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瞿林东教授[1]
邹兆辰
一、师从白寿彝先生,走上研究中国史学史之路
邹兆辰问:大家知道,您今天能够在中国史学史研究方面取得丰硕成果,是同当年白寿彝先生的引导分不开的。请问:当年是怎样的机遇使您能够师从白先生的呢?
瞿林东答:这是由于我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所以才得到这个机遇。
我1937年出生在安徽省肥东县的农村。小时候在家干过一点农活,也念了几个月私塾。小学和中学时代是在南京度过的。和一般孩子不同,我是从四年级开始插班读小学的。1953年9月我考入南京市第一中学,在这里度过了六年中学时代。从小学到中学我都酷爱文学,希望将来能够当作家,从事文学创作。读高中时教文学的老师也曾经这样鼓励我。但是到高中最后一年,我的历史课成绩比较突出,引起了老师注意。这样,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就把历史专业写在了第一志愿。
1959年9月,我进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从这年开始历史专业由四年制改为五年制。这五年为后来我从事历史教学和研究工作打下了较好的基础。由于我从小读了一些古典小说,高中时又读了各种古典文学作品,所以读大学时就偏好中国古代史和中国史学史。中国史学史是白寿彝先生开出的一门新课,他讲课具有鲜明的理论色彩,所以对我很有吸引力。此外,我还选修了赵光贤先生的先秦史和何兹全先生的《三国志》研读。这几位先生对我的教益是我终生难忘的。1963年10月,也就是在我大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国家计委下达文件,鼓励应届本科毕业生报考研究生。我经过反复考虑,最后决心报考白寿彝先生为导师的中国史学史专业研究生。
当时报考研究生要考六门课程,其中一门是语文,要回答语文知识问题和写一篇作文。有两道作文题,一道是《科学工作者为什么必须重视语言修养》,还有一道是《展望我国的科学》,任选一题,后一道题可以结合报考的专业来写。我选了《展望我国的科学》,并加上个副标题《谈中国史学史专业的兴起》。作文内容大意是说中国史学素来发达,而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则相对滞后;1961年以来关于史学史研究对象、任务等问题的讨论,预示着中国史学史专业的兴起,这对于我们研究、认识中国史学遗产有重要意义。后来白寿彝先生告诉我,我的这篇作文在本考区内获得了高分。我把先生的话看成是对我的激励,但是从那时起,我确实已经有了一个走上中国史学史研究道路的思想准备。
问:从您开始跟白先生读研究生至今已40年了,您还记得当年白先生指导您学习的情景吗?此后您一直跟着白先生研究中国史学史吗?
答:从1964年9月开始读研究生,至今确实40年了。我记得在白先生指导下,我第一门课程是“毛泽东同志关于批判继承历史遗产的理论”。这是在反复研读毛泽东同志有关论著的基础上展开讨论,个人提出自己的看法,然后写出小结性论文。现在回想起来,这门课对我有很大帮助。首先,对于中国拥有优秀历史文化遗产应有足够认识,并且要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建设中华民族新文化;其次,要注意区分精华和糟粕,不能兼收并蓄;最后,理解了批判继承历史文化遗产对于当前的历史运动具有重大意义。这三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40年来我始终恪守这些原则和信念,它们成为我的历史观点和治学准则的根据。
这个时期,我还就《史记》《汉书》的评价标准问题进行了探索,着重思考两部史著比较研究的方法论问题。我认为,应当把历史观的比较及评价与编纂学的比较及评价区别开来,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也不能相提并论。我这篇习作写完后,送交白先生指正。白先生还没来得及把文章发还给我,“**”就开始了。这篇文章虽然没有发表,但是通过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在理论上有所收获,所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白先生把文稿交还给我时,已经是20年后的事情了,我看着这十几页发黄的稿纸,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尤其它能够在白先生那里被保留下来,真是感慨万千。它是我在20世纪60年代跟白先生读书的珍贵见证。
1967年我研究生毕业,这时“**”已经开始,我被分配到内蒙古通辽师范学院(今内蒙古民族大学)工作,主要是担任中国古代史的教学,一干就是13年。后来我曾经跟白先生“诉苦”说时间都被耽误了,白先生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研究中国史学史没有相当的中国古代史基础是不行的,并希望我还是把中国史学史作为自己的研究领域。我遵照白先生的教导和期望,决心“重返”中国史学史研究,并从1978年开始陆续发表这方面的论文。
1980年白先生创办北师大史学研究所,第二年我被调回母校,在史学研究所工作。一直到2000年白先生去世,我都是在白先生的直接指导下工作的。
问:您跟白先生读研究生,又多年在白先生指导下工作,肯定受到白先生很多教诲和影响。您能总结一下白先生对您的影响吗?
答: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但仔细想起来最重要的有三个方面。首先是在重视理论的指导作用方面,可以说影响最大。白先生非常重视以唯物史观指导研究历史,这是他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追求。在这个问题上白先生给了我极深刻的教育。他提出这样的论点:我们首先要坚持唯物史观的指导;同时我们也应该在唯物史观指导下进行新的理论创造。我觉得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很深刻的理解。这种理论上的坚定性和创新精神相结合,是对待理论指导的辩证态度,是理论上有生命力的表现。其次是重视发现新问题,说明新问题。白先生认为创新的学术才有生命力,对于读书、治学、写文章,他都强调发现、提出、说明新的问题。他从不固守已有的成果,一旦有了新认识,就用以补充甚至修订过去的认识,他认为这也是发展。这种治学态度,总是催促着自己自我更新,不断前进,永无止境。最后是重视文章表述的平实和精练。白先生不赞成刻意的烦琐考证,认为选用最关键的材料才是真正的功夫所在;他也不赞成猎奇和对孤证的夸张,认为一般来说,还是要靠基本材料来说明问题。他主张写文章要力戒浮词,但也不赞成刻板的文风,提倡准确、凝练、明白的文风。
总之,不论是治学还是做人,我从白先生那里得到的教益是深刻的、难忘的。
问:我们感到,您的治学风格确实受白先生影响很深,上述三个方面其实与您本人的主张也是十分一致的。您写的《白寿彝史学的理论风格》一书,是不是对这些问题谈得更深入?
答:是的。白先生的史学在半个多世纪的积累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这就是:博学,会通,创新,有器识,深刻的历史感和鲜明的时代感相结合。从1981年到1999年,我陆续写了一些评介白先生的研究、著述和思想的文章,2000年先生辞世后又应报刊之约写了几篇文章,我把这些文章汇集起来辑为一书,2001年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我的这本书主要是想反映先生的治学轨迹、思想历程和理论风格,也包括对公众和后学的启示;或许不能完全阐发先生学术旨趣的精义和学术领域的广博,但可以给关心先生学术的读者及研究者作个参考。
问:您在这本书里对白寿彝先生史学的理论风格是如何说明的呢?
答:我这本书里有篇文章,标题是《唯物史观与史学创新》,原载2000年7月13日《人民日报》。在文章中我是这样表述的:白寿彝史学研究的理论风格,可以这样概括: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基本原则指导下,结合具体的研究领域或具体的研究对象,根据充分的和可靠的历史资料,以辩证的和发展的视野综合种种问题,提出新的认识和新的理论概括。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不是对马克思主义关于唯物史观的词句的搬用,而是取其精髓,循其本质,不脱离根本,在思想上又有广阔的驰骋空间。唯物史观的指导作用一定要同研究领域和研究对象结合,而丰富可靠的材料是研究的根据,唯物史观是作为分析这些根据的方法论。总之,就是要对唯物史观有正确的理解和正确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