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现象的再考察(1 / 1)

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理论发展过程中,有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这就是,从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和博士论文准备材料,到1844年写的《手稿》,异化理论越来越突出;而从《德意志意识形态》确立唯物史观,批判青年黑格尔派和“真正社会主义”者的唯心主义异化理论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不再使用异化概念。可是在《资本论》的几个草稿,如《经济学手稿(1857—1858)》、《经济学手稿(1861—1863)》、《经济学手稿(1863—1865)》中,又大量出现异化概念。即使正式出版的《资本论》,仍然多处使用异化概念并对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进行了论述。一度消失的异化概念重新出现在马克思的经济著作中。马克思的思想似乎经历了一个圆圈:由异化劳动上升到唯物史观之后,又返回到它原来的起点异化理论。这种现象使人感到困惑并引起激烈的争论。

仅仅根据马克思在《资本论》和它的准备著作中仍然使用异化概念,就断言异化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是马克思一以贯之的思想,而根本不考察它的发展和变化,这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做法。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马克思的后期著作是否出现过异化概念,而在于他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理论和方法究竟是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异化理论?撇开这些根本性的问题而只停留在现象上,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马克思从《德意志意识形态》由异化劳动理论上升到唯物史观之后,不再把异化作为根本的理论和方法。在《资本论》及其准备著作中,虽然仍使用异化概念,但它的根本理论和方法是唯物史观(当然也包括辩证唯物主义)。马克思1858年所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1859年所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是专门论述政治经济学的对象和方法的,可以说是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指导思想,但其中没有一句话讲到异化。如果异化理论真的是后期全部经济著作的根本方法,马克思是不可能一字不提的。相反,在《导言》,特别是《序言》中,人们看到的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这不是偶然的。正如恩格斯在讲到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时所说:“德国的经济学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后者的要点,在本书的序言中已经作了扼要的阐述。”[29]

我们只要把《手稿》同《资本论》及其草稿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到这一点。1844年《手稿》是由异化上升到异化劳动的重要著作。马克思通过对劳动的研究,不仅探索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重要思想,而且对私有财产的本质,对工资、利润、地租以及货币等经济问题发表了深刻的看法。但是,由于马克思当时撇开了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形式,把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而把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的劳动看成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从而把资本主义制度看成是与人的类本质相对立的制度。这样来考察资本主义制度,虽然也能提出尖锐的批判和谴责,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它的产生和灭亡的客观经济根据并没有达到科学的理解,没有完全摆脱人的本质的异化和复归的框架。

或许有人会说,完全可以撇开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形式来考察劳动,因为劳动是自然界和人之间的物质交换的一般条件,它是一切社会的人所共有的,并不依赖于某一特定的社会形式。其实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一个是关于作为劳动的劳动的一般要素问题,这是任何性质的劳动所共有的。正如我们可以抽象出“生产一般”一样,我们也可以抽象出劳动一般。它研究的是在劳动过程中,主体(人)如何通过劳动资料作用于劳动对象。这种研究是必要的。在《资本论》及其草稿中,马克思曾多次论述这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撇开劳动的社会形式,把真正的劳动看成是人的本质,并以此作为衡量和评价现实劳动的尺度,这是属于历史观的问题。事实证明,离开了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形式以及这种社会形式存在的依据,不可能对劳动的性质做出正确的评价。

《资本论》及其草稿不同,它的指导思想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阐述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它不是从人的类本质的异化,而是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互联系中来考察经济现象的。在使用异化概念较多的《经济学手稿(1857—1858)》中,作为指导原则的正是这个根本规律。例如在《货币》章中,马克思的分析就不同于1844年的《手稿》。在1844年的《手稿》中,马克思把货币看成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货币的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30]。而在1857年至1858年的《手稿》中,马克思则着重从与商品、价值形式的联系中考察货币的本质和职能。他批评蒲鲁东及其信徒达里蒙的“劳动货币”论,分析了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及其矛盾,强调货币是产品的商品形式发展的必然结果。马克思说:“作为价值,商品是货币。”“商品的交换价值,作为同商品本身并列的特殊存在,是货币,是一切商品借以互相等同、比较和计量的那种形式,是一切商品向之转化,又由以转化为一切商品的那种形式,是一般等价物。”[31]因此,货币并不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而是生产发展的结果。如果没有生产和交换的发展,没有产品生产向商品生产的转化,就不会有货币。

同样,在《资本》章中马克思考察资本,也是着眼于生产力的发展。他说:“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是从无中发展起来的,也不是从空中,又不是从自己产生自己的那种观念的母胎中发展起来的”,“以资本和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生产,不仅在形式上不同于其他生产方式,而且也要以物质生产的全面变革和发展为前提”[32]。马克思以土地所有制为例说明这个问题。旧式的土地所有者向现代租地农场主的转变,无论取得收入的形式还是劳动者得到报酬的形式都发生了改变,但“这不是形式上的区别,而是以(农业)生产方式本身的全面改造为前提的,因而前提条件是以产业、商业和科学的一定发展,简言之,以生产力的一定发展为基础的”[33]。

至于《资本论》,更是运用和发展唯物史观的光辉典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看作自然历史过程,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中,揭示了它的产生、发展和必然灭亡的规律。马克思完全不借助于人的本质异化和复归的理论,而是紧紧把握住生产关系,并把生产关系归结于生产力的高度。列宁在同俄国民粹派米海洛夫斯基的论战中,特别强调了《资本论》中的两个归结的指导原则,把《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全面剖析看成是唯物史观的光辉证明。

事实上,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最大成果是创立剩余价值理论,而它的理论和方法论原则是唯物史观。在《资本论》和它的准备著作中运用的异化概念,是对已经用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抗性质的描述。把异化作为根本理论和方法是不可能达到这种高度的。可以这样说,没有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就没有《资本论》,也不可能理解马克思用异化概念来描述的生产关系的对抗性质。因此,我们认为,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概括为从异化上升到异化劳动,再从异化劳动上升到全面创立唯物史观是恰当的。

在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几个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重新引入异化概念,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绕过《德意志意识形态》,返回到1844年的《手稿》。问题不仅是异化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而且它的内容也发生了改变。在1844年,马克思通过分析异化劳动的规定性,揭示了劳动产品和劳动自身同劳动者的对立、人与人的对立,但他把这种对立看成是人的类本质同人相脱离,并从中推论出人与人的对立。尽管马克思已经看到了资本和劳动的对抗关系,但对异化的这种看法仍留有费尔巴哈的印记。

《资本论》及其准备著作和1844年的《手稿》不完全一样。它虽然吸收了后者通过异化分析所取得的经济学和哲学成就,但清除了它的人本主义烙印。在这里,马克思不是通过劳动产品和劳动自身同主体的关系来探求人的本质的异化,而是研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征,研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如何通过物并表现为物的关系,形成了物对人统治的假象。

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看成是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社会形态。人们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以物为中介,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商品、货币、资本,就其实物形态来说都表现为物,但它们的本质并不是物,而是被体现在物中的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物并不会奴役人。例如,机器并不会剥削工人,只有机器为资本家所占有,作为资本才会奴役工人。所以马克思说:“关键不在于物化,而在于异化,外化,外在化,在于巨大的物的权力不归工人所有,而归人格化的生产条件即资本所有,这种物的权力把社会劳动本身当做自身的一个要素而置于同自己相对立的地位。”[34]还说:“工人丧失所有权,而物化劳动拥有对活劳动的所有权,或者说资本占有他人劳动——两者只是在对立的两极上表现了同一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基本条件,而决不是同这种生产方式毫不相干的偶然现象。”[35]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的异化、劳动条件与劳动者的分离、资本与劳动的对立、科学的应用给劳动者带来的社会后果的分析,处处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的本质及其对抗性质。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物化的客观特征,而庸俗政治经济学的“三位一体”的公式(土地—地租、资本—利息、劳动—工资),只停留在现象上,极力掩盖剩余价值的来源,把人与人的关系还原为物与物的关系。

以物化形式表现的生产关系对人的奴役,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性。它既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形成了普遍物质交换和社会联系的产物,又是生产力发展水平还不足以彻底改变生产关系的表现。它是必然的,但不是永恒的。它的最终根源存在于物质生产方式之中,而不是人的类本质同人相脱离。马克思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在谈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现象时说:“这种颠倒的过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但决不是生产的某种绝对必然性,倒是一种暂时的必然性,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和目的(内在的)是扬弃这个基础本身以及过程的这种形式。”[36]不运用唯物史观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不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谓物对人的奴役会变成一种神奇的力量,变成神秘莫测、无法解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