近的热点肯定是南科大。南科大的改革,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三峡,能不能穿过激流,绕开暗礁,走向坦途,这一阵无疑是关键时刻。如果南科大能走出来,不再重蹈当年深圳大学的覆辙,那么,势必会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学校跟上来,中国的高等教育将会有一个大的改观。
中国的大学教育,在改革开放前,是苏式教育体制。小学院,窄口径,所谓的专才培养。教育的目的,是国家,而非个人,是为国家培养国家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显然,这样的教育,在短时间内的确可以培养出可用的技术人员来,但就国家长远考虑,却缺乏后劲,培养不出高端的,具有创新性的人才。苏美竞争最后苏联的失败,实际上也是苏式教育体系的失败。
有了苏联的前车之鉴,中国的教育改革,尤其是高等教育改革,即使单纯从国家利益角度,也应该把教育模式从苏式体制变成美式体制,即从所谓专才教育变为通才教育。但是,基于残留的意识形态的原因,也由于利益集团的干预,中国的高等教育,通才教育改革基本上半途而废,只学了一点皮毛。却在强化行政控制的前提下,把高校变成了行政垄断前提下官僚机构主导的学店。教育目的完全迷失,既不是培养人,也不是培养齿轮螺丝钉。培养出来的人,既非通才,也不是专才。有职业技术学院的面目,专业设置完全跟着市场和职业走,但却无职业技术学院之实。就业市场反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实际上连文革前的窄专业的学生都不如,既无素质,也无技能,连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所有的大学,都被捆绑在以教育部为核心的官僚机器上面,跟着行政指挥棒起舞。大学如此,则高考的改革则无从谈起,中小学的应试教育格局难以打破。而在畸形的市场鼓动下,整个教育体系,人为地掀起了一场恶性竞争的狂潮,从幼儿园开始,竞争就白热化了。商家和教育部门,合谋制造了所谓“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的蛊惑人心的口号,使得教育成了一场摧残儿童心性的屠杀。以前,我们可以说教育在滑坡,现在,教育不是滑坡,而是直接从悬崖上跌落。
深圳南方科技大学的出现,实际上是国家的某些部门,比如发改委和地方政府对大学现状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难以继续容忍下去的地步的产物。深圳这样的地方,面临着产业升级换代的巨大压力和需求。但是,我们的高等教育,却不能提供这种升级换代所必须的人才。而大规模的升级换代的人才需求,也无法靠引进国外人才来实现。指望教育部又事实上不可能,在无奈之际,只好自己另起炉灶。
另起炉灶的结果,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跟目前高校的现状反着来,揭诸去官化、去行政化的大旗。按照香港科技大学的经验,在短时间内,办一所规模不大的高水平大学。当年在中国科技大学任上就令教育部头痛的朱清时院士被请出山,使得南方科技大学这种反体制的改革,变得特别的高调。也许,深圳方面从一开始就有通过高调改革的动作,引起媒体的关注,从而借助舆论的压力打破教育部禁锢的动机。
中国的教育为何难以改革?不是所谓计划经济的堡垒,也不是观念的陈旧。实际上,教育行政当局和大学的从业者,几乎个个都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也都知道什么样的大学是好大学,但是他们就是不肯改。道理很简单,现在的教育,对于主导者而言,在利益上最为有利。这样高度官僚化的大学,对于身在其中的官僚而言,实在是舒服极了,不仅可以拿到大笔的好处,而且还有莫大的精神享受。正如若干副部级大学的校长说的那样,有这样的级别,出门才可以坐头等舱,出入贵宾室,到了政府部门,才有高规格的接待。
所以,指望教育系统的自我改革,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大公无私到剥下自己的皮为他人做裘皮大衣。改革唯一的出路,是通过体制外的参与,倒逼教育体系。显然,这样的倒逼,如果循规蹈矩,按照现行的教育法规走,一点不出格,是根本没有可能的。就像当年小岗村大包干一样,如果遵纪守法,根本就没有可能。事实上,小岗村人是冒着坐牢的风险的,因此才有几十人按手印的生死状。显然,南科大的破冰,也只能做打破规矩的先行者,不坏规矩,就没法起步。
简单地说,南科大的改革,有这样几重意义。第一,做了高考改革的尝试。中国的高考,要想从准科举的窠臼中冲出来,只有走高校自主招生的道路。南科大的招生,虽然方法上还有待完善,但毕竟是一场高校完全自主的招生。虽然只招了四十五个学生,但只要这种形式能够稳定下来,并得到社会的承认,就具有革命的意义。第二,南科大去官化的改革,对于高校回归教育本位,学术本位,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多少年来,中国的大学一直就是一个行政单位,行政级别决定着大学的地位。大学的校长是官僚而不是教育家,大学的行政部门的官员,地位往往比大学教授还高,在大学里,往往是教学单位听命于行政部门,而不是相反。南科大如果能坚持初衷,始终不要行政级别,用教学主导大学,将起到一个很好的示范作用。朱清时自己的去官化实践表明,一个大学校长,没有了行政级别,没有规定的头等舱可坐,其实照样可以活,而且活得很好,会赢得更多的人的尊重。大学的校长,其地位不是靠行政级别决定的,而是个人和所在学校的声望。第三,南科大成立校理事会,也是革命性的。多少年来,中国的大学,无论官办还是民办,都没有校理事会和董事会,国立大学尤其如此。说起来,大学有人管,但出资的一方,却不能管,没法管。只有大学的行政上级,才能管。有了理事会和董事会,学校有了出资方的代表,管理,才具有现代大学管理的意义,也由此迈向大学自治的坚实的一步。
当然,南科大最大的价值,在于能够实现大学自治。我们知道,在中国,所有的大学,都是由教育部控制的。如果不参加教育部组织的高考,学生就没有入学资格。如果得不到教育部的认可,学校就没有招生资格,那么就拿不到教育部统一颁发的文凭。至于研究生的招生,从硕士和博士点的设置,就得教育部的审批,招生分数线,要由教育部控制,有的专业,甚至由教育部统一组织考试。中国的大学,实际上是教育部在办,极而言之,可以说中国只有一所大学,教育部大学,所有的大学,都是教育部大学的分校。南科大成立,没有得到教育部的准生证,招生,没有得到批准,录取的学生没有参加高考,所有的办学步骤,没有一件得到过教育部的认可,连日后的文凭,也准备发自己的。最令教育部感到气结的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南科大,居然能够得到一些家长和学生的认可,甘冒没有体制通行证的风险,也要投身这场实验。这样的社会认可,如果弥散开来,那么垄断也就无疾而终了。
如果南科大能够按自己的初衷办下去,破冰的效应扩散开来,对于目前的教育体系的打击将是致命的。这意味着,教育部的垄断被打破。事实上,目前如此糟糕的大学之所以还能够生存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垄断。学生和家长虽然有用脚投票的意愿,也的确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走出去。但出国读书昂贵的费用,却不是大多数民众可以承受得了的。如果有比较近,而且费用比较低,又跟国外大学相类似的大学可供国内的家长和学生选择,那么,这些国内的副部级大学就会面临危机。事实上,即便是国内大学金字塔顶尖的清华北大,面对竞争,也相当没有底气。看一看前些年香港大学进军内地市场时的情景,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天像香港大学、香港科技大学、香港中文大学这样的学校,能以同等的条件在内地招生,那么清华北大会有多恐慌?如果中国有十个南科大,北大清华如果不改,至少好学生都会走光了。
当然,南科大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它到底能不能按它的初衷坚持下来。如果只顶着改革之名,最终逐渐妥协,理念逐渐消散,制度慢慢复旧,那么,即使南科大之名还在,朱清时校长也还在,但南科大等于也就没了。说到底,南科大对中国教育的意义,在于它的回归大学本质的改革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