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莎草纸载体的兴衰[1] [古罗马]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
纸莎草和纸张的发明
我[2]目前还没有接触过在河流旁生长的沼泽植物或灌木。但在我离开埃及之前,我应该描述纸莎草这种植物的性质,因为我们的文明——或者至少是我们的书面记录——特别依赖于纸张的使用。
根据玛尔库斯·瓦罗[3]的说法,纸张被发现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胜利和在埃及建立亚历山大帝国的结果。在此之前,人们没有使用纸张。人们先在棕榈叶上写,然后在某些树的树皮上写。随后,官方记录被刻在了铅条上,而私人文件则是在亚麻布或蜡片上写的。我们在荷马发现,在特洛伊时代之前就已使用书写板。但在他的时代,甚至连现在被称为埃及的土地本身都不存在,尽管现在纸莎草在埃及的塞贝尼特和赛诺斯省[4]——随后由尼罗河堆积起来的土地上生长。荷马曾写道,现在由一座桥将法尔斯岛和亚历山大相连接,从岛上坐船到亚历山大需要花一天一夜的时间。后来,据瓦罗的说法,当托勒密国王和欧迈尼斯国王因为各自的图书馆而竞争,托勒密国王停止了纸张的出口时,帕加马人发明了羊皮纸。后来,人类文明永生不朽所依赖的这些书写材料的使用,不加区别地传播开来。
纸莎草生长在埃及的沼泽和尼罗河缓慢的水域里,在那里它们泛滥并形成了一个不超过3英尺深的死水池。这种植物有一个倾斜着的根,大概有一个人的手臂的厚度,根部呈三角锥体的形状向上生长,每棵都不超过15英尺高,并像伞状花簇一样倾斜。纸莎草的根被当地人用作木材,不仅用作柴火,也用来制作各种器皿和容器。事实上,他们还用纸莎草来制作船只,用树皮编织帆和垫子以及布、毯子和绳子。食用时,他们生吃和煮熟的时候都会咀嚼,但仅仅是把汁水吞下去。
纸莎草也生长在叙利亚湖泊,这些湖泊的周围发现了上文已提到过的有香味的芦苇。安条克国王[5]仅允许叙利亚产的纸莎草为他的海军做军绳;那时用细茎针草(一种长而大的草)做绳子还没有普及。最近人们意识到,在巴比伦附近的幼发拉底河生长的纸莎草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制作纸张。但到现在为止,帕提亚人更喜欢在布上绣字母。
莎草纸是由纸莎草制成的,用针将纸莎草剥离成一根根细细的,尽可能长的长条。纸莎草质量最好的是在中心位置,然后向外边缘质量逐渐降低。第一等级质量的莎草纸曾被称为“僧侣(hieratic)”纸,这种纸在早期的时候仅仅是用于与宗教有关的书籍,但是,为了奉承皇帝,第一等级质量的纸被命名为“奥古斯都”[6];第二等级质量的纸被称为“利维娅”[7],用奥古斯都妻子的名字命名,所以“僧侣纸”被降级为第三等级。
下一种等级的纸最初被称为“圆形剧场(amphitheatre)”,根据这种纸的制作场所命名的。这种纸是由罗马巧妙的法尼乌斯工作坊接管制作的;他们通过精心的加工使其质地变得更精细,从而将普通的纸张升级为一流的质量——这种纸张以制造商的名字而闻名。但是没有经过这种附加处理的纸张仍然属于“圆形剧场”纸的范畴。
下一级是“塞斯(Saitic)”纸,这个名字是来自于最大规模生产该纸的城镇名,它由低级的废料制成;然后再下一级是来自邻近地方的“泰尼奥提克(Taeneotic)”纸,这种纸由更靠近纸莎草外部的纤维制作而成。这种纸是按重量出售的,而不是质量。最后还有所谓的“‘集市’(emporitica)纸”,即“包装”纸,它不适合写东西,适合用来包装文件和商品;因为这个原因,它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中的商人一词。在这一等级纸张之后的材料就是纸莎草的最外层——即真正的纸莎草——除了用在水里生长的作用之外,基本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做不了绳子。
所有的纸都被“编织”在一个被尼罗河水淹没的木板上;纸草茎髓中的黏稠物质充当黏合剂。首先,一个直立层抹在板上——把纸莎草的全部长度都涂上,并将两端修剪好;然后,将拆分成细细的长条的纸莎草横放,在按压的过程中形成纵横交错的图案。这些薄片在阳光下晾晒,并被不断按压。这样纸莎草薄片在阳光下晒干并交织在一起;每一片成功的纸莎草薄片的质量都降低到不能再降。一个板上从来没有超过20张纸莎草薄片。
纸的种类
不同类型的纸张的宽度有很大的不同。最好的纸张是13英寸宽,“僧侣纸”11英寸,“法尼纸”10英寸,“圆形剧场纸”9英寸,而“塞斯纸”则不像制造过程中使用的棒槌那么宽。纸张质量的其他标准是它的细度、厚度、白度和平滑度。
克劳迪亚斯[8]皇帝对最好的纸张的质量标准进行了修改,因为在奥古斯都时代,纸张的厚度无法承受笔的压力。此外,墨水会透过纸张,这让人担心书写时会在纸的另一面留下污点。此外,透明度过高的纸张会在其他方面显得不雅观。因此,纸的底层是由第二等级质量的叶子制成的,纵横的长条是由第一等级的纸莎草制成的。
克劳迪亚斯还把纸莎草薄片的宽度增加了1英尺。还有一种18英寸宽的纸莎草薄片被称为“马克罗可拉(macrocola)”,对这种纸张进行检查时发现了一个缺陷:撕掉一个单独的薄片就会损坏好几页。因此,克劳迪亚斯纸优于所有其他类型的纸张,尽管奥古斯都的纸张仍然在书写领域领先。
表面粗糙的纸张会用一块象牙或贝壳来使它光滑,但是由于表面光滑的纸张不吸收油墨,导致写作痕迹易褪去。当比较粗心地完成纸张湿润的过程时,纸张通常会对书写产生初始阻力,这个缺陷可以通过锤击甚至是纸张的霉味来检测。因此,在纸张的生产过程中加入了另一个过程。
造纸中人工黏合剂的使用
一种基本的浆糊是由最优质的面粉,沸水和少量的醋混合而成的。木匠的浆糊和胶都太脆了。制作浆糊更好的方法是把面包屑混合在沸水中。这就使得各个薄片的连接点上留下了最少的浆糊,由此生产的纸张比亚麻布更软。所有的面糊都应该只有一天的使用时间,不能多也不能少。当粘贴的时候,纸张被一个槌棒打得薄薄的,表面覆盖着糊状物;纸张再一次通过压力去除了折痕,并被槌棒压平。
这样的制作过程可能会使书写记录保持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著名诗人和最杰出公民彭波尼[9]的家里,我看到了提比略和盖乌斯·格拉古[10]在近两个世纪前写的东西。事实上,我还经常看到西塞罗[11]、已故的皇帝奥古斯都和维吉尔[12]的亲笔签名。
纸张的历史
有一些重要的例子表明,玛尔库斯·瓦罗关于纸张历史的观点有些不符合事实的地方。一位许多年前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赫米纳,在他的编年史中说到,一名叫格奈乌斯·持伦提乌斯的职员,在贾尼科洛山上挖掘土地时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罗马国王努马的尸体和他的一些书。这件事发生在努马结束执政后的第535年[13]。赫米纳进一步写道,这些书是由纸制成的,尽管被埋葬了,但是由于它们保持完整,因而仍然具有卓越的价值。
其他人也好奇这些书是如何保存的。持伦提乌斯给出了以下解释。在箱子中央有一块方石,四周用蜡覆盖的绳子绑住,这三本书都放在了这块石头上。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这些书没有腐烂的原因;而且,这些书都曾浸在了柑橘油里,因此也没有被飞蛾吃掉。奇怪的是这些书中包含了毕达哥拉斯哲学的学说。赫米纳还说,由于这些哲学的内容,这些书被执政官路法斯烧毁了。
监察官皮索在他的注释中记录了同样的故事,但是他说有七卷宗法的法律书以及七卷与毕氏哲学相关的书。图迪塔努斯在Book XII中说到其中有十二卷是关于人类文物的,而安提奥斯在他Book II中说,其中有十二卷用拉丁语写的有关罗马宗教的事情,还有十二卷关于古希腊哲学学说。安提奥斯还提到了参议院对这些书籍的影响所做的决议,即这些卷书应该被烧毁。
然而,普遍的共识是,西比尔[14]拿了三卷给傲慢者塔克文[15];其中的两卷书被她自己烧毁了,而第三卷在苏拉危机期间国会大厦被大火烧毁时丢失了。此外,曾担任过三次领事的穆基亚努斯断言,在他最近的利西亚州长任职期间,他曾在特洛伊的一所寺庙里读过萨尔珀冬写在纸上的一篇文章。我发现一点非常值得注意,即当荷马写作的时候如果埃及并不存在,还有,如果纸张已经被使用了,那么为什么人们习惯用铅或亚麻布制成的折叠片来写作呢?或者,为什么荷马写道即使是在利西亚,给予柏勒罗丰[16]的是木板片上的文字而不是信件呢?
纸张往往是短缺的,早在提比略的统治下,就因为纸张紧缺,便任命了参议院的委员来监督纸张的分发;否则,日常生活就会陷入混乱。
本文节选自《自然史》,[古罗马]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著,伦敦:企鹅出版社,2004年版,第209—213页。选文由周家翠、陈瑶译。
【导读】
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生于23年(或24年),卒于79年,世称老普林尼(区别于他的养子小普林尼),古罗马作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以其所著《自然史》(又称《博物志》)一书著称,被誉为古代罗马百科全书式的作家。
普林尼出生于罗马帝国北部的新科莫姆城(今科莫)的一个中等奴隶主家庭,家境较富裕。少年时代,他曾在罗马攻读法学。47—57年,他在日耳曼地区服役,任骑兵军官。他曾亲自访问过日耳曼人中的乔克人居住的海岸,搜集日耳曼各部落的方言和历史资料,根据实际情况对日耳曼方言进行分类。普林尼从日耳曼返回罗马之后,从事律师工作,还在当时受罗马帝国统治的法国、西班牙、北非等地区担任过军事和行政职务。69—79年在罗马皇帝韦斯帕西安努斯在位时,他历任要职,曾被任命为内政理事会成员。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大爆发。普林尼为了解火山爆发的情况并救援这一地区的灾民,乘船赶往火山活动地区,因吸入火山喷出的含硫气体而中毒死亡。
在罗马、日耳曼、希腊等多个地区的生活经历,为老普林尼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他一生著作颇丰,其中,《自然史》是他唯一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全书共三十七卷,以古代世界近五百位作者的两千多本著作为基础,分为34707个条目,内容包括宇宙理论、天文、地理、历史、生物学、农业、医学、矿物、工艺、绘画和雕刻等,是当时自然科学知识的总汇,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该书自问世以来,已有300多种版本在多个国家流传。
选文主要从三方面介绍了古埃及的书写载体——莎草纸的发明与应用。首先,从人类书写载体的发展历史切入,引出对纸莎草及其加工而成的莎草纸的描述。在纸张发明之前,人们先后在树叶或树皮、铅条、亚麻布或蜡片上书写,直至由生长在尼罗河三角洲地区的纸莎草加工而成的莎草纸诞生,人们才开始进入纸质书写时代。其次,根据纸张质量把莎草纸划分为不同等级,分别为hieratic(僧侣纸)、后来叫Augusta(奥古斯都纸)或Liviana(利维娅纸)、amphitheatre(圆形剧场纸)、Saitic(赛第纸)、Taeneotic(泰尼奥提克纸)、emporitica(集市纸)。不同类型的纸张有不同的细度、厚度、白度和平滑度。克劳迪亚斯皇帝修改了纸张的质量标准,纸张的厚度、宽度、透明度得到极大改善。最后,选文还详细记载了莎草纸的制作和保存方法。必须经历剥皮、浸泡、槌击、挤压、打磨等一系列工序,并使用一种由面粉、沸水和醋混合而成的浆糊作为黏合剂,才能最终生产出优质的莎草纸。同时,人们采用多种方法保存书籍,使得莎草纸上的书写记录具有更强的持久性。
莎草纸是目前已知的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应用时间最长的、最重要的纸质传播媒介(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这不是“纸”而是“片”,因为没有化学反应),“记录了包括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和阿拉伯帝国弥足珍贵的文字信息”[17]。“一部出版史,其实就是一部人类的文明史”[18],选文透过莎草纸载体的兴衰史,再现了不同历史阶段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早在埃及第一王朝时期(约前3100—前2840),大臣荷玛卡的坟墓中就曾出土一张没有被书写过的莎草纸。最初的莎草纸常用来书写宗教内容,莎草纸的生产被王室垄断。随后在新王国时期(约前16—前11世纪),莎草纸逐渐传入民间,并出现抄写莎草纸文书的专职人员。公元前8世纪前后,莎草纸的制作方法传到古代希腊和罗马等地中海沿岸地区,源源不断的莎草纸供给促进了罗马帝国图书馆的建立以及书籍贸易的繁荣,而日益增长地纸张需求导致了莎草纸供应的短缺。“在屋大维时期,莎草纸的种植、制造和销售都在私人手里。运输税替代出口税,因为罗马是主要的进口地。莎草纸的生产从小村落移到重要城市。手工匠成为工厂的工人。尼罗河三角洲的泥沼地提供了方便书写、价格合理的材料,从不列颠到两河流域的广袤疆域里都使用莎草纸。”[19]后来莎草纸进一步传至欧洲内陆和西亚地区,成为埃及的主要收入来源。
尽管莎草纸曾一度风靡欧洲,但因其造价昂贵、不易保存、原料分布地域狭窄等缺陷,普通大众日常的信息交流仍然依赖写字板、贝壳、亚麻布等物品。老普林尼也在文中对于莎草纸诞生后,人们还是习惯于用铅或亚麻布制成的折叠片来写作的情况提出了疑问。囿于莎草纸在制作和保存上的缺陷,以兽皮为原材料的羊皮纸在希腊、罗马地区开始推广。4世纪左右,方便折叠,适宜书写的羊皮纸成为古希腊、古罗马地区的主要出版载体。逐渐取代了使用数千年的莎草纸,莎草纸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莎草纸的兴衰是人类传播媒介演进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对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莎草纸书籍不仅促进了学科门类的发展,同时也加快了图书馆的建设,对人类文明成果的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博物志》中记载了大量相关二手资料,其中所参照的大多数著作已经失传,为后人研究莎草纸的诞生及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史料。此外,随着莎草纸的消亡,制作莎草纸的技术也因缺乏记载而失传,而《博物志》中详细记载了莎草纸的制作方法,为后人复原莎草纸,传承古老出版文明提供了可能。
19世纪的评论家们就此书的部分内容提出质疑,认为作者在复述前人的观点时不加分析和批判,材料庞杂,缺乏系统性,这一点在选文中也有所体现。在“纸张的历史”一节,作者援引了大量学者关于莎草纸书籍的主要内容和保存方法的记录,却并未加以归类和分析,使得行文稍显散乱,缺乏严谨的逻辑性。即便如此,该书从史学研究的立场出发,将莎草纸这一重要出版载体的诞生及传播置于自然文明发展的大视野中,使人们得以从出版载体的演变中窥探文明的形态。
(陈瑶 周家翠)
[1] 题目为编者所拟。
[2] 文中第一人称指作者“老普林尼”。
[3] 玛尔库斯·持伦提乌斯·瓦罗(前116—前27),古罗马著名学者和作家,被称为“最博学的罗马人”。
[4] 埃及被分成三个部分——上埃及、下埃及和中埃及,每个部分都被进一步划分为省或行政区域,总共有42个省,每个省由一名行政长官管理,他既是法官,也是税吏。
[5] 安条克国王:叙利亚的塞琉西帝国国王。
[6] 盖维斯·屋大维·奥古斯都(前63—14):罗马帝国的第一位君主,元首政制的创始人,统治罗马长达40年,是世界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
[7] 利维娅:奥古斯都的妻子。
[8] 克劳迪亚斯(前10—54):罗马皇帝,朱里亚·克劳狄王朝成员。
[9] 彭波尼:罗马杰出的政治家和诗人。
[10] 提比略(前162—前133)和盖乌斯(前153—前121):他们是提图斯的儿子,是试图进行土地和社会改革的罗马护民官,最终被参议院的寡头政治谋杀。
[11] 西塞罗:罗马政治家、律师。
[12] 维吉尔:罗马诗人。
[13] 前181年。
[14] 西比尔:古罗马帝国有名的神谕者,被认为是神的化身。
[15] 卢修斯·塔克文·苏佩布:罗马王政时代第七任君主,也是最后一位君主。
[16] 柏勒罗丰: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科林斯国王格劳科斯的儿子,西绪福斯的孙子。
[17] 孙宝国、郭丹彤:《论纸莎草纸的兴衰及其历史影响》,载《史学集刊》,2005(3)。
[18] 万安伦:《中外出版史》,3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19] [美]亨利·彼得洛斯基:《书架的故事》,38~39页,冯丁妮、冯速、万绍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