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哥昼”是文县铁楼乡白马各村寨年节期间的仪式活动,由专人头戴面具、挨家挨户进行表演,具有敬神驱逐的内在所指。虽然作为仪式活动的“池哥昼”是包含了请神、送神、歌唱、舞蹈的综合形式和完整流程,但整个仪式过程主要以手舞足蹈的形式呈现,在民间舞蹈中这一形式与自娱性舞蹈相呼应被称为祭祀性舞蹈或仪式性舞蹈。这一形态也存在于四川平武县的白马各村寨,被称为“跳曹盖”。虽然由于地方性的差异二者在表演的时间、地点、形式上各有特点,但在白马人观念中二者并无太的差别,在当地人看来“都是池哥在跳舞,也同样用来驱鬼除疫”。
一、情境——神俗混溶的年节生活
“一个完整、公开的群体仪式,总是在一个特定时间、特定环境场景中一系列行为的综合展现。我们可以把这样一个在特定时空环境中综合展现出来的仪式情形称作仪式情境”[53]。作为仪式性舞蹈,仪式情境构成舞蹈的外部环境,为舞蹈身体语言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时空范围,对于“池哥昼”来说,年节是它存在的时空情境。
年节即是农历的春节,“虽然在时间上春节并不一定与代表四时之始的立春相吻合,但是传统历法中通过闰月补岁的办法,使得阴历年与四时节气的起始时间基本吻合。也就是说,作为人文时序的春节与作为自然时序的立春在时间上基本统一”[54]。从自然时序来看,这一时节为自然交替的临界点,是阴气最旺而阳气最弱的时间,在“天人相应”的哲学观念下,“自然界的寒气与侵伤人体的厉鬼被联系到一起,自然界的寒阴之气也被形象化为厉鬼”[55]。因此,这一时段常举行驱除疫鬼的仪式。从人文时序来看,这一刻还是新旧交替、辞旧迎新的过渡时期,要经历腊月期间的准备和正月期间的狂欢两个阶段,同时在这一阶段还是信仰生活的主要时期,天神、家神、祖先都要照顾到,是一个人神同乐的“阈限期”。
从广义上讲,白马人的年节仪式从腊月初八开始到本村的“池哥昼”跳完结束,腊月初八开始白天孩子们“凑柴”,晚上人们出来“烤街火”,从这一刻开始进入村寨的年节生活,之后的一段并没有太大差异,直到正月十三“池哥昼”开始,文县铁楼乡的白马村寨热闹起来。正月十三从麦贡山开始“池哥昼”,依次从东向西,一个村寨接着一个村寨,直到正月十七草坡山跳完,整个白马人的年节才算结束。总体来看,白马人的年节仪式在时间上跨越腊月与正月两个时期,过程中包含了“烤街火”、“迎火把”和“池哥昼”几个不同的仪式活动。
但对于白马人来说,真正意义的过年是跳池哥的那几天。“我们这里是小年大十五,腊月三十不很热闹,最热闹的时候是池哥昼的几天,这几天是我们的年。池哥昼的前一天是我们的除夕,也要守先人,玩到半夜。你看平常村寨里没什么人挺安静的,这个时候人就都回来了,一年到头就盼望这两天,是我们白马人的节日。”[56]此时家神、祖先也都被请了出来,大家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喝酒、唱歌。
年节是岁时循环的转换时节,辞旧与迎新构成传统春节的两大主题,在此,辞旧迎新的内涵转变为驱逐、迎吉祥的行为,更在人神同乐的氛围下进行。这一习俗自古就有,如《礼记·月令》记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57]。傩是中国古代驱鬼除疫的仪式,最初配合月令实施,大傩通常在东去春归之际举行,“大傩,逐尽阴气,为阳导也。令人腊,岁前一日出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58]。很多研究者将“池哥昼”头戴面具的形式与舞蹈驱逐的过程划定为傩仪的范畴,更有学者提出“白马藏族的‘跳曹盖’仪式是处于发展阶段的傩戏,其中保留着原始巫傩向傩戏过渡的本来面目”[59]。傩的行为所指与年节辞旧迎新的内涵相符,更与傩仪中“送旧德迎新德”的象征意义[60]吻合,“池哥昼”中池哥赶走污秽,池母迎来吉祥,在一送一迎之间既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也建立起村寨生活的社会秩序。
同时,白马人的“池哥昼”还是村寨中人神同乐的集体大拜年。这一天全寨人跟随着池哥的队伍游走于村寨的每一家,主人在给池哥敬酒的同时要为来到家里的每个人斟酒、夹肉以示敬意。这一时空下,既有池哥驱逐邪秽、池母纳福祈祥的神圣行为,也有人与人之间相互游走拜访的世俗活动,在这一空间下人神共融、集体狂欢,进入年节的“阈限期”。驱邪、祈福、拜年、看热闹多种意义统合在“池哥昼”中,由此“池哥昼”的舞蹈身体语言也呈现出多元、丰富的形态特征,
二、舞蹈身体语言解读
池哥、池母、知玛是“池哥昼”中的角色,有各自的动作形态,表演中既有行进过程中的集体表演,也有各个角色单独的原地表演,共同构成“池哥昼”的舞蹈身体语言。
(一)池哥
池哥作为仪式的核心走在队伍最前方。驱逐污秽祈求平安是“池哥昼”的最初意义所指,因此池哥的身体语言也围绕着驱逐展开。道具是身体的延伸也是身份的象征,面具、牛尾、木剑作为池哥的道具在舞蹈呈现中具有重要意义。要赶走恶鬼就要比恶鬼更勇猛更厉害,如江西南丰傩中的“开山”面具也以“以恶制恶”的形象出现在仪式中。池哥也是如此,虽然各村寨的池哥面具有所差异,但都以怒目龇牙为形象特征,威严凶猛的气势足以压倒一切邪恶。池哥的威力与面具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在白马人心中有重要地位,也相应有一定要求与禁忌,跳之前先要请面具,跳的时候不能随便摘面具,跳完之后要正式交接面具,会首的一大职责就是要保存好面具。即便各村寨池哥的舞蹈身体动作有区别,但面具的样式、对待面具的态度都是一样的。除了面具以外左手持剑是池哥的又一象征。池哥手持的剑与藏式挎刀造型十分相似,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权力与力量的象征,因此表演中持剑的手要保持不动,是这种身份与权力的身体呈现。面具代表神像、持剑代表地位,牛尾则是法力的象征,池哥手中的牛尾是当地犏牛的尾巴,以麻线扎成一束,再加上长柄,似道教中的拂尘,生活中是拂灰尘、驱蚊蝇的清洁器具,仪式中则成为扫除污秽鬼怪的法器。
1.行进表演
池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尤其是池哥老大,带领队伍并控制整个表演节奏,是仪式的核心。侧身行进的同时挥舞手臂是池哥的主要动作形态,舞者右手持牛尾左手持木剑,木剑保持直立,牛尾随身体甩动。腿部以马步半蹲的基础上后脚赶前脚的运动方式既能够加快行进速度,也能够增大动作幅度,池哥沉稳威武的气势也在重心向下、大步前行的动作形态中得以体现出来。在此基础上,右手持牛尾的运动形态各村寨间有所不同,入贡山为从外向里画圆,草坡山双手在身体两侧上下甩动,麦贡山则双手同时向下甩动。
图5-18 入贡山池哥行进表演的基本形态
图5-19 草坡山池哥行进表演的基本形态
文县白马人普遍认为入贡山池哥的动作要更好看一些,这与右手的动作样式有很大关系,从外向里画圆的运动轨迹路线更长、占有空间更大,能够容纳的意义也更加宽泛。但在入贡山对这个动作的解释也不相同,有人认为重拍在从里向外扫出的那个点,有人说强调的是从外向里下扣的那个点。从驱逐意义的角度讲从里向外与扫的所指理应更为贴近,而从外向里则被入贡山多数人认为是“威武、雄势”的体现。[61]这两种说法都是当地人的解释,我们不能轻易对这两种说法进行价值判断,但若是从运动的轨迹出发就都能够理解这两种解释。从里向外扫时手臂重拍在下方,从外向里时手臂重拍在上方,由于整个“池哥昼”要进行很长时间,头戴四五斤重的面具挨家挨户跳需要很强的体力,疲劳是肯定会有的,若强调手臂重拍在下方时的从里向外扫,很容易简化运行轨迹,长此以往动作幅度就会小,也不难发展成只往下甩的动作,而从外向里扫的动作手臂则必须在上方,强调此拍能够保证动作的幅度。由此能够看到,前者是驱逐意义的身体表达规则,后者是保证池哥动作质量的身体运动规则,后者从整个仪式来讲更是能够让池哥施展驱逐力量的保障,观念—功能—审美统合于这个动作之中,因此,入贡山的池哥也被认为是“最好看的”。
两臂架起直握道具是草坡山池哥行进动作的手臂形态,随着脚下前进的动势,双臂上下甩动。草坡山的池哥行进时双手基本保持直立,并没有像入贡山池哥挥动牛尾的动作形态,虽然动态不一样,但是池哥的功能与意义并没有减弱。巴甲大伯说:“以前草坡山池哥就是大步向前,手随着脚下来回晃,我们叫闯大榥。这样跳特别乱,也不好看,后来我就把它改了,两个手架起来不动,这样看着雄势,也能让脚下不会太快,也容易保持一致,跳整齐。”今天草坡山“池哥昼”的动作形态大多来自巴甲大伯的改编与创作,虽然动作有差异,但在人们心中的意义并未改变,功能也没有减弱,因为整个仪式结构形成了一个较为固定的语境,在这个语境下,语言也会朝向被规定的所指来聚合意义。
2.玛够尼
玛够尼是池哥在转弯时的动作,每个村寨有所不同。入贡山的池哥跳“玛够尼”时身体随脚下的单腿前后跳跃而形成后仰与前俯的动态,双手随身体一同向后扬起与向前落下。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一个动作中身体有从低到高的空间转换,有从前向后跨越步伐的空间运动,手臂附随身体的运动方式更加增大了动作幅度。从意义所指上看,动作幅度的增大与驱逐的效力有关,因为当地人认为“鬼是躲在角落里的”,因此要在拐弯处增加身体幅度。跳“玛够尼”时只能背对圆心,有关这一点并未找到当地人的解释,从动作逻辑上推论驱逐污秽理应是往外赶,背对圆心的身体向度应与这一意义的指涉有关。大幅度的跳跃所显示出的力量,再加上身体的移动把池哥的威武、雄势完全体现出来。
图5-20 入贡山“玛够尼”的基本形态
草坡山的“玛够尼”与此不同,到了拐角处先向后搓步,左手持牛尾从里向外扫开,再双脚跺步向前,双手向斜下方刺出。这个动作也是巴甲大伯的创作与改编,虽然动作不一样,但杀鬼的所指是一致的。考虑到表演空间,动作设计上要先向后退再向前杀,并按照实地表演空间的情况可增可减步伐,必须是单数,且后退几步就要前进几步,相辅相成。但在今天草坡山“池哥昼”的仪式中“玛够尼”的动作又被简化,拐角处向左右各跳一次,而这个动作在巴甲大伯的讲述中是“玛够尼”之前的准备动作。从动作的力效范围来看,刺杀的动作速度快、时间短、重力强,带有“砍动”的质感,在低空完成,而草坡山今天的“玛够尼”轻、快、流畅的力效,构成“弹动”的动作质感,再加向上的空间运动,单从身体语言来看这一动作的能指与所指出现了不对等的现象。但是在整个仪式中,池哥驱逐的功能却丝毫没有减弱,池哥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丝毫没有动摇,因为这些意义已经融入当地人的血液中,即便眼前的池哥动作并没有体现出杀鬼的形态,但在当地人的观念中这种意义也是存在的。
图5-21 巴甲大伯演示的“玛够尼”
图5-22 今天草坡山的“玛够尼”
3.原地表演
除了行进驱逐以外,池哥还有原地表演穿插在仪式中,原地表演时两个池哥为一组,相互撞肩、对视而跳、背靠挽臂,入贡山将其称为“秋昼”。池哥单独表演的时间各村寨不同,入贡山安排在院子与屋内都跳完之后,并且只在固定的几家人那里表演;迭部寨是在院子跳完后和进屋跳之前,在主人家堂屋前的空地上表演,且每家都要跳;草坡山则是在进院子之后开始表演。池哥行进表演中脚下大步向前,手臂挥舞甩动,身体动态中驱逐的所指意义明确,而原地表演则着重对池哥形象的塑造。相互撞肩、对跳、挽臂都是对抗性动作,身体的任何部分以迅疾的动态向外出击或向各方劈砍,形成重、快和直接的力效结构和“砍动”的动作质感,[62]这些动作形态具有很强的力量感,两位池哥相对而舞更有一种比试的意味。池哥在整个仪式中负责驱逐,要赶走污秽就需要具有更强的力量和能力,池哥即是如此。在白马人心中池哥非人非神,又似人似神,对池哥有着对祖先般的崇敬和对英雄般的迷恋,在池哥身上投射出对力量和能力的敬畏,舞蹈中通过身体动作赋予这种力量以生命。
图5-23 入贡山池哥原地表演的基本形态
图5-24 迭部寨池哥原地表演的基本形态
(二)池母
1.行进
池母是善良美丽的代名词,白马人中形容谁像池母一样,那是最高的评价。仪式中池哥赶走恶鬼,池母迎来吉祥,池母稳重的步伐体态与池哥勇猛的动态形成对比。上步叉腰并步合十是池母行进的基本动作,所有村寨在这一形态上并没有差异,而脚下上步的方式有所区别。入贡山的路绕跳了20多年池母,他要求脚下交叉上步,通过主力腿的拧转带动身体与动力腿的旋动,瞬间的力量把池母身着的百褶裙边甩开,甚是好看。在这样的要求下,上步时身体向下含,与之后双手在肩前合十的动态相呼应,一低一高、一含一放,一个动作中身体体现出多样的变化形态。观察发现,很多村寨的池母动作中并没有脚下拧动带来的身体旋动的动态样式,只完成叉腰上步,但双手合十的形态是各村寨池母动作的共同特点。池母的动作中,上步只是连接动作,后者承担了表意功能,连接动作可以简化,但双手合十必须完成。有些村寨中简化旋拧,直接交叉上步,也是为了给更好地完成双手合十提供保障。此外,与池哥的直线行进有别,池母以之字形前进,之字形的路线一方面延长了动作空间,另一方面与直线形成互补,与池哥表现出的勇猛形成反差,凸显出女性的温柔。
图5-25 池母行进表演的基本形态
2.原地
“拜五方”是池母原地表演的内容,在基本动作的基础上变换方向,前后左右各拜一次回到原位。“拜”是池母动作的核心,也使祈福的意义所指更加明确,与此相配合“招”——左手叉腰右手从外向里画圆,是池母原地表演的又一代表动作,在拜五方之前作为调整与准备。与池哥的右手画圆不同,池母的这一动作不能低于肩部,以小臂带动手腕从外向里“招”手。“池哥昼”中池哥赶走污秽池母迎来吉祥,虽然两者右手动作中都有画圆的运行轨迹,但是池母这一动作空间的规定性和“力效和谐”的配合,清晰表达了“迎来吉祥,招来好运”的意义所指。以前在池母原地表演时,还要架锅煮饭,煮好面条喂给池哥,今天这些表演大多村寨已没有了,入贡山依然保留,称为“池母擀面”,从生火、和面,到切面、下面,展现完整的做饭过程。
图5-26 池母原地表演的基本形态
(三)知玛
知玛在队伍中跳来跳去十分灵活,一会儿学池哥,一会儿又和周围人逗趣,池哥池母进屋以后就在主人家门口说吉祥话。在仪式中知玛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也给观者带来很多乐趣,大家都喜欢看知玛表演。作为一种调剂,知玛给仪式带来很多乐趣,也整合了驱逐祈福与拜年狂欢的多重意义。从身体形态来看,知玛的动作以跳跃前行为主,伴着脚下轻快的跳跃,上身随意左右摇晃是行进中的主要动作,与池哥动作中“砍动”的运动质感相反,体现出“滑动”、“弹动”、“轻敲”的力效内容。入贡山的仪式中知玛单独表演“阿里改昼”,表演时三个知玛将其中一个绊倒,然后抽筋、卸骨、扒皮、切肉,以身体动态呈现一个完整的叙事过程。
图5-27 知玛表演的基本形态
从“池哥昼”的舞蹈身体语言来看,池哥脚下以踏、踢、搓为主,手臂呈扫、甩的动势,动作速度快、重力强、重心向下、运动幅度大;池母脚下以拧、旋、迈为主,动作的速度、力量适中,肩前合十的手臂动作,从视觉上提升了动作空间;脚下跳跃,身体晃动是知玛的动作特征,从“力效”范围来看,呈现出速度快、力量轻,重心不稳定的动作特点。虽然“池哥昼”主要以舞蹈的形式完成整个仪式,也属于民间舞蹈的范畴,但从上文的分析来看,我们很难从中总结出一种风格,池哥的狞厉、池母的端庄、知玛的戏谑都聚集在这个民间舞蹈活动中。
三、社会角色的身体象征
“池哥昼”是白马人年节期间重要的仪式活动,“仪式通常被界定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传统所规定的一整套行为方式,它可以是神圣的也可以是凡俗的活动,这类活动经常被功能性地解释为在特定群体或文化中沟通(人与神之间,人与人之间)、过渡(社会类别的、地域的、生命周期的)、强化秩序及整合社会的方式。”[63]仪式中人们通过行为创造意义,这种意义又以象征的方式得以表达。在所有仪式中“仪式行为者正是通过行动、姿势、舞蹈、吟唱、演奏等表演活动和物件、场景等实物安排构拟出一个有意义的仪式情境,并从这样的情境中重温和体验这些意义带给他们的心灵慰藉和精神供给。在仪式的整个过程中,表演活动和场景、实物都是表达或表现意义的手段。一个仪式,就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一个用感性手段作为意义符号的象征体系”[64]。
池哥、池母、知玛是“池哥昼”中的三类角色,通过象征性的身体表达实现意义,池哥手拿牛尾,用甩、扫、跺、踏的身体动态来表达驱逐恶鬼的意义并实现其功能,池母以曲线体态和旋、摆、拜的身体语言迎来吉祥,知玛则以颠、跳、扭的身体动态呈现出一种“反结构”的戏谑。“池哥昼”中的舞蹈形态除了具有明确所指的意义以外,还塑造了仪式中角色的性格与特点,而仪式中的角色正是族群社会角色的浓缩与象征。
“池哥昼”作为白马人年节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承担着驱逐污秽、祈求平安、联络感情、集体释放的文化功能,在仪式中族群的意义体系与认知模式被动态地表述出来。池哥承担着驱邪的角色,舞蹈中撞肩、对打的比武动作是族群内部男性力量的象征表达;池母能够迎来吉祥,贯穿始终的双手合十即是这一意义的身体呈现,同时,厨房劳作场面的再现,不仅是对日常生活的模仿,更是对族群内部女性职责的仪式性强化。此外脸被抹黑的知玛还承载着族群的集体记忆。知玛抹黑锅煤的一种解释是,因为流浪回家后怕被别人看出来,虽然这只是一个故事但其中也饱含深义,从这一点出发可以理解为知玛是对违反族群规则的形象化警示——离开家乡就只能乞讨,破坏规则就要付出代价。知玛的形象出现在“池哥昼”的仪式中,一方面象征着族群内部规则的不可触犯,但又通过诙谐幽默的方式让人们更能接受。另一方面,知玛的表演还是对池哥池母表演的一种调剂。池哥池母承担着驱邪祈福的意义,其舞蹈动作与表演过程都具有结构式的不可变化,此时知玛在其中就成为一种“反结构”式的活跃因素,使整个仪式变得轻松愉快,更加吸引人。
“池哥昼”的历史当地人很难说得清,但进入各家驱逐污秽的功能在每个白马人心中却是很明确的。在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中,村野之民的生存条件是最为恶劣的,居住在高山之上的白马人更是如此,“汉族从下边赶我们,藏族从上边压我们”的山歌至今传唱,“肖家山悬案”、“银鱼子借兵”等故事亦是族群历史的印证,作为一种反比,生存条件越差,越渴望于外力的呵护,各种山神老爷就成为这种“外力”观念与形象的合成,池哥即是其中之一。池哥面具上的形象威武狰狞,这是因为“要画得吓人才能把鬼吃掉”,驼背、戴尾巴的形象是要尽量显示出与人的不同,这种不同是要表达池哥作为神的身份,表达池哥是足够强大的“外力”,能够保障村寨的平安。在带有驱逐意义的民间舞蹈中,多见“以丑制丑”的形象,也成为这类民间舞蹈的美学特征。
“池哥昼”仪式中有池哥的形象还有池母的形象,对于其中“四男二女”角色的构成已有学者进行了讨论,认为这与白马人的社会发展阶段有关,并由此为出发点提出池哥比武表演是在争夺对偶,是“母系氏族一妻多夫制向对偶婚过渡的回光返照”[65]。我们很难给这种“文化遗存”[66]式的溯源研究做一个判断,在母系氏族阶段是否就存在今天的这个族群,我们也很难断定,但能够确定的是池哥池母构成了“池哥昼”仪式中性别结构的平衡,同时也具有了驱逐与祈福的意义互补。驱逐是为了生活平安吉祥,祈福亦是如此,驱逐是手段,祈福是目的,二者共同构成民间舞蹈的外部功能。
无论是驱逐还是祈福都是借助外部力量来实现,这一力量就是神,因此敬神也是类似于“池哥昼”这类民间舞蹈的意义所在。从请面具到盛宴款待,从宰羊摇卦到送天神送瘟神,每个流程都有神的参与,从观念到行为都体现了敬神的意义所指。但是在整个池哥过程中,不仅是对神的尊敬还有人的狂欢,虽然有诸多禁忌但也不是壁垒森严,大家尊敬池哥池母,严格遵守敬天神仪式,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享受欢乐,喝酒、唱歌、嬉戏、打闹……这个仪式过程就像是白马人的狂欢节,“这时不跳啥时跳”是当地人对这两天的描述。敬神狂欢统合于“池哥昼”仪式中。
在这一集体观念下,不同时代人们采取不同的实践。以前拉壮丁,村里的小伙子都跑了,只有过年这几天才回来。但这两天山下的汉人也来得多,有人发现就会报官,就会被拉去当壮丁,为了防止被抓,戴上面具以后还在露出来的地方抹上黑煤,池哥跳两下就上楼,留下池母、知玛表演。“**”时期不让跳,所有面具都烧掉,但人们还是在这两天躲在寨子里象征性地在脸上贴个东西跳,也举行小小的送神仪式,更多是在观念层面履行这样的程序。今天的社会背景下,白马人的“池哥昼”越来越受重视,白马人也从跳池哥中获益,反过来更加重视自己的“池哥昼”,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也有意无意地增加了一些内容,更有种主观建构、和脱离情境进行解释的意味,但“池哥昼”依然是白马人的集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动,以手舞足蹈的方式体现集体观念,维系集体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