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写作,这真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大家在中学时代就已经接触到这个话题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作“老生常谈”呢?我想,随着人们自身的成长、变化以及环境、氛围的不同,特别是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总是免不了的。
那么,在当今,对于我们文科学生,读书和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从高标准来讲,当然是对国家、对社会有益。我们读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当然是有意义的。如果标准放低一点,对我们个人的发展,也是很重要的。文科学生,文章写不好,大家想想,这怎么说得通呢?我这里带来最近的《光明日报》,10月20日的,有一篇文章,和我讲的内容有关系,文章题目是“母语文化失语现象反思”。为节省时间,我不介绍文章的内容,但我认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提出的问题就很值得我们思考,和我今天要讲的有关系。
我首先讲第一个问题:关于读书。我想讲三点:为什么要读书?怎样读书?读什么书?
第一,为什么要读书?这个问题还要问我们大学生吗?我想这个问题还是很值得我们去思考的。在我看来,这个问题,说它复杂也复杂,说它简单也简单。读书是我们积累知识的过程。按照明清之间的思想家顾炎武的说法,是“采铜于山”,是掌握第一手资料的过程。对于史学工作者来讲,读书是积累知识的过程,是“采铜于山”的过程,是掌握第一手资料的过程。反过来,不读书不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如果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可以这么说:一个人书读得越多,知识积累得越丰富,他的潜在能力越强。
第二,怎样读书?我想,首先是要理性地选择读物。要很明智、很清醒地来选择自己读什么书。现在有的媒体请人讲历史,评人物,炒作的“轰轰烈烈”,都是很时尚的。我个人觉得,这些东西不是说不可以接触,但是,这些东西不应视为真正的知识。现在一些时髦的词在这些时尚的东西里面都出现了,包括诸葛亮是帅哥,刘备是董事长,董事长要把企业办好,要有一个好的总经理,总经理适当人选是诸葛亮。这从何谈起?这样读书,这样比附,我们只能用这两个字来概括:媚俗!据说男女老少大家都爱听,大家都爱听的东西就好吗?就正确吗?媒体把有的人称为“学术明星”,有一家报纸采访我,首先就问我对这问题怎么看,我就说:学术是学术,明星是明星,媒体首先要有鉴别能力以引导大众,不是误导大众。所以说,我们读书要理性地选择读物,不要把追求时尚视为一种很高的理想。
至于怎么读书,除了理性地选择读物之外,还有一点是要善于把读书活动分成几个层次来对待。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可以有这么几个层次。一是精读,精细的精。二是通读,从头到尾地读。三是选读,选择这个书中的某章某节某些片段,对自己有重要参考价值的篇幅和段落,认真阅读。四是泛读,要大体翻阅一下,看它写了什么章节,后记是在怎么讲的,多少留下一点印象。为什么要这样分呢?书山有路勤为径,是鼓励我们去认真读书。其实书山的书怎么能够读完呢?绝对是读不完的。
因此,要把读书分成几个层次:精读、通读、选读、泛读。一定要有精读的书,我们专业的书或者是理论的书,读三遍五遍。为什么呢?我们一生当中,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工作,从政也好,当董事长也好,你总得有几本看家的书。所谓看家的书就是读得比较熟悉、比较透彻的书,陪伴你始终,都有用。我读大学的时候,很有幸地跟随几位老先生,选几门课,读了几本书。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比较认真地读了《左传》(我那时候大学是五年制)。那时,白先生当系主任,要求系里的青年教师要能够背20篇《史记》,后来虽然不能背,但是历史系很多老师认真读了若干篇。我读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何兹全教授当时开的一门课“《三国志》研读”,教材就是中华书局点校的《三国志》。当时他怎么讲的,我也没做笔记,只是在书上简单地做记录。20世纪80年代我把这《三国志》又拿出来看了看,看我当年做大学生的时候都记了些什么,觉得还是有些体会的,于是写了篇文章《怎样讲授史学名著》,副标题是“记何兹全先生讲《三国志》”,发表在《河南大学学报》(即当时的《河南师范大学学报》上,这个《学报》设有“大学历史教学法”栏目。文章发表后,至少有两位教授来信,说他们在学校也开了“《三国志》研读”的课。一个兰州大学,一个是北京教育学院。
尽管我至今也没有把上面提到的三本书读好,但是它们对我的影响的确是很大的。
第三,读什么书?要读中国古代的史学名著,我认为这是我们专业的根本所在。我们读书,首先,是要读古代史学名著。前四史历来被认为是“二十四史”中写得最好的。比如说,订一个计划,在五年到八年中,把前四史读完,那么你讲话也好,写文章也好,就一定有“历史味”,有学过历史专业的那种历史气魄。史学名著里面还有理论的书,比如说唐朝史学家刘知幾写的《史通》,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写的《文史通义》,这都是讲理论的书。这种理论书放在那个时候全世界的范围里头,都是很先进的书。刘知幾的书写成于710年,8世纪初,在当时的欧洲,还没有这样深入思考的系统著作。章学诚生活在18世纪,是作为史学家来讲理论。我们要是对理论有兴趣,那就要读《史通》和《文史通义》。这两部书都不是很好读的,但是你要是认真读了,那你在理论上就不一样了。
这是我们首先要选择的,古代的史学名著,其中有讲历史发展的,也有讲史学理论的。其次,是要读当代名家的关于专业方面的著作。当代名家的著作为什么要读呢?因为它代表着这个专业的前沿,代表着这个专业曾经达到过的高度,它曾经影响了我们这个专业发展的方向。这个是我们专业修养方面所需要的。比如,我刚才讲,没有读司马迁的书,感到很遗憾。如果四年级下来,根本没有接触过郭沫若的史学方面的著作,同样也是非常遗憾的。因为郭沫若对中国史学发展影响非常大,而不能公正地评价郭沫若的史学成就,这不合适。从学术史的发展来看,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写于1928-1929年,出版于1930年,是震动了那个时代的历史著作。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他的历史地位,他在学术史上的价值,还是我们需要了解的。近20年来,有很多史学著作还是值得一读的。就拿中国史来说,蔡美彪先生继续完成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前四本是范文澜先生写的,后六本续作也很好,这部书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来叙述中国的历史。再一个就是白寿彝先生主编的十二卷二十二册的《中国通史》。这个书学术性强一些,一共1000多万字,可以选读,选读某一朝代,某一段落。特别是第一卷讲理论,讲有关中国历史学的理论问题。比如说,怎样看待中国历史是多民族发展的问题、中国的历史上的意识形态等,我们怎么看待这样一些理论问题,我想,至少可以读读第一卷,第一卷是文字最少的,二十多万字。我们现在有许多的中年学者,他们在教学和治学上得到启发,有不少人在给我写信或讨论问题时提到,这本书提高了他们的专业水平。同学们不妨找来读一读。今天下午一个研究生找我,因为安徽大学历史系开中国史学史课程,选我的书做教材。他来跟我谈读书的体会。我也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对我写得东西比较能理解。我问他对我哪本书最感兴趣,他说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他最感兴趣的是我那本小书。人民大学有个哲学教授,一定跟我要那本小书,我说你不值得看,他说那本书学术含量很大,他觉得还不错,这对我自己是一种鼓励,现在我毛遂自荐,向大家推荐。这书只有十几万字,中华书局1994年版,2000年又印了一次。
再次是要选择与本专业关系比较相近的、有一定学术影响的书。虽然我们攻读的是历史专业,但是我们不能局限于历史专业。比如,哲学、文学、地理学的书,我们也是要接触的。因为我们要把专业搞好,我们选读一些与本专业关系比较相近的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考虑到不同学科知识之间的互相联系。历史学的一些知识和哲学有关系。我们要写出好文章来,就要提高文学修养,也要读文学书。不仅如此,有些文学史著作,在分析文学家的时候,会把他的思想和他的时代联系起来,这对我们有启发。历史总是以一定的地理环境为舞台,你没有一个空间,怎么讲历史啊,地理环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所以我们要读点地理学的书。今天来找我的那位研究生还看了我的一篇文章,说看了之后很受感动。去年年初,我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史学家的河山之恋》,写的是陕西师范大学已经故去的一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史先生的著作、论文集叫作《河山集》,所以我这篇文章题目叫《历史学家的河山之恋》,重要的是史先生的研究对象是河山,所以这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联系,还有背后深层的联系。所以学生说很受感动,我说你感动什么呀,他说觉得瞿先生写文章有一种气势。气势从何而来,气势是学不会的,不是生硬的学来的,它是感悟来的。那么感悟又从何而起呢?我讲了两条,一条是你要执着于你的专业,就是说你真的要爱历史专业,不执着,就不能成就大气文章。在历史面前没有执着追求的精神,是不可能投入的。另一条是要认识到历史与社会的密切关系。对社会有关注才有气势,这是要感悟得来的。所以我说我们知识面要宽一点,要读一点和我们专业关系密切的书。
这些书很多,我们在选择上也要理性。哲学的书,我们现在还健在的哲学家、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他主编过四卷本的《中国哲学史》,他许多学生都是我这个年龄,有的甚至比我还年长一点。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的先生们撰写的《中国文学史》,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现在已经有很多种。地理学的,我建议大家,如果有兴趣,可读史念海先生的《河山集》。他已经去世了,但是他的著作影响还是很大的。
我最后再强调,我们在读什么样的书这个问题上,千万不要凑热闹,要独立思考。对于时尚的东西我们了解一下未尝不可,但是不要去追随。何兹全先生有两句话作为座右铭,在这里我想借用来赠给大家。何先生是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发文章,到现在他治学73年了。73年的治学生涯,可是真够长了,他说他有这么一个思想:“择善而固执,上下而求索。”一个人固执不好,但是能择善固执,那就是很好的啦。他一生治学坚持这个宗旨,把它作为座右铭。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这个精神。
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关于写作。“写作”这个词放在这里不合适。用撰述或撰写更好,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用写作。我这里所讲的“写作”,不是创作,不是文学作品,是论文。我想我们面临着更严峻的形势。为什么呀?我们的汉语水平每况愈下,我跟一个专家交换意见,他说不对,是每下愈况。鲁迅有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个,每况愈下与每下愈况。真是这样。不要说我们现在本科的学生,就是读到博士这个阶段,现代汉语也写不通畅。就像我刚才说的,母语文化需要反思。现在有不少年轻朋友的汉语表达,非常贫乏。记得我20世纪60年代考研,那时没有学位制度。考六门课,其中就有作文。现在不考作文了,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我们的母语表述之所以不尽人意,有很多原因。这个问题要引起重视。现在回到写作上来。
第一,要明确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写作的满腔**从哪里来?当然,我们说是为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这个地方,我想引用一位史学家说的话,史学工作者应当出其所学为社会服务,这话说得非常的通俗,但是说得非常真诚。这个月16日有个纪念会,纪念著名史学家尹达先生,尹达先生也是这么强调的,他说:“我们研究历史,历史是很丰富的,有很多问题可以研究。那么我们应当研究哪些问题呢?我们当然首先要研究和社会关系更密切的问题,能够推动我们祖国历史前进的那些课题。”顾炎武讲过一句名言:“文章须有益于天下。”直接写出来的文章有益于天下,不是自我欣赏。当然不是历史学每一篇文章都直接有益于社会,因为有的文章是考证性的,把一个问题考证清楚,这也是有价值的。需要考虑到和社会的联系,这是我们写作时要考虑的重点问题。
那么我们怎么样为社会服务?我专门请了《历史研究》原主编田居俭先生到我们研究中心做报告,题目是我给出的:“史学工作者要有一手好文章。”为什么要请他讲呢?因为田居俭先生文笔很好。他写过《李后主传》,大家可以看看。
一定要写出一手好文章,才能达到为社会服务这个目的,或者说更好地实现这个目标。
第二,怎样提高学术水平?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笔。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读了“小说作法”,未必就能写小说,还是要多写多练。我这里讲的就是要多练笔,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有这样的自觉意识。
练习的具体办法,有这么几个问题要注意。首先还是要有这种意识,这个自觉要求,它的最低底线,是“我还不行”。要多说我还不行,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要向高标准看齐。其次,要从练习写小文章开始。什么是小文章呢?短评、札记、会议综述、通讯报道等,都是练笔的机会。
20世纪80年代,我指导硕士生的时候对他们要求非常严。两个星期要写一篇札记,一个学期要写十篇。我一个学生现在年龄比较大了,说:瞿先生,我去年评教授了,评教授的文章还是当年写的读书札记发展而来的。我今天没有对大家施加任何压力,只是作为一种观点来交流,你们觉得有道理就去做。其实,一则有见解的札记,就是一个创新点。章学诚说:“札记之功,必不可少。”值得思考、借鉴。
第三,一定要持之以恒。现在社会浮躁,我们自己也浮躁,缺少这个耐心,更谈不上说要坐冷板凳了。过去我们经常引用范文澜先生的话:“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所以一定要有恒心、有耐、有毅力。做到这样,就一定能够天天有变化,月月有进步。
第三个问题,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这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我勉强想到几条供大家参考。
第一条,要有一个好题目。一个好题目非常重要。题目从哪里来?在读书和知识积累的过程中提出来。这个题目应当是反映文章的宗旨。比如,我刚才讲的那个题目,我自己也觉得不错,因为我出于对史念海先生的怀念,出于对他的学问的尊敬而写的。这个题目不难懂。还有,史念海先生写过一本《中国的运河》,他当时让我写一篇评论。我后来写了一篇评论,《运河:历史的价值和现实的意义》。其中有一部分是《历史上的运河和运河上的历史》。历史上的运河,讲大运河是怎么回事,运河上的历史是讲运河的变迁影响到运河两岸经济社会的变化。题目要琢磨,要下功夫去想。题目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
第二条,要有比较有分量的材料做论点的依据。要有有分量的材料,不一定越多越好,是要有分量。我们要讲学术规范,提出一个论点,没有材料作为支撑,论点就是不牢固的。
第三条,要有一定的理论含量。文章要写得有价值,使人读后有启发,要有一定的理论含量。理论很重要,一个是马克思主义,这是指导我们的方针,是一个正确的历史观。再一个是中国史学理论遗产,这些今天仍然有生命力。还有一个是外国史学的理论,主要是西方史学的理论,这都是我们要关注的。对于西方历史学的理论,我们也是择善而从。
第四条,要有合理的结构和逻辑层次。如果材料多,要给它安排一个逻辑层次。有了层次,才好做清晰的论述。
第五条,要有比较流畅的文字表述。怎样流畅?自我检验。怎样自我检验?朗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朗读,读得很流畅,像长江大河一样,**,说明表述得好。反之,读起来结结巴巴,那就要修改了。当然,默读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这是一个经验。同学们能把这个经验学到手,我觉得还是有好处的。
第六条,要符合当前论文撰写的学术规范。最重要的是严谨和诚实。严谨就是尽量按照别人规范的要求去做。诚实就是要尊重他人的学术成果。凡引用他人之处,一定要注明。有的老先生写文章,甚至会注明“我这个问题是在和某某人的谈话中得到启发”,可见诚实本是一种良好的修养。
总的来说,要想写好一篇文章,我有一句口头禅,要善于调动自己全部知识领域。我们往往不能做到这一点,因为难得下这种工夫。顾炎武讲“文章须有益于天下”,这是我和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标。我今天就讲到这里。
[1] 2006年10月23日晚,在安徽大学磐苑校区博学北楼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