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学之求真与经世的双重使命(1 / 1)

史学承担着求真与经世的双重使命,这是中国史学的第三个优良传统。

史家之角色意识与社会责任,至少在两个方面影响着中国史学的基本面貌,这就是中国史学的求真精神与经世目的,以及其相互间在总体上的一致性。具体说来,史家的角色意识同史学求真要求相关联,史家的社会责任同史学的经世目的相贯通。这里,首先来考察中国史学求真与经世的内涵及其相互间的关系。

史学批评家刘知幾认为:

夫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然则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后来经始者,贵乎俊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必论其事业,前后不同。然相须而成,其归一揆。[29]

刘知幾把史学工作大致上划分成了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书事记言”,后一个阶段是“勒成删定”,前后“相须而成”,缺一不可。他认为前一阶段工作的主要要求是“博闻实录”,一要“博”,二要“实”;后一阶段工作的主要要求是“俊识通才”,一是“识”,二是“才”。按照刘知幾的思想体系,结合他关于才、学、识的理论来看,“博闻实录”可以看作“史学”,“俊识通才”包含了“史识”和“史才”。那么,这里什么是最重要的基础呢?答曰“博闻实录”是基础。这是因为,没有丰富的和真实的记载(所谓“书事记言”),自无从“勒成删定”,而“俊识通才”也就成了空话。当然,仅仅有了“博闻实录”,没有“俊识通才”去“勒成删定”,也就无法写成规模宏大、体例完备、思想精深的历史著作,无法成就史学事业。刘知幾在理论上对中国史学的总结和他所举出的董狐、南史、班固、陈寿等实例,论证了中国史学是以求真为其全部工作的基础的。这种求真精神,从先秦史官的记事,到乾嘉史家的考据,贯穿着整个中国古代史学。人们或许会注意到,《史通·直书》篇列举了唐代以前史学上以“直书”饮誉天下的史家,他们是:董狐、齐太史、南史氏、司马迁、韦昭、崔浩、张俨、孙盛、习凿齿、宋孝王、王劭等。他们或“仗气直书,不避强御”;或“肆情奋笔,无所阿容”;或“叙述当时”,“务在审实”;等等。这都需要“仗气”与“犯讳”,显示了他们大义凛然的直书精神。刘知幾所处的唐代,也有许多坚持秉笔直书的史官和史家,如褚遂良、杜正伦、刘允济、朱敬则、刘知幾、吴兢、韦述、杜佑等,在求真精神上都有突出的表现。这里,举一个不大为人所知的事例,用以说明在中国史学上求真精神是怎样贯穿下来的。武则天长安年间(701—704年),宠臣张易之、张昌宗欲加罪于御史大夫、知政事魏元忠,乃赂以高官,使张说诬证魏元忠“谋反”。张说始已应允,后在宋璟、张廷珪、刘知幾等人的劝说之下,幡然悔悟,证明魏元忠实未谋反。到唐玄宗时,此事已成为历史事件,吴兢与刘知幾作为史官重修《则天实录》,便直书其事。时张说已出任相职、监修国史,至史馆,见新修《则天实录》所记其事,毫无回护,因刘知幾已故,乃屡请吴兢删改数字。吴兢终不许,认为“若取人情,何名为直笔”,被时人称为“当今董狐”[30]。吴兢虽面对当朝宰臣、监修国史,仍能秉笔直书与其有关且并不十分光彩的事件,又能当面拒绝其有悖于直书原则的要求。这如没有史学上的求真精神,没有一种视富贵如浮云的境界,是做不到的。这种董狐精神所形成的传统,尤其在历代的起居注、实录、国史的记述与撰写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来。

刘知幾说的“俊识通才”,一方面当以“博闻实录”的“当时之简”为基础,另一方面在“勒成删定”中同样要求贯穿求真精神,这样才能真正反映出史家的“识”与“才”。如近代以来的考古发现一再证明,司马迁《史记》中所记载的商王世系是可靠的,这一事实使中外学人皆为之惊叹不已。后人称赞《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1]。又如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在“勒成删定”中遇到了许多疑难问题,这对于史家的求真精神实是严峻的考验。为使今人信服、后人不疑,司马光“又参考群书,评其同异,俾归一途,为《考异》三十卷”[32],使之成为阅读《资治通鉴》的必备参考书。由《资治通鉴》而派生出来《资治通鉴考异》,这是极有代表性地表明了中国史学求真的精神。此外,从魏晋南北朝以下历代史注的繁荣,直到清代乾嘉时期考史学派的兴盛,也都闪烁着中国史学求真的精神之光。

当然,中国史学上也的确存在曲笔现象。对此,刘知幾《史通·曲笔》篇不仅有事实的列举,还有理论的分析,是关于曲笔现象的很有分量的专文。刘知幾之后,史学上的曲笔现象仍然存在。举例来说,唐代诸帝实录,其中就出现过几次修改,不论是修改曲笔,还是曲笔修改,都说明了曲笔的存在。而此种曲笔产生的原因,往往是政治因素影响所致[33]。这样的例子,在唐代以后的史学中,也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在中国史学上有一个基本准则或总的倾向,这就是:直书总是为人们所称道,而曲笔毕竟受到人们的揭露和批评。诚如南朝人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所说的那样:“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这话的意思是:对奸邪给予惩戒,正是优秀史家的直笔所为,正如农夫看到田间的莠草,就一定要把它锄掉一样。像这种做法,也是万代同一的准则。从“书法不隐”,到史学家们把“实事求是”写在自己的旗帜之上,证明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中国史学形成了这样的准则和传统,求真精神在中国史学中居于主导的位置。

在中国史学中,史家的社会责任意识必将发展为史学的经世思想。从根本的原因来看,思想是社会存在的反映,但思想也反过来影响社会存在。史学思想也是如此。从具体的原因来看,史家的社会责任意识一方面受史家的角色意识所驱动,一方面也受到儒家人生哲学的影响,从而逐步形成了尽其所学为社会所用的史学经世思想。这在许多史家身上都有突出的反映,以至于使经世致用成为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

问题在于,史学家们采取何种方式以史学经世呢?

第一,以伦理的或道德的准则警醒人们,教育人们,协调或维护一定的社会秩序。按照孟子的说法,“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34],当属于这种方式。后来,司马迁进一步阐述了《春秋》的这种社会作用,他说,“《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35]。刘知幾说的“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36],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以历史经验启迪人们心智,丰富人们智慧,更好地利用自然,管理国家和社会。《春秋》之后,《左传》、《国语》在这方面有丰富的记载,诸子论史也多以此为宗旨。在陆贾的说服之下,汉高祖刘邦命陆贾“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37]。这是历史上政论家、史论家和政治家自觉地总结历史经验的一个范例,对中国史学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司马迁的《史记》,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恢宏视野和深邃的历史眼光,以及鲜明的时代精神,为中国史学在这方面的成就奠定了广阔而深厚的基础。历代正史及其他各种体例的史书,在总结历史经验为社会所用方面,都受到了《史记》的影响。

第三,以历史上的种种制度模式与思想模式,为现实选择提供参考。这种方式,以典制体史书最为突出。唐代大史学家杜佑(735—812年)在他著的《通典》的序言中说:“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杜佑同时代的人评价《通典》的旨趣和价值说:“诞章闳议,错综古今,经代(世)立言之旨备焉。”[38]清乾隆帝评论《通典》说:“此书……本末次第,具有条理,亦恢恢乎经国之良模矣!”[39]中国典制体史书在史学之经世目的方面有突出的作用,《通典》不过是它们当中的杰作和代表罢了。

第四,以众多的历史人物的事迹、言论,向人们提供做人的标准,“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40],使史学起到一种特殊的人生教科书的作用。

史学经世的方式和途径,当然不限于这几个方面。而需要作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是史学的求真与经世之间究竟有无联系?如果有联系的话,又是怎样的联系?

这样的问题,在中国史学上,史学家们是作了回答的。《史通·人物》开宗明义说:“人之生也,有贤不肖焉。若乃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而死之日名无得而闻焉,是谁之过欤?盖史官之责也。”此篇广列事实,证明一些史书在这方面存在的缺陷,并在篇末作结论说:“名刊史册,自古攸难;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笔削之士,其慎之哉!”所谓“诫世”和“示后”,是指史学的经世作用;所谓“难”,所谓“重”,所谓“笔削之士,其慎之哉”,是强调史学的求真。从这里不难看出,刘知幾是把史学的求真视为史学的经世的基础。换言之,如无史学的求真,便无以谈论史学的经世;求真与经世是密切联系的,在总的方向上是一致的。《史通》作为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在许多地方都是在阐述这个道理。宋人吴缜论史书有三个标准,一是事实,二是褒贬,三是文采。他认为,事实是一部史书的根本,有了这一条,才不失为史之意。他说的褒贬,是著史者的价值判断,其中包含着史学经世的思想,而这些都应以事实为基础。吴缜认为,一部好的史书,应当做到这三个方面,也就是说,这三个方面是应当统一起来,也是可以统一起来的[41]。吴缜所论,同刘知幾所论相仿佛,都强调了史学的经世以史学的求真为前提。这就是说,史学的经世与史学的求真不是抵触的,而是协调的、一致的。在中国史学上,也确有为着“经世”的目的(这常常表现为以政治上的某种需要为目的),而不顾及甚至有意或无意损害了史学的求真的现象,但这并不是中国史学的主流,而且它有悖于本来意义上的史学经世思想。

在阐说史学的求真与经世的关系时,中国古代史家还有一点认识是十分可贵的,即史学的经世固然以史学的求真为前提,但史学的经世并不等于照搬历史或简单地模仿历史。司马迁指出:“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42]这是中国史家较早地、明确地指出了,以历史为借鉴与混同古今的区别。可见,中国史学的经世主张,并不是劝导人们去搬用历史、模仿前人而已。关于这一点,清人王夫之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在《读通鉴论》的叙文中写道:

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哉![43]

对于这段话,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史学的资治或经世,本有恢廓的领域和“肆应而不穷”的方式,不应对它采取狭隘的、僵化的态度或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