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
朕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书》亦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诗》《书》《春秋》,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迹,存王道之正,垂鉴戒于后世者也。
汉司马迁纟由[1]石室金匮[2]之书,据左氏《国语》,推《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采经摭传,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驰骋上下数千载间,首记轩辕,至于麟止[3],作为纪、表、世家、书、传,后之述者不能易此体也。惟其是非不谬于圣人,褒贬出于至当,则良史之才矣。
若稽古英考[4],留神载籍,万机之下,未尝废卷[5]。尝命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俾就秘阁翻阅,给吏史笔札,起周威烈王,讫于五代。光之志以为周积衰,王室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平王东迁,齐、楚、秦、晋始大,桓、文更霸,犹托尊王为辞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韩、赵、魏为诸侯,周虽未灭,王制尽矣!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繇[6]也。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7]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凡十六代,勒成二百九十六卷,列于户牖之间而尽古今之统,博而得其要,简而周于事,是亦典刑之总会,策牍之渊林矣。
荀卿有言:“欲观圣人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若夫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孔子所谓“吾无间焉”者。自余治世盛王,有惨怛之爱,有忠利之教,或知人善任,恭俭勤畏,亦各得圣贤之一体,孟轲所谓“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至于荒坠颠危,可见前车之失;乱贼奸宄,厥有履霜之渐。《诗》云:“商鉴[8]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书名曰《资治通鉴》,以著[9]朕之志焉耳。
(治平四年十月初开经筵,奉圣旨读《资治通鉴》,其月九日,臣光初进读,面赐御制序,令候书成日写入。)
本文节选自《资治通鉴》,(宋)赵顼著。万安伦、翟钦奇据《资治通鉴》宋余姚官刻本点校。
【导读】
本文选自宋神宗《资治通鉴序》。宋神宗赵顼作为宋英宗长子,在其执政期间,推行“熙宁变法”改革,在政治军事等领域都取得了一定成绩,同时积极推动文化建设,在雕版印刷以及造纸术改进的基础上,推动史书的编撰,曾授意司马光为首的一批儒者集体编修《资治通鉴》,并在其成书后,为该书赐名并作序。
《资治通鉴》核心编者司马光(1019—1086),是宋仁宗时的进士,宋英宗时的龙图阁直学士。宋神宗即位后,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判西京御史台。在此之后十余年,主要专注于编修《资治通鉴》。该书的编修是各方机缘推动的结果。《史记》之后,很多历史著述都是断代史。汉代至宋代千年历史,其间不少纪传体正史,为了廓清其中的历史脉络,急需一部简明的编年体通史以供统治者借鉴。也正是在此思想根源下,司马迁开始着眼于这1362年间的历史,用294卷来展示编者的意图和政治意向。早在宋英宗时期,司马光就曾依照《左传》体例,将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秦二世两百多年间的历史编成《通志》八卷,献于宋英宗。英宗较为赞赏,下令设立机构,授意司马光继续史籍编撰。宋神宗即位后,司马光延续自己的工作,将新完成的《通志》呈给神宗,神宗虽然很满意,但是认为《通志》名称不是很好,于是在“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的编辑出版思想下,将书更名为《资治通鉴》。此后,司马光在擅长两汉历史的刘攽、专注于三国至南北朝历史的刘恕、精通唐和五代历史的范祖禹等儒者的协助下,借鉴参照十七史的精要,兼收并蓄各种史料和思想,全情投入该书编修,直到元丰七年(1084)才全部定稿,前后历时近二十年。这种众人集体修史的方式,要推及唐代的史馆制度,它是历史编撰学的发展,也是宋代学术繁荣的表现形式。对于这种方式,刘知幾认为存在不少问题[10],比如编修官过多,意见不一;史官责任不明,浪费时间。而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则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各个史官工作各有侧重,自身又能统筹规划各个环节,并制定编修的步骤方略:收集史料,作丛目;对丛目史料进行整理、取舍、考证、修订,作为附注,也就是长编;司马光本人就长编所载史事,进行考订、删减、润色,写成定稿。以上成书环节,也就是《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叙中提到的“先为长编,后为考异”,最终写成“绝作”。司马光修史时48岁,而定稿时已经66岁,可以说《资治通鉴》是穷极了编者大量心血的出版珍品。
选文以帝王视角,阐发了《资治通鉴》编修的历史渊源和意图旨归。开篇以《诗》《书》《春秋》这样的典籍为切入点,引出编书的意图“存王道之正,垂鉴戒于后世”。梁启超在谈到《资治通鉴》著书本意时,认为“专以供帝王之读,故凡帝王应有之史的知识无不备,非彼所需,则从摈阕。此诚绝好之‘皇帝教科书’,而亦士大夫之怀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读也”[11]。且不论该书是否为皇帝教科书,单就其宏阔的视野与丰富的史料内容,也足以“垂鉴戒于后世”。选文还提到司马迁编修史书时借鉴了《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前人著述,纵横驰骋千余载,成为后代编修历史等学者奉为圭臬之体例。正是因为司马光判断是非与圣人相类,褒贬恰当,也被称为优秀的史家人才。选文还对宋英宗倾力修史方面的贡献,司马光在怎样的背景下开始编修史书,以及修史的思想站位、立场态度等方面作了阐述,引出著书开篇立意的缘由。此外,选文作者宋神宗对《资治通鉴》的整体学术价值和形制规模进行了评价和介绍,认为该部典籍记载了圣君贤臣,议政精要之语,良善制度,和谐天人关系,各种现象根源,朝代兴衰的原因,规划战略,官员政策、用人标准,等等,是规模与内涵都很完备的良史。全书记载了十六个朝代,编辑成二百九十四卷,序文最后,神宗表明了自己赐书名为《资治通鉴》的目的和希望。
选文若以帝王的视角来看,无疑是绝佳的治国理政宝典,而其若从史学角度观照,亦是一部重要的史编巨制。中国古代不乏历史著作,司马迁的纪传体《史记》,班固的断代史《汉书》,还有梁武帝《通史》,姚康复《统史》,杜佑《通典》等,以上虽然都有侧重,但是鲜有从浩瀚的史料中以编年体通史的方法呈现的历史著作。《资治通鉴》借鉴《左传》体,用编年的方法,以时间为序,记载历史的发生发展,因果法则,陈述井然,生动具体,显示了编者的艺术水准。在庞大史料面前,编者做到了详略有则,在“叙国家之兴衰”的同时,也“著生民之休戚”。
《资治通鉴》尽管在与当时政治文化结合时,还存在思想上的局限,但是从编辑出版角度而言,其无疑带动了宋代史书编修的风尚,“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的主张也在范祖禹、郑樵等一批史学家的史书编修中得到了体现。帝王、史书、编者、技术、思想等,所有这些多维视角中的综合元素,共同推动着宋代史书编修与出版的发展进程。
(曹继华)
[1] 纟由(chōu):缀集。
[2] 石室金匮:古代国家收藏重要文献之处。
[3] 麟止:传汉武帝至雍获麟,《史记》至此为止。后以“麟止”表示停笔。
[4] 稽古:考察古代事迹。英考:(宋神宗)已故的父皇英宗。
[5] 废卷:放弃读书。
[6] 繇:古代与“尤”同,这里指缘由。
[7] 休咎:吉与凶,善与恶。
[8] 商鉴:商朝的借鉴。
[9] 著:表明。
[10] 参见刘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时》。
[1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3~4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