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在其著作中引用美籍学者葛维汉(D.C.Graham)对岷江上游进行学术考察后提出的观点:“历史造就这个民族,而土著自身不一定知道这个历史。这个‘民族’概念,与相关的‘历史’概念,是当时许多学者的共同信念。来自于西方,19世纪末传入中国的国族主义以及相关的‘民族’概念,此时在中、西知识分子间已成为一种常识。因而此时学者们的共同努力目标便是找寻一民族典型之体质、语言、文化;察觉其中有混杂、混淆等种种困难时,便以文化假借(borrow)、涵化(accultura-tion)等来解释此混杂现象,以还原一个民族固有的体质、语言、文化特色。”[17]在上文提到的有关白马人族属问题的诸多讨论中,类似的解释屡见不鲜。在各方争论他是哪个民族时,白马人在这个旋涡中有些不知所措,被规定的文化与民族要素,也使得他们自身的文化无从归属,甚至不乏涌现出跟随某些争论与探讨来建构自身文化的现象。我第一次到薛堡寨与当地人聊天,当谈到这一问题时,
白马人(B):“有人说我们是氐族的后代,有人说我们是白马藏族,现在陇南市政府说我们是白马族,这个我们也说不清,现在正在研究呢。”
我(W):“那你自己觉得呢?”
B:“我们自己认为我们是藏族,是白马藏族。”
W:“不说白马直接说藏族准确吗?”
B:“那不准确!我们是白马藏族!”(几乎在场的人同时说)
客观地讲“白马”也是汉语,对于白马的解释也各有不同。薛堡寨的这几位老师认为,最早白马是兵的意思,马在白马语中就是兵,白马就是藏兵。[18]草坡山的曹巴甲大伯说,我们门前的白马河叫打嘎,以前整个铁楼都叫打嘎,打嘎翻译过来就是白马,白马就是指他们这个地方。
即便“白马”是对当地语言的汉语翻译,也是在与外界交流过程中出现的,因为当地人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时则称自己为“贝”,居住于文县的白马人自称为“达嘎贝”,居住于平武县的白马人自称为“达布贝”,南坪勿角一带的白马人称为“格惹”,这些地方的人相互称为“如舍”,意思是最亲近的亲戚。这些自称与居住环境有关,文县白马人居于白马河一带,白马河流过的这条沟在当地被称为“打嘎沟”,因此文县白马人自称为“打嘎贝”。同样,平武白马人主要集中在白马、木座、木皮一带,羊洞河从这里流过,这条沟汉语称为火溪沟,白马人称为“达布”,因此,平武一带的白马人则自称为“达布贝”。在白马语中“贝”指少数民族,用来区别于汉族“杰”,在族群内部一般就称为打嘎、达布。文县白马人的山歌中有这样的唱词:“打嘎又该迁尼弄,格惹又瓦哲尼弄……”意思是“文县白马人住的地方很开阔,南坪白马人住的地方很狭窄”……对于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白马人而言,山歌成为习得文化的一种方式,他们把对自己与他人的称谓编进山歌传唱,以此来保留与传承族群文化。可见这样的称谓在当地很普遍,并流传了相当长的时间。因此可以说在被识别为藏族之前当地人以打嘎、达布或格惹来称呼三个地方。再缩小范围,文县白人居住的地方还有兵哥(草坡山)、入吾(入贡山)、盖外力(薛堡寨)等村寨,要是从未谋面的白马人交流时常听到这样的交谈:
问:“曲嘎啦惹?”(你是哪的人?)
答:“阿如瓦打嘎德里。”(我是文县白马人)
问:“如瓦嘎啦惹?”(你是文县哪的?)
答:“阿兵哥德里。”(我是草坡山人)
……
与白马临近的羌族同样具有类似的现象,王明珂在岷江上游进行考察,发现今天所称的羌族,以前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被称为“尓玛”(理县)、“玛”(茂县东路)、“日昧”(茂县西路赤不苏)、“日麦”(松潘小姓沟),“过去由于地理隔阻以及‘沟’在人类经济生态上的自足性,被称作‘羌族’或‘羌民’的人群在认识自己是羌族之前,并没有一个涵括目前全体羌族的族群认同,也没有一个共同的‘自我族称’(autonym)”[19]。
那么今天所称的“白马人”或“白马藏”是如何出现的?孙宏开教授向我讲了这样一段历史:“七八十年代白马人族属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对他们要有一个统一的称谓上报到中央,平武叫道布、文县叫打嘎,报哪个都不对,叫贝也不行,很多少数民族都叫贝,要是报个氐族也不妥,他们问到我,我提出这附近以白马为名的地名很多,像白马峪、白马河、白马山,等等,《史记》上也有记载皆氐类白马最大,干脆就报个白马还比较恰当……”
因此可以说,今天所称的“白马”也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历史延续,它是在与外界接触、交流、互动,甚至是博弈中形成的称谓,但由于与族群自身的历史记忆紧密联系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称谓渐渐被“内化”为他们的汉语自称,从而形成今天的“白马人”、“白马藏”这一独特的族群(共同体)。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徳森所言,“它是想象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于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