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雕版印纸唐固有之(1 / 1)

叶梦得

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书为贵。人不多有,而藏者精于雠对[1],故往往皆有善本。学者以传录之艰,故其诵读亦精详。

五代时,冯道始奏请官镂六经板印行。国朝淳化中,复以《史记》“前后汉”[2]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灭裂,然板本初不是正[3],不无讹误。世既一以板本为正,而藏本日亡,其讹谬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

余襄公靖为秘书丞,尝言《前汉书》本谬甚,诏与王原叔同取秘阁古本参校,遂为《刊误》三十卷。其后刘原父兄弟,“两汉”皆有刊误。余在许昌得宋景文用监本手校《西汉》一部,末题用十三本校,中间有脱两行者。惜乎,今亡之矣。

世言雕板印书始冯道,此不然。但监本五经板,道为之尔。《柳玭家训序》言,其在蜀时,尝阅书肆,云:“字书、小学,率雕板印纸”,则唐固有之矣,但恐不如今之工。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师[4]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但纸不佳。蜀与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福建本几遍天下,正以其易成故也。

本文节选自《石林燕语·雕版印纸唐固有之》,(宋)叶梦得著。万安伦、何唯祺据《石林燕语》明正德本点校。

【导读】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自号石林居士、石林山人,出生于仕儒之家,家学渊博、爱好广泛,而且藏书尤多,是两宋之交著名的藏书家、文献学家、文学家和文学评论家。一生经历了神、哲、徽、钦、高宗五朝,著述繁富,见于历代著录的就有54种。这些著述为我们研究宋代的政治、历史和文化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其时,宋人撰述之风日盛,士大夫将各类掌故见闻与搜集到的文献资料记录下来,辑为笔记,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在叶的著述中,此类笔记就有13种之多,留存5种,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其中《石林燕语》在历代书目中均有著录,极受推崇。时至今日,叶笔记中的许多内容,为我们认识宋代历史和文化概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其中精彩的论述,更是屡被征引。而《石林燕语》卷八中的“率雕板印纸,则唐固有之矣”的观点,推翻了此前人们认为雕版印刷始于五代的判断。“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更是为我们研究宋代图书的出版状况提供了有力的史料。

根据现有出土文物与文献的考证,我国雕版印刷最迟在唐代初期已经出现,并在之后获得相当大的发展。而在印刷术出现之前,所有的书籍均靠手工抄写来完成,费时费力,得来十分不易,因此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十分重视藏书的数量以及质量,要求抄写书法精美、内容考究,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善本。

印刷术出现以后,图书的出版流通均发生重大的变化。雕版印刷解放了双手,书籍上版印制相较此前容易许多。书版雕刻完成后一次可印制许多复本,还可重复使用;唐代文化发达、科举初行,旺盛的图书需求加之技术条件的完善进一步刺激了我国刻书事业的产生与发展。

“然板本初不是正,不无讹误。世既一以板本为正,而藏书日亡,其讹谬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叶梦得在肯定印刷术的先进之处后,直指其容易“以讹传讹”的弊端。书籍易得,藏家也不再费心考证,这些刊行天下的刻本随着藏本的逐渐佚亡,其中的讹误也将无法更正,贻害于后世。然虽有此等劣势,雕版印刷替代手抄仍是历史趋势。

一项技术创新的普及总是需要时间的。抄本复制在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根基深厚,印刷术出现后最初只在民间流行,多为坊刻或寺院刻,且刻书区域还只限于文化较发达的长江流域,成都成为我国最早的刻书中心。“五代时,冯道始奏请官镂六经板印行。”直到冯道奏请雕印经书,印刷术才真正获得官方承认,自此官刻也正式进入刻书事业,国子监本成为印本书时代图书刊印的精良范本。

宋代因推崇文治,文化学术事业宽松自由,时人纷纷著书立言,叶梦得即是范例;统治者也十分重视图书出版事业,多次组织图书编撰活动;加之唐五代刻书事业的前期积累,刻书事业在宋朝达到巅峰,并形成了官刻、私刻、坊刻、寺刻、院刻五大刻书系统,后世均沿袭这样的传统,其中除官刻外,坊刻成为刻书系统中的主力军。坊刻是指书坊刻书,此类书坊集刻书、印刷、出售于一体,往往采用“前店后厂”的模式,因此效率很高,利益丰厚,所印书籍的品类和数量均是最多,全国形成了许多刻书中心,这些地方也出现了许多留名青史的刻书世家,如建安余氏、临安陈氏等。

“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叶梦得的寥寥数语,便将宋代坊刻全貌描摹清楚。两宋书坊的刻书中心集中在东京汴梁、浙江临安(即杭州)、四川成都及福建建阳,这些地区经济文化发达(如汴梁、杭州),物产丰富、盛产纸墨(如成都、建阳等),所印书籍流通全国。其中浙刻因刻印技法娴熟、纸墨质量上佳,所印书籍刻印精美,多为上品,得到藏书家叶梦得的赞赏也可谓实至名归。

叶梦得《石林燕语》中此番评述,一直是后世了解宋代图书出版的珍贵史料,也为研究者所津津乐道地转引、考证。其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对于雕版印刷一针见血的批判性认知,也为我们如今研究版刻提供了不同的评判维度。作为中国文化瑰宝的“印刷术”也在叶梦得之后,继续蓬勃地发展,承载和推动了中华文化的繁荣。

(张慧明)

[1] 雠对:即校对。

[2] 前后汉:指《汉书》《后汉书》。后文“两汉”亦然。

[3] 是正:指校正。

[4] 京师:即东京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