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复辟,后世说起来,怎么看都像闹剧。一个武夫,带了不到五千的辫子兵,就敢在北京宣布改朝换代。同情复辟的人感慨,说是民国成立六年,热心复辟者,算来算去,都是文人,武人中,只有一个张勋。言下之意,一个好汉三个帮,张勋没帮手,事所以不成。
张勋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看起来像莽汉,实际上却不是莽汉。莽汉,仅仅是一种印象而已。这个印象,在行伍里,让上司喜欢,尤其是文官出身的上司喜欢。晚清那个乱世,一个没有靠山的大兵,能混成江南提督,方镇大员,肚子里头没有点沟沟道道,怎么办得来?张勋忠于清朝,大家都知道,但也就是不剪辫子而已。鼎革之际,遗老们都骂袁世凯是篡汉的曹操,连辫子都不肯剪的张勋,却没有打上北京跟袁世凯拼命,反而接受现实,做了民国的官。他自己解嘲说,是因为“诏改共和”,他只能遵从。当年,好些跟袁世凯做官的前清高官,都是这个思路:共和是奉清帝之命办的,所以他们可以在民国做官。但是,后来袁世凯要做皇帝了,几乎所有的遗老遗少都如丧考妣,恨得牙根痒痒。但张勋却打了劝进的电报,在电报里还代表清室感谢袁大总统的保全之德,也不知道小皇帝溥仪授权了没有。
不消说,张勋对共和深恶痛绝,对革命党恨之入骨,但要轻举妄动,推行复辟,却也大有难度。当时的他,名气虽然不小,但论实力,不过三万人枪,比一个镇守使强不了多少。当时,反感共和的人不少,但有行动力的人,却也不多。最多,不过像山西举人刘大鹏一样,民国了还用宣统的年号。一群群的遗老遗少,把上海的租界和德国人占的青岛当做了首阳山,却未必真的要做伯夷叔齐。有些人其实是在等袁世凯开个好价,有些人是对前朝表示惋惜。最极端的人,也无非是等着看民国的笑话,有机会,回过头来还拜他们的皇帝。
民国的笑话还真就来了。袁世凯共和不成,称帝,称帝不成,退回来再办共和,时不我予,翘了。段祺瑞和黎元洪接着办共和,没几个月,就打成一锅粥,撕破脸皮。民国破天荒第一次,总统免了总理的职。眼见得,国会不像国会,内阁不像内阁,总统也做不好总统,被闹独立的军人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民国的乱象,大家都摇头,上至租界咖啡馆里叼雪茄的牛人,下至街头拉胶皮的车夫。怀念大清的,也不只是北京胡同里拎着鸟笼子的闲人,还有农村里的九斤老太和赵老太爷。当初张勋不剪辫子,也不让部下剪辫子,其实对他的大兵来说,是一种福利。当年剪辫令一下,农民几乎全体不高兴,死活都不肯。城里人强逼着,他们就既不挑粪也不进城赶集了,让城里人臭死,吃不上菜。据冯玉祥回忆,当年剪辫子,他对自己的部下反复动员,反复开导,还是哭成一片。很多士兵精心包好了自己剪下的辫子,寄回家去,就像被阉割的太监对待自己割下来的小鸡鸡。如果对辫子的执着,还属于对变革的不变的话,那么民国后政治的动**,秩序的紊乱,则无论如何让民众对没了皇帝的国家产生不了好感。府院之争,在先进人士看来,只是一场政府危机。但在张勋和他的同好眼里,却是民国不成体统的破产。其实,乡下的士绅,对此也有同感。既然民国怎么办都办不好,那么,即便没有徐州会议上众军阀的支持,他拥废帝出来复辟,也是顺天应时、万民拥戴的大好事。黎元洪邀他进京调停,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这样的好机会,张勋哪里忍心让别个分享,分享他再造大清的伟业,所以自己就来了。进了北京之后,北京城几倍于他的军队,一声不响,看样子干什么都听他的。众多大佬,也是含含糊糊。明确表态反对他复辟的,只有段祺瑞一人,而段祺瑞只是个没有实力的空头人物,他的反对,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因为他麾下的小诸葛徐树铮,曾经暗示过可以让张勋自由行动。这一切,印证了他的预想,坚定了他的信心,于是,复辟就这样儿戏似的仓促出台了。
其实,如果他要是好好筹划一下,复辟这事儿,还真就没那么容易塌台。以当时的情形,民主共和根本没有深入人心,民众对民国未必比对清朝更有感情。说了算的上层,在军阀之林中,对复辟首鼠两端者大有人在。漫说像张作霖、冯麟阁这种胡匪出身的军人对皇帝更感兴趣,就是北洋嫡系,有意复辟者也是有的。在张勋的周围,就存在两个可能的帮手。一个是倪嗣冲,一个是冯国璋。
进入民国,别的巡防营改编的队伍,都变成了新式陆军编制,唯独倪嗣冲和张勋一样,还是巡防营的老一套,一营一营的队伍,上面设一个统领。他的部队叫安武军,张勋的队伍叫定武军,压根儿就不跟别的部队排序。军师旅团营连排什么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不仅如此,他的衙门,依旧老派旧习,一切按前清的规矩来,门禁、仪仗,都按巡抚衙门的规矩来,连端茶送客,都照旧。办公还是发令箭、打板子。部下觐见,照样跪拜。安徽的官场,除了头衔是民国的,其他的,都像还在大清。倪嗣冲虽是北洋旧人,但他的部队毕竟是巡防营的底子。冯国璋可是北洋三杰,正牌的国军出身,对大清依旧一往情深。他没有倪嗣冲和张勋这样露骨,但念旧的心却在。当年带队进攻武汉,三镇打下两镇,要不是袁世凯强令收兵,第三镇也拿下了。对于袁世凯议和谈判,他都心有不甘,闷闷不乐。像段祺瑞那样,领着前线的将士,随着袁世凯的指挥棒,一会儿呼吁共和,一会儿捍卫君主的买卖,他是干不来的。而清朝的满人权贵,在最后的御前会议上,大家都觉得满天下就一个冯国璋可以指望。在冯国璋做了江苏督军之后,带的队伍好大一部分是前禁卫军,满人的队伍。督府的幕僚,居然有好些是复辟狂。坐镇东南,冯国璋一直都跟遗老遗少打得火热,复辟阴谋即使他没有参与,也知晓内情。袁世凯称帝,他跟段祺瑞都不同意。但段是因为指望共和,他却是觉得与其袁做皇帝,不如清朝复辟。
更有意思的,是张勋、倪嗣冲和冯国璋三人的关系。张勋的头衔是安徽督军,占的却是江苏的徐州和海州地盘。占据安徽地盘的倪嗣冲,只有一个省长身份。这种状况,是袁世凯造的孽。袁世凯时代,张勋只有一个长江巡阅使的空头衔,徐州不过是借住。帝制后期,袁世凯四面楚歌,倪嗣冲护主心切,要替主子出兵打西南讨袁军,张勋也很积极,扯着嗓子叫。袁世凯就给了张勋一个安徽将军的头衔,另把湖北将军给了倪嗣冲。袁世凯翘了之后,新总统黎元洪将错就错,把安徽督军给了张勋,从湖北退回来的倪嗣冲只能做省长,但地皮一寸也不让。所以,张勋这个安徽督军,就只能在徐州做,占着冯国璋的地盘做。三人这样犬牙交错的奇特关系,却能够相安无事,跟他们气味相投多少有点关系。
然而,此番复辟,张勋却没有拉上这两个气味相投的老兄弟,宣布复辟,自己做了亲王、议政王,大封官爵,只给了倪嗣冲一个安徽巡抚。当时冯国璋已经是副总统了,怎么说,也得给个亲王爵位,然而,却只赏了一个两江总督。利令智昏的张勋,连跑去出主意的康有为的话都不肯听,肚子里的主意,居然都是一个头脑冬烘的老乡刘廷琛灌进去的。这个刘廷琛,在晚清官拜学部副大臣兼京师大学堂总监,但一丁点儿新思想都没有。他促成的复辟,连君主立宪都不讲了,居然是一个专制的复归。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理由,认为既然共和办不好,就得还一个原滋原味的大清。
可是,原滋原味的大清,一样不遭人待见。大旗一举,四面楚歌。当段祺瑞揭旗讨伐复辟,讨逆军越来越多的时候,两个老兄弟也就只好翻脸了。张勋余下的人马和地盘,被倪嗣冲和冯国璋二一添作五,分了。这下,倪嗣冲做成了名副其实的安徽王,而冯国璋的江苏也全息全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