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县城到村寨(1 / 1)

一、遥远的文县城

文县位于甘肃省陇南市,这里是甘肃省的最南端,地处西秦岭山脉、南秦岭山带,东、南与四川省青川县、平武县接壤,西、北与四川省南坪县、甘肃省舟曲县为邻,东北与武都县相连,总面积为4994.0953平方千米,占全省总面积的1.23%。文县是西秦岭山脉与岷山山脉的交汇处,两大山脉的摩天岭、插岗岭横贯于南北两侧,层峦叠嶂,林木苍翠,白水江从城中奔流而过,与白龙江汇合流入嘉陵江。这里自古以来便是入川的重要道孔,也是秦陇之地的屏障,历史上曾有“蜀陇咽喉”、“秦巴锁喉”之称,最低海拔200米,最高海拔4187米。文县地处大陆腹地,为南北气候过渡区,北有插岗梁,南有摩天岭等,高大山体起伏变化,地形复杂,海拔差值大,“山上雪花飞舞,山下桃红柳绿”的景象是文县的真实写照,白马村寨大都位于“雪花飞舞”的高山之上。

图2-2 文县在甘肃省的位置

图2-3 铁楼与石鸡坝在文县的位置

直到今天文县还是不通铁路,从外地到文县一是从甘肃武都翻越高楼山进入文县,当年三国争雄,魏将邓艾就是经此路入川灭蜀。二是从四川广元出发逆嘉陵江而上,一路经白龙江沿白水江进入文县。考察期间这两条路笔者都曾走过。第一次到文县幸运的是可以从兰州开车前往。从兰州到文县全程596千米,2011年7月23日早上9点,笔者与一行人从兰州出发,大约行驶1小时后来到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也就是秦岭山脉顶端,海拔2940米。从分水岭下来,一路下行到岷县,过宕昌,经舟曲,晚上6点多到了武都。武都区是陇南市的中心区,与文县相连,处白龙江中游地带,当地人有俗语形容武都“山比云高、水比城高、路比房高”,的确,这里的山已经和甘肃其他地方绵延起伏的山形不太相似,一座与一座之间基本上不再相接,且从山下到山顶几乎呈垂直状,就是山羊也很难在上面行走,凝厉、悲凉、沧桑是给人的直观感受。武都到文县要翻越高楼山,高楼山位于武都西南、文县东北,高峻险狭,是甘肃进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国家著名的阳山金矿就位于此。高楼山有两个山头,道路盘山而建,“十二道拐”是人们对高楼山的别称,意思是从山下拐十二个弯才能盘到山顶,汽车在盘山路上来回转弯,人在车里左摇右晃。今天的道路是在“5·12”大地震以后重新修整的标准三级公路,双方向均可行车,前些年整个道路只能容纳一辆车,对面来车必先要在拐弯处较宽一点的地方停下,等一方过去后另一方才可通行。以前坐车翻越高楼山需要12小时,近些年路修好了也要五六个小时。无论从文县去市区还是进省城,一直以来这都是唯一的道路,可以说高楼山像一道屏障阻隔着文县与外界。

第二次前往文县是在2012年正月初四,一大早从天水出发坐班车到文县,一路横穿秦岭山脉经康县过成县,路经仇池,再翻越米仓山来到武都,此时已是下午5点,武都发往文县的班车已开走,需住宿一晚后第二天翻越高楼山。这条路曾是三国时期诸葛亮出川伐魏的道路,也经过了魏国灭蜀的征战,当然今天的景象与当年大有不同,看不出丝毫金戈铁马的足迹,但是一路走来遥想历史,倒觉得我的目的地——文县充满了神秘与传奇。第三次回到文县是在2012年6月,由于这次是参加“首届白马人民俗文化研讨会”,有机会坐飞机从北京出发到广元,从而体验了去往文县的另一条道路。大约飞行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在广元机场降落,前来接机的师傅已在此等候多时,更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从广元到文县的途中与民族语言学家孙宏开教授同行,20世纪70年代孙教授就已开始关注白马人,并发表了多篇研究论文。这次同行不仅与前两次所见的景象不同,交谈也带给我别样体验。汽车从飞机场开出拐了几个弯后便到了嘉陵江边,我们一路顺嘉陵江逆流而上。嘉陵江比我想象的要宽广得多,江面十分平静,两边青山绵延,偶尔能看到灰瓦白墙的民居,前边是成片的梯田。沿嘉陵江盘山而上,在山顶能够看到摩天岭耸立在眼前,转几个弯下山后就看到了嘉陵上游的白龙江。70年代开始孙宏开教授曾对嘉陵江上游各民族的语言进行考察研究,《六江流域的民族语言及其系属分类》是其阶段性成果,考察中在嘉陵江上游一带发现了很多新的语言,这一带也就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藏彝走廊”。藏彝走廊的最南边是处于中缅边界的景颇,藏彞走廊的最北边即是白马人的生活区域。汽车一直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在一个叫官草坝大桥的地方,白水江汇入白龙江,我们又沿白水江上行许久,进入文县县城。

文县城像一个锅底,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石山,白水江也与白龙江、嘉陵江的淡定与沉稳反差很大,湍急地从城中流过。县城北边是玉虚山,南边是南山,两座山紧贴县城拔地而起,一条公路东西方向延伸分别可以到达广元与武都,螳螂山、龙女山、邓志山等山峰沿公路耸立。如图:

图2-4 清代文县地图

图2-5 文县地图(张军民提供)

白马村寨大都建在高山之上,最高海拔有1800米左右,虽然实际海拔不算高,但是与文县城200米的海拔相比较,垂直落差是很大的,从县城进入白马人居住的村寨开车最快也需个把小时。站在山下遥望耸立云间的白马山寨,想到要攀上这么高的山,真是令人咋舌!

二、耸立的白马寨

文县是个汉藏杂居的县城,白马人主要分布在铁楼、石鸡坝、丹堡、新寨等乡。铁楼藏族乡位于县城西南80千米,白马河纵穿全乡,也是白马人最多的一个乡,有13个白马村寨,2000左右的白马人,其中麦贡山、立志山、中岭山、入贡山、枕头坝等村寨建在山顶,草河坝、寨科桥和迭部寨三个村寨在山脚的白马河旁,翻过入贡山后山就与石鸡坝乡的薛堡寨相望,从迭部寨翻越岷山(当地称为黄土梁)就能到达平武。

图2-6 文县白马村寨简易图

从县志来看铁楼有段时间曾被称为“白马乡”,如今整个乡被命名为铁楼藏族乡,对此有些白马老人表示不满,班正廉老先生对我说:“这次研讨会(指首届中国白马人民俗文化研讨会)我没有机会讲,以前我们这里是白马乡后来改成了铁楼公社,现在就叫成了铁楼乡,为什么要把我们白马改成铁楼?以前一直是白马,为什么要改成铁楼?”问其原因,周围的人说是由于乡政府在铁楼村,因此也就改为了铁楼乡,对于铁楼乡的叫法很多白马人都表示有异议。乡镇的命名与其行政管理有关,对于这段历史有关资料记录也并不详尽,只能从已有资料的前后记录中发现名称上的区别,但这里以前被称为白马确是事实,[3]这与当地所称的“打嘎”也是一致的,文县的汉人说这里以前曾被称为白马夷,后来说成白马峪。

石鸡坝乡位于文县西部、白水江中游。南部与铁楼乡相邻,西边与四川南坪接壤,白马人主要分布在薛堡寨与堡子坪两个村寨,共五百多人。此处的白水江中有块形状如公鸡一样的巨石,因此命名为石鸡坝乡,全乡总土地面积有28.72万亩,耕地面积只有1.61万亩,占总土地面积的5.61%,白马人位于高山之上,所占的耕地面积比例就更加少。

白马人的村寨一般建在山顶的平地上,大一点的村寨分为上寨与下寨,其实就是依山建了两条平行的街道,位于高处街道上住的人家称为上寨,低处的人家为下寨。小一点的村寨没有这样的划分,整个村寨就一条街。这里所说的街道与我们一般认为的街道有很大区别,左右宽度也就只有1米来宽,两人并行已经显得空间不够,需要侧身相让,就是这样的街道,一些村寨也才是刚刚完成路面硬化,还有些村寨街道依旧是土路,若要是下雨下雪,路面泥泞湿滑无法行走。

(一)入贡山

入贡山位于铁楼乡北部,最高海拔3000多米,村寨坐落在海拔1400米的地方,是一个较大的白马村寨。从白马峪进来约行驶30公里到旧寨村,村旁有条山路再行驶20公里可到入贡山。这是入贡山通往山下唯一一条可以行车的道路,只够一辆车通行,公路依山而建,一边是高耸的山崖,另一边即是万丈深谷,即便是这样的道路也是2008年才修好,之前山上的人下山只能走小路,从山下运送物品要靠牲口来驮,再之前也没有牲口只能靠人来背。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因此以前孩子们上学也要走这条路到山下的旧寨小学。当地人告诉我,以前家里有到旧寨上学的孩子,每天家里人就蒸馍馍,第二天孩子们拿上到学校去。那时最害怕下大雨,下了雨上山的路就变得很难走,1个多小时的上山路可能3小时都爬不上来。如今有了这条可以走车的路方便多了,村里每天早上有一辆双排农用车从村口发车下山,下午返回,有事要进城的人可以坐车下山。旧寨是离入贡山最近的汉人村寨,也是与之打交道比较多的一个村子,一些山上的白马人与旧寨的汉人认成亲戚,一起劳作。山上粮草丰富,旧寨人的牛羊可由白马人来放,山下交通方便,一些物资流通也快,白马人有这方面的需要由山下人来完成。像这样的亲戚关系也有一些特殊称谓,我的其中一个报道人就把旧寨的与他们家结成这种亲戚的老人称为“牛爷爷”(意思是他给别人放牛这家的爷爷)。在这样的条件下人们结成互助是应对生存的一种方式。

新中国成立以前入贡山也就20多户,如今已有98户了,分为上寨与下寨,上寨56户、下寨42户,全寨近1000人。由于人口增多需要盖房,许多以前的耕地也变成了住房,很多耕地挪到了更远一些的山坡上。全寨只有3户姓杨,2户姓王,是后来从别的地方搬上来的,其余都姓班,也是白马人常说的“四山班家”的其中之一。“四山班家”是文县白马人对四个村寨的总称,从东向西分别为麦贡山、中岭山、立志山和入贡山,住在这四个山上的白马人都姓班,因此得名。当地白马老人说起四山班家时还会附带一系列以姓氏排列和命名的地方“班葛和记,深沟余记,田董二记,丹堡杨王二姓,六十肖家,阴坡赵家……”这些类似顺口溜的口头记忆,记载了文县白马人的历史,但今天这些姓氏大多已没有了后人,也找不到对应的地方,只有四山班家还在。

图2-7 入贡山远景

图2-8 入贡山村寨示意图

(二)草坡山

进白马峪一直沿白马河西行,大约2小时就到了草坡山,位于铁楼乡西端,建在白马河旁。从草坡山再向西经过寨科桥、迭部寨两个村寨就是岷山,翻越岷山就到了四川平武。草坡山是三个建在山下的白马村寨中最大的一个,白马语称此地为兵戈。草坡山人则认为这一带以前全部是草坡山人的,寨科桥与迭部寨是后来分出去的,那儿的人是“招来给我们看地方的”。草坡山有40多户约二百多人,大部分姓曹,三家杨姓是从外边搬过来的。今天的草坡山属草河坝村4个自然村中的一个,在当地是第4村民小组,其他3个都是汉人,虽然都属同一个行政村,但人们习惯于提到草坡山就指白马村寨,说到草河坝就指的是汉人村庄。草坡山的白马人以前也住在山上,1963年发生了一次泥石流,山洪下来受灾严重许多房屋被冲毁,第二年政府每户给90元让搬下来,从1964年开始直到1993年最后一户才搬完。由于搬到了山下,今天草坡山人的居住环境要比入贡山、薛堡寨好一些,村里的路面也已全部硬化,公路修到了村口,路面没有陡坡与急转弯,相对其他村寨平缓许多。因此,凡是上面来领导或是有人来考察时,草坡山是首选的一个地方。

即便是没搬下来以前,草坡山相对于其他白马山寨来说也并不高,从河坝到山上只要十几分钟,“草坡山没山、枕头坝没坝”是当地人对所处环境的总结。草坡山上有十棵柏树,据说是同一天栽的,从树龄来看至少也有100多年,见证着草坡山的历史。当地人告诉我:“以前草河坝一带都是草坡山人的土地,大家在这里种麦子收成很好,草河坝住着的是四川来的汉人,是后来才搬过来的,来了之后也没有地种,刚开始是给我们看地,后来给他们分了一点地。土改那年平分土地,我们的土地都拿出来大家一起种,之后又把土地划入各村名下时,我们不知道,草河坝的汉人把土地都划到自己名下了,以后就再也要不回来了。要不回来我们就去抢地,为了这事和他们打了很多架,现在的铁楼小学那片地,和下边有几块地还是抢回来了。”这是当时发生的真实事件,而与白马人中流传的诸葛亮“一箭之地”的传说[4]有相似的结构。无论是传说还是现实中,汉人都被描述为奸诈、狡猾、不讲信誉的形象,这也难怪白马语中一直以来都有“贝”与“介”的区别。

即使山下有地也用来种粮食而把村寨建在山上,这似乎已经成为白马人的一种习惯与喜好。如今草坡山人搬下来已有50多年了,他们对于今天所居住的环境很满意,也成为草坡山人介绍自己时的一个“亮点”,毕竟便利的交通是其他村寨都羡慕的。

图2-9 草坡山远景

图2-10 草坡山村寨示意图

(三)薛堡寨

薛堡寨位于石鸡坝乡岷堡沟一带,西边连着南坪县的草地乡,南部与入贡山的后山遥相对望,村寨位于海拔1800米处。从县城通往薛堡寨的道路更加险峻,有的地方甚至达到70度的坡度、90度的拐弯,即便是这条道路也是村支书带着大伙在2007年才挖出来的,路面石头土块遍布。

薛堡寨地处今天岷堡沟保护站核心区,紧邻茂密的林区,野生动物很多,大熊猫、羚牛(当地叫盘羊)、野猪、熊、金丝猴、香獐、锦鸡经常在这一带活动。以前当地人常到林中打猎,自建立保护区后禁止猎杀动物,但是又没有优惠政策,当地人无法靠山吃山,因此生活相对较清苦。

石鸡坝乡的白马人分布在岷堡沟一带,因此在文县也把薛堡寨、堡子坪、博达峰的白马人统称为“岷堡沟的”,与“铁楼沟的”相对应。岷堡沟原叫“官地堡”,有一座石木结构的“文楼”,建于雍正八年。当地传说明清时县官在这里常与“文县番”的头人谈事论政,去的多了就叫成了“官地堡”。《文县志》载:清初,官府立意文治,修文捐贡。清雍正年间,为缓和番汉矛盾,知县葛时政召马、王二土司在官地沟商议修建一座寨楼,官方出钱,白马人出料出力,“文楼”得以修建,后来在华夏历史书写中记载为:“以文楼镇西南之氐帮”。

图2-11 薛堡寨远景

文县白马人的村寨大多居于高山之上,从县城到其村寨最少也要两小时左右的车程,由此看来从外界进入白马人村寨是很不容易的,但这些村寨之间相互行走时只需走山上的小路,从这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对白马人来说是很近也很方便的,同时从文县白马人居住的地方到邻省的平武、南坪的白马人家里走亲戚也不在话下,直接翻山步行即可到达,在接受访谈的白马人中大多数白马人都曾翻山去走亲戚,常说“我们去平武南坪走亲戚很快,一天就到,早上吃过饭走,晚上就到那边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