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我国书业之大概及中华书局之体制[1](1 / 1)

陆费逵

我国出版事业发达最早。木版印刷,据说始于冯道;然绝非冯道一人创始,大约隋、唐间已有之矣。至宋益形进步,刻本既多,字体亦佳,今所谓宋版者是也。明代刻书[2]亦盛,今世所谓版权者,实始于明代。盖刻一善本,不许他人翻刻,故书上常有“翻刻必究”字样。其与著作权不同者,则吾国素守述而不作之训,又未知精神可为权利,故只认物质权利之版权;而不认精神权利之著作权也。

印刷术由中国传至欧洲,虽无确证可据,但我国为世界印刷业之先进,则为世界所公认而可断言者也。然我国无论何事,发明虽早,进步甚迟,印刷术亦然。我国沿用木板,多至千余年而无改革,反不若欧美等后起者进步之速。至欧美新印刷术输入我国,在咸、同年间,先有教会设立之印书馆及石印局。当时石印极发达,夷考其故,则以石印字小,便于考场携带也。二十年前,出版业渐形发达,彼时日本人在沪经营者颇有势力,其后渐衰。盖一国之“文字”“习惯”及“国民性”,均非外人所能了彻;故出版业亦非彼等所能经营也。我国大规模之出版、印刷事业,殆只有商务[3]、中华[4]两家,且均以学校教科书为主,稍高深之书,殊不易销,良著亦不多见,实可谓仍在幼稚时代。十余年前,余曾以当时之日本为例,推算我国书业,每年应有三万万之营业。然此犹昔日情形,今若以现在之日本为比例,则应加一倍以上,若以美国为例,营业数目之大,更令人惊骇莫名矣。美国有一种《家庭杂志》,常销三四百万份,全年营业约达二千万元。我国最发达之报,日常销数不过数万份;即出版业所有之营业亦不满二千万元。除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外,其营业较大者,厥为印旧小说及医卜星相书之书肆[5]。以《三国演义》一书论,每年销数达三四十万部。查此类书籍多销之故,当因人民智识太浅,舍此等小说书外,他书不能阅耳。此刻欲补救此弊,厥有二途:(一)普及教育,增加人民智识;(二)发行代替小说之科学或文学书,以便人民购阅,则社会一般人之程度,当可徐徐增高也。我国书业如此幼稚,而经营却极复杂。盖欧美各国经营出版业者,恒不自办印刷;营出版业或印刷业者分工复细,“铅印”“石印”“照相”“制版”“雕刻”等,固各专其业,即出版者亦复科学、文学、宗教、教科、小说、美术……各营其一二种也。我国则因社会上此种实业尚未发达,故凡关于书业一切之必需物皆须自营,而出版业未大发达,无从分工。外人来参观者,辄觉商务、中华两家博而不专,彼等殆未知我国情形也。

我国书业之组织,与欧、美不同之点,尤不止此。譬如以分店论,查外国书业之分店,至多不过数处;若我国则不然,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两家,分店各多至三四十处。其所以如此者,亦有二故:(一)货币不良,价值不定,而分销处买卖不多,安能代受此种亏累;(二)交通不便,运输为艰,分销处资本又小,不能有充分之预备。于是内地学校需要课本时,每感不便,此又不得不自设分销。

至于我国书业之组织,规模小而资本微者,实无组织之可言。盖资本小,则无详细分工之可能;无分工,则组织简单,不言而喻矣。商务、中华两家之组织大略相同,今且就敝局略述之。敝局系一股份有限公司,资本百六十万,股东千余人,以如许资本,有如许股东者,因其中无最大资本家也。敝局组织,系设“董事”九人,“监察”二人,一年一任。“经理”由“董理会”推举。其办事之组织,分总公司、总店、编辑、印刷四大部,其中又分若干部课。(各部课名目情形,笔记从略。)

今鄙人已将我国书业,大约为诸君约略一谈。然我为何从事书业,言其动机,大约有二。(一)我十九岁时,因感买书不便,遂自动地欲开书店。与友人集资千余元,办一书店于武昌。开设一年,营业达万余金,略有盈余。后来因从事于此,则无暇读书,又因不堪其苦,遂辞职,改就汉口《楚报》[6]记者。(二)由鄂来沪,本欲东渡求学,适昌明公司移本店于汉口,要我任上海支店经理,屡辞不获。又见书业大有可为,一则外国人不能与我竞争,盖外国人言语不通,文字不习,实不能控制我国书业;而旧书商多无学识,吾人投身其间,不惟可改良书业,且易出人头地。有此二点,鄙人遂勉就是职。后来又因自己自视太高,不能忍耐,小受委曲,即欲舍去,原约一年为限,届时辞职。后在文明书局[7]二年,商务印书馆三年,民国元年任中华书局之事,迄今十一年矣。阅世渐深,少年时之意气亦渐减。盖当时不肯以第二等人自居,今则自知才力有限,勉强任重,时虞不胜。

本文节选自《陆费逵谈教育》,陆费逵著,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120页。

【导读】

陆费逵(1886—1941),字伯鸿,号少沧。浙江桐乡人,生于陕西汉中。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出版家。中华书局创办人。陆费逵儿童时期受家庭教育影响颇深,其自称:“我儿童时代读书七年,其中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师教一年,十三岁读完四书、五经。”[8]其母常教他阅《纲鉴》、习算术,其父长于文学、书法及治印。其曾祖陆费墀,为清朝翰林院编修,曾任《四库全书》总校官。1904年,陆费逵与友人在武昌开办书店,此时方18岁。次年秋就职汉口《楚报》。1906年开始在文明书局做编辑,两年后被商务印书馆重金聘入,后委以出版部部长、《教育杂志》主编等重任。此间,陆费逵察觉到中国出版业大有可为,于是开始筹集资金。1912年,陆费逵从商务印书馆离职,与友人创办中华书局。而后中华书局成为仅次于商务印书馆的中国第二大出版机构。中华书局凭借教科书起家,之后陆费逵大胆引进新印刷技术,而当时因凹版印刷复杂,且损耗大,其他出版社轻易不敢使用。他还曾数次出国考察,学习先进出版经验,培养新型出版人才。后为出版《古今图书集成》《辞海》等呕心沥血。1936年《辞海》正式出版面世。这是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陆费逵全程参与编印,可谓功臣。至1941年病逝,陆费逵总领中华书局近三十年。在出版实践上,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立下不朽的功勋。长期以来的出版实践,让陆费逵对中外出版现状颇有研究,也形成了时代特征鲜明的出版思想与理念。正是他的这种思想理念才使得中华书局在动**的时局下仍不断发展,在中国出版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选文是陆费逵1921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他对我国出版业的现状,进行了简精的解读。并将中国出版业与美、日及欧洲诸国对比,又从书业组织、人民智识,以及其他层面分析我国出版业的现状和弊病,同时提出对策。特别是对当时民营书业体制有历史性描述,价值尤大。

陆费逵认为,我国出版事业发达最早,出版技术可以追溯到冯道。更值得注意的是,从明代我国便开始注重“版权”,书上常有“翻刻必究”的字样。但是在他看来,这种版权只涉及“印刷出版”,却未涉及“著作权”。然中国出版事业虽起步早,但是千余年进步甚微。反观欧洲,后来者居上。在近代,稍有规模的出版事业,只有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两家。倘若细观中国当时的出版事业,便能发现三个问题,其一,出版物以教科书为主,良著不多;其二,营业发行量较小;其三,人们购买的书籍以《三国演义》类浅近易读旧书为主。陆费逵将其归咎于人民智识太浅。因此,解决此问题的方法有二,其一,普及教育;其二,发行科学、文学类书。除此之外,我国出版组织与外国也有较大差异,主要体现在“组织分工”“分店分销”“资本规模”三方面。具体而言,即我国出版事业博而不专,组织简单,书局分店众多;欧美则各专其业,分工明确,分店较少。所以,我国书业尚处在发展的初期,亟待发展。在出版业几十年的深耕,让陆费逵对于中国古今出版事业了如指掌。文中,他不仅对比了中外出版业的现状,而且从不同层面分析我国近代出版业的短板。比如从整体形势观察出版业情形,得出我国出版业尚处“幼稚阶段”;从民众智识上思考销量经营规模小的外因;从组织架构略谈当时出版业存在问题的内因。并针对如何改变现状,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不可不谓思考深邃。而陆费逵之所以投身出版业,他自以为有两点,其一是受青年时经历的影响,其二是当时中国出版业大有可为,外国人不通言语文字,而国内旧书商缺乏学识。此外,当时的中国深受列强欺压,各界有识之士皆欲谋求救国之道,陆费逵一直提倡“教育救国论”。于是,在创办中华书局后,他便提出过“教科书革命”和“华商自办”的口号,并以其卓越的才能和先进的出版思想不断革新近代出版业的面貌,在中国近代出版史和民营书业体制机制建设方面写下了绚烂的篇章。

他一生致力于“书业进步”,秉持“出版业良心”[9]。陆费逵对于出版业的认识,不仅深刻,而且长远。这也正是陆费逵能在出版业取得卓越成就的缘由。其在出版管理、出版经营、出版制度等方面的建树,奠定了其在中国近代出版史上开创性的地位。

(李强)

[1] 题目为编者所拟。

[2] 刻书:用雕版印刷术印制的书籍的通称。中国古代出版的书籍大都是刻书。大体分为“官刻本”“家刻本”“坊刻本”“寺刻本”“院刻本”五类。

[3] 商务:即商务印书馆,1897年创办于上海,是中国出版业中历史最悠久的出版机构。

[4] 中华:即中华书局,于1912年1月1日由陆费逵筹资创办于上海。

[5] 书肆:旧时中国民间出售书籍的店铺或市场。最早始于汉代。

[6] 《楚报》:1905年在湖北汉口创刊,日出二张。由胡歆生创办并自任总经理,张汉杰任主笔。1905年秋,陆费逵就职《楚报》。同年年底,因抨击时政,揭露粤汉铁路借款密约,主笔张汉杰被捕,陆费逵被通缉。

[7] 文明书局:中国最早出版机构之一,1902年廉泉(南湖)、俞复(仲还)、丁宝书等集股创办。

[8] 陆费逵:《陆费逵谈教育》,161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

[9] 万安伦:《中外出版史》,288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