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雅
溯自江南制造总局设馆翻译西书之事,起于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冬。成此一举,藉无锡徐、华二君[2]之力为多;盖当时二君在局内为帮办之员,志尚博通,欲明西学。故欲知此举起缘,可陈述二君颠末。
无锡为江苏常州府之一县也,南滨太湖,城池雄壮。所有人民,大都巧于工艺,且认真作事,志在必成,又有往来日本国者。而士人多以为诗书经史几若难果其腹,必将究察物理,推考格致,始觉惬心;如是者凡数人,而徐、华二君好之尤甚。
此数人者,每相往来,屡次会集,所察得格致新事新理,共相倾谈,有不明者彼此印证。凡明时天主教师所著天文、算学诸书及中国已有同类之书,无不推详讨论。后二君游览上海,至墨海书馆见合信氏在一千八百五十五年所著《博物新编》一书,甚为欣羡,有惬襟怀。盖利玛窦诸人著格致[3]书后,越有二百余年,此时内泰西格致大兴,新理迭出,而中国尚未之知也。故一获此书,犹忽过二百年而与此新理相觌[4]面。遂在家中自制格致器以试其书中理法,且能触类引申旁通;其所未见者,一有所得即笔之于书,将所记者彼此参观,有不明者互相答问。而徐君手下所存记录器具尤多,是故徐君名誉,邦家有光。西谚云:“旷漠渊源特出,周遭百草滋荣”,其徐君之谓欤!惜乎当时发贼[5]作乱,侵据无锡而得其城,民人逃避山中,多经艰苦;惟徐君以已知格致有益之法,能减其苦,且可辅助他人。
同治元年三月时,有谕旨下,命两江总督稽察两省才能之士,能晓制造与格致之事者,举为国用。故曾文正公选举八人,奏明皇朝。此八人中有徐、华二君在焉。二君之名,久闻中外,总督遂召至安庆府,令考究泰西制造与格致所有益国之事。
当时发贼已据南京,而四周之地,兵荒频有。故考究西学,甚觉不便。惟华君集聚中国当时格致诸书,欲再翻刻,则在南京书局刊成数种,即利玛窦与伟烈亚力所译《几何原本》及伟烈亚力之《代微积》,并艾约瑟之《重学》,后另刊他书数种。惟此时总督派徐君之事与此不同,乃令创造轮船,以试实效。遂依《博物新编》中略图,制成小样,因甚得法,则预备造一大者。所用之器料,即取诸本国。尝在安庆时见过一小轮船,心中已得梗概,即自绘图而兴工;虽无西人辅理,此事甚难,而徐君父子乐为不倦,总督亦常慰藉之。至船成时,以西法量之,为二十五吨之船,于一千八百六十五年初行大江中,七时内可逆水行二百五十五里,及回而顺水,不过四时已到。曾侯爷甚喜此船,因锡名“黄鹄”,后在大江中屡次来往。华人之能自造轮船者,可推徐君为首焉。
徐君父子已有此能,则于制造与格致之学,可谓精明而无出其右者。然其心犹未足,以为见闻尚浅,故屡至上海搜求西国新理新法。时当李壬叔与伟烈亚力及韦廉臣在墨海书馆译《谈天》与《植物》等书,故常与李君并各西士相谈;又遇艾约瑟、慕维廉、杨格非诸西士,亦略能增广新理于心。
以后徐君决意久居上海,以便与西士考证西学,故请曾文正公派于江南新设制造局内,略于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到局。旋请局中冯、沈二总办设一便考西学之法,至能中西艺术共相颉颃[6];因想一法,将西国要书译出,不独自增识见,并可刊印播传,以便国人尽知。又寄信至英国购《泰西大类编书》[7],便于翻译者,又想书成后可在各省设院讲习,使人明此各书,必于国家大有裨益。
总办闻此说善之,乃请总督允其小试。又在上海聘请能译书之西士,则遇在字林行作《上海新报》[8]者傅兰雅,因请之购西书数部,即与徐仲虎首译《运规约指》一书;又请伟烈亚力与徐雪村译《汽机发轫》一书;又请玛高温与华若汀译《金石识别》一书。此三书为在上海租界西人宅内所译者,然甚觉不便,莫若在局中译之。又因局与租界相离颇远,则西人不便每日往复,故请傅兰雅在局内所设之翻译馆专办译书之事,即于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六月中开馆。所有初译之书,均呈总督赏鉴,甚为许可,即出示多添译书西人,故又请金楷理专办译书。后上海城中广方言馆移至局内,则又请林乐知每半日教习,半日译书。金楷理译书数年,则辞职而为驻上海兵备道通事,仍兼办翻译。时有华士舒凤,已在美国多年肄业,考取医学,回至上海,因请之译医学诸书,盖在美国时已精练此艺,故译此书甚宜也。
译书华士,屡有更换,迄今略有五人,与西人翻译,或将译者讨论润色,以备刊板。惟徐雪村一人,自开馆以来,尚未辞职,今虽年高,然考究格致之心,未尝少减。再有华士赵静涵,原通晓中国方书,因欲探索西医与格致,即改故业而来译书,开馆后三年即进馆,至今所译成之医学格致等书不少。又有华士蔡宠九通知时事,郑熙台明晓洋务,俱胜翻译之任。另有数君,译书之时暂久不定,或因嫌译书为终于一事者,或因升官而辞职者。但此常换人之事,自必有碍于译书。盖常有要书译至中途,而他人不便续译;或译成之原稿,则去者委人收存,至屡去屡委,则稿多散失。所有前译书而为官者,有驻德国星使李丹崖,并前为山东制造局总办王筱云,又在伦敦为供事者黄玉屏,另有严子猷等诸君,今俱当要职,亦前在馆译书者。此数君前在馆时,每日与西人译书讲论,故俱晓西学。可见此译书外另有大益于国,因译书而为官者皆通晓西事,能知中西交涉所有益国之处。
翻译华士之外,有贾君步纬[9],在馆数年,与译书事相连署,其源流与徐、华二君相同。幼时嗜好算学,原在上海城内以生理为业,常日夜思维天文、算学等事,能自推日月亏蚀。又著诸曜通书刊售,名曰《便用通书》,人多喜用之,以其所推确凿,且备载详细;又著有《万年书》并《量法代算》等出售。总办冯公知其才,延至馆内,近来每年作《航海通书》,以上海经度为主;又作《算学表》等书,因其精于此艺,故宜于此事;余复校刊《算学统宗》《九数外录》《勾股六术》等《算学十书》,供人学习。
又有中国著名算学家李壬叔[10]暂时在馆译书,后至北京同文馆为算学总教习。李君系浙江海宁人,幼有算学才能,于一千八百四十五年初印其所新著《算学》;一日,到上海墨海书馆礼拜堂,将其书予麦先生展阅,问泰西有此学否,其时有住于墨海书馆之西士伟烈亚力见之甚悦,因请之译西国深奥算学并天文等书。又与艾约瑟译《重学》,与韦廉臣译《植物学》,以至格致等学无不通晓。又与伟烈亚力译奈端《数理》数十页,后在翻译馆内与傅兰雅译成第一卷。此书虽为西国甚深算学,而李君亦无不洞明,且甚心悦,又常称赞奈端之才。此书外另设西国最深算题,请教李君,亦无不冰解。想中国有李君之才者极稀;或有能略与颉颃者,必中西广行交涉后,则似李君者庶乎其有。或云:“蕉山人顾尚之[11],与李君不分高下”,但未知然否。
局内刊板印书之处,原为小屋;然刊书一事渐大,故其屋亦增广。内有三十余人,或刊板,或印刷,或装订,而一人董理,又一人董理售书之事,另有三四人抄写各书。
局内书馆所存西字格致书有数百部,约为中国所有西字格致书最多之处。近来西国所出新格致书,拟再续购存储。
在馆西人俱有保举国家钦赐头衔:而傅兰雅得三品,金楷理得四品,林乐知得五品。
中国大宪已数次出谕,令特译紧要之书,如李中堂数次谕特译某书等。又有各宪深悦此译书之事,如丁雨生中丞阅局时,云此译书为局内所作各要事之一,又曾袭侯来局数日,云由设馆以来甚欣悦此功,因以扇亲楷一诗赠傅兰雅,为奖誉译书之意。
本文选自《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英)傅兰雅著。万安伦、翟钦奇据《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1953年群联出版社本点校。
【导读】
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在近代“官方出版”中地位十分重要,其译书数量和影响超过了同时期的京师同文馆,而且作为专门的翻译出版机构,它在实践中开创了“西译中述”的方法。该馆的译书成就在出版史、近代史上均令人瞩目。
本文选取《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中的第一节“论源流”,以期读者对近代官方翻译出版机构的来龙去脉、早期翻译出版人的筚路蓝缕、近代第一批翻译出版物的特征等问题加深了解。
本文写于光绪六年(1880)。作者是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英国人。1861年来到中国,在香港圣保罗书院担任院长。1876年创办格致书院,自费创刊科学杂志《格致汇编》。1863年被京师同文馆聘为“教习”,1868年江南制造总局译书处成立,遂任编译,历28年之久,其人所著本文非常具有权威性。
本文写成的1880年,正值由曾国藩、李鸿章等官员主持的洋务运动鼎盛期,当时新式近代工业企业如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已陆续开办。而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已经成立了12年,所翻译的“格致”等方面的西学书籍引起了社会有识之士的重视,影响不小。屡有西人寄书并询问该馆的源流及译书之法,该馆主要编译傅兰雅遂将该馆的此类事由、办法作成此文,一并介绍。
原文分四章:论源流、论译书之法、论译书之益、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本文介绍了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缘起”、参与筹划者(徐寿、华蘅芳、曾国藩、傅兰雅等中西知识分子)、译书队伍构成、主要译书成就及影响等。
徐寿、华蘅芳于太平天国时期即研究“格致新事新理”,1862年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举荐能士,此二人即在其举荐的八人之中。后被召至安庆研究西方机械制造及格致(科学)诸学,颇有成就。徐寿于上海墨海书馆见伟烈亚力及李善兰,遂生翻译西书之想,得到曾国藩同意后,邀请时任字林洋行《上海新报》主编的傅兰雅来江南制造总局筹划译书事宜,并请林乐知来馆教习兼译书。
译书西人如伟烈亚力(合译《汽机发轫》)、玛高温(合译《金石识别》)均被聘用,所选书籍需“呈总督鉴赏”。
译书华人屡有更换,1880年左右馆内尚有五位主要人士,其中徐寿虽年事已高,仍在职上。他们负责与西人研讨内容,将口译内容润色、书写刊板,故此均为通晓格致等学的人才。本文中述及的赵静涵通晓“中国方书”(方家之书),来馆后翻译医学格致书籍不少;蔡宠久“通知时事”、郑熙台通晓洋务……译书者后来从政者不少,俱成博通时事的重要官员。
华人译书者中有许多是从民间罗致的有特殊天赋之人,如贾步纬、李善兰等。贾氏自幼嗜好算学、天文,曾自著《便用通书》(推日月亏蚀)、《万年书》等极为精准的书籍,被翻译馆引进,作《航海通书》《算学表》等。李壬叔(即李善兰)亦算学、格致等学“无不洞明”,被伟烈亚力称为奇才,曾于墨海书馆内翻译《重学》《植物学》,来馆后与傅兰雅合译奈端《数理》第一卷,此书乃西方最深数学书。可见,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的主持者(曾国藩、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对于翻译西方科技书籍一事极为重视,广为罗致人才。
翻译馆成立后,随着译书规模的不断扩大,印书处由一小屋,扩展数间,内有30余人从事刊版、印刷、装订、抄书等事。馆内存有当时西文格致书数百种,是当时中国存此类书最多的地方。
而由于该馆译书的成就,清政府特赐予该馆颇树功勋的翻译西人——傅兰雅、金楷理、林乐知以三品(与清都察院副都御使平级)至五品的顶戴,以为勉励。1880年时,面临列强压力的清廷,屡次下谕翻译紧要之书,李鸿章多次下令“特译某书”,曾纪泽亲自来江南制造总局,书写纸扇赠与傅兰雅,以为奖誉。由此,不仅可见该馆的翻译活动成效卓著,亦可反映出它在19世纪下半叶那场自上而下的“富国强兵”运动中地位之重要。
(曹晶晶)
[1] 江南制造总局1865年创办于上海,是洋务派第一批重要现代工厂。至1867年,在徐寿等人的建议下,江南制造总局附设翻译馆,虽然晚于同样也译书的同文馆,但它的译书数量和质量都远高于后者。
[2] 指徐寿、华蘅芳。徐寿(1818—1884),号雪村,1875年创办上海格致书院,开始首次演示化学实验,对近代国人中普及化学知识做出贡献。华蘅芳(1833—1902),字若汀,清代数学家,除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数学书籍外,还著有《行素轩算稿》6种23卷。
[3] 格致:晚清时期指西方自然科学。
[4] 觌(dí):相见。
[5] 发贼:清廷用以称呼太平天国。
[6] 颉颃(xié hánɡ):原指鸟上下翻飞,引申为不相上下,互相抗衡。
[7] 《泰西大类编书》:即《大英百科全书》。
[8] 《上海研究资料·事物原始》中说:“第一种华文日报是《上海新报》,字林洋行出版,创刊于1861年12月(清咸丰十一年十一月),较《申报》早10年。”见《上海研究资料》,24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
[9] 贾步纬,江苏南汇人。其所著数学专著,除了本文中列举的以外,还有《八线简表(附八线图解)》等。
[10] 李壬叔:李善兰(1811—1882),字壬叔,号秋纫,浙江海宁人,幼好算学,10岁即通《九章》。除了文中所记之外,重要著作有《则古昔斋算学》13种24卷。后被郭嵩焘举荐,任同文馆算学总教习。
[11] 顾尚之:顾觐光,字尚之,精于数学。据《清史稿·畴人列传》,言其“凡近时新译西术如代数、微分诸重学,皆有所纠正。所著为《算剩》初续编,凡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