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炎武的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1 / 1)

顾炎武(1613—1682),本名绛,后更名炎武,字宁人,自号亭林山人,江苏昆山人,后人尊称他亭林先生。他同黄宗羲、王夫之一样,都有一段抗清复明的政治经历。在学术思想上,他们都具有早期启蒙意识和民主主义特点。顾炎武治学,重视读书和实地考察相结合,而力倡“致用”之学。他一生的著作很多,《日知录》是史学上的名作;《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他纂辑的一部地理书,集中地反映了他的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他的单篇论著,经后人编辑为《亭林文集》,反映了他对专制主义的批判精神和治学主张;他汇记历代都城史实而成的《历代宅京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辑录都城历史资料的专书;他纂辑的地理书《肇域志》,是《天下郡国利病书》的姊妹篇,在久经湮没后,近年已被发现。这些撰述,除《肇域志》鲜为人见外,它们在史学上都各有自身的价值和影响。

顾炎武力倡经世致用之学,言论甚多,可谓不遗余力。他的总的指导思想是“文须有益于天下”。他指出:“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46]他自谓:“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47]又指出:“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他说他的《日知录》一书,“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48],其中“治道”占有重要位置。钱大昕论顾炎武学术说:“亭林先生博学通儒,所撰述行世者,皆有关于世道风俗,非仅以该洽见长。”可谓深得顾炎武治学宗旨。

顾炎武对于史学的经世致用极为重视。《日知录》卷十六“史学”引唐人殷侑批评“史学废绝”、建议在科举考试中加强“史科”的言论,并且指出:“今史学废绝,又甚唐时。若能依此法举之,十年之间,可得通达政体之士,未必无益于国家也。”殷侑的建议中,指出科举考史,“但问政理成败所因,及其人物损益关于当代者,其余一切不问”。顾炎武很赞成他的看法。他强调说:“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49]又说:“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50]他的这些言论和主张,都在于把史学跟“明道”、“救世”、“经世之用”结合起来。

顾炎武的史学活动,鲜明地体现出他的“经世致用”主张。他撰《营平二州史事》一书,是从一个方面揭示明亡的原因,“岂非后代之龟鉴哉”[51]。徐元文(顾氏之甥)题《历代宅京记》说:“先生勖语:‘必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必有济世安民之识,而后可以考古论今。’”这是道出了此书的宗旨。而《天下郡国利病书》是最能反映顾炎武“经世之用”史学思想的代表性撰述。他在这书的序中说:“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间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深切地反映了顾炎武的历史使命感和经世济国的抱负,这也正是纂辑此书的目的。他说的“舆地之记”,即《肇域志》,重在详历代建置,地理沿革;而“利病之书”,即《天下郡国利病书》,重在详各地山川形胜、物产资源、风俗民情以及农田水利、工矿交通、户口赋役等“利病”之所在。他在《肇域志》序中说明纂辑这一部书的方法是:“此书自崇祯己卯起,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志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52]《天下郡国利病书》的纂辑当与此大致相同。这书虽是纂辑前人论述,但在反映经世致用之旨方面却十分突出,尤其对于明代的经济、政治得失,更是作者所特别关注的。

《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一部未完成稿,作者前后纂辑20余年,分订34册。原稿未定次第,后人编次为:北直隶上,北直隶中,北直隶下,苏上,苏下,苏松,常镇,江宁庐安,凤宁徽,淮安,淮徐,扬州,河南,山东上,山东下,山西,陕西上,陕西下,四川,浙江上,浙江下,江西,湖广上,湖广下,福建,广东上,广东中,广东下,广西,云贵,云贵交趾,交趾西南夷,九边四夷。其后又有分订为50册者,以均厚薄。原书不分卷,后有分为100卷或120卷者,只可作为参考。卷首有一篇总论,编集前人论述,分地脉、形胜、风土、百川考4个部分,略述全国山脉分布、地形特征、气候土壤、水系源流。此书由地理而论“利病”,不仅关注于江浙、内地,也关注于边疆地区,兼及中国与有关国家的地理关系和贸易关系。它记各地的自然环境,政区划分状况和戍守形势等,而以记各地经济状况为主,这使它在地理书中独具特色。它记述经济状况的方面很宽广,包含漕渠、仓廒、粮额、马政、草场、盐政、屯田、水利、赋税、徭役、户口、方物等,其中又以记述土地、赋役、水利最多。关于土地,它涉及土地的分配、占有和使用情况,土地兼并的发展,以及因自然条件的变化而引起土地变化和农田建设等。全书除对各地屯田兴废有较多的论述外,还记述了不同地区在区田、丈地清田方面的种种情况,记述江南地区沙田、洲田的情况以及荒田、勋田、僧田等情况。关于赋役,作者一方面注意于全国各地的赋役情况,另一方面则尤瞩目于江南的赋役之重。顾炎武重视《大学衍义补》的说法:“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53]又引证王象恒《东南赋役独重疏》之说:“人止知江南钱粮之多欠,而不知江南止完及七八分,已与宇内之重者相等矣;江南止及六、五分,已与他处之轻者相等矣。”[54]顾炎武在《日知录》里提出“苏松二府田赋之重”[55]的论点,当是他研究了明代全国赋役情况后得到的结论。此外,作者引证各方面的材料披露出:明代一条鞭法在有的地区“屡行屡止,致使忠实良民鬻田大半,户口尚高,经年累岁,独当各样重差,无息肩之日,苦累不可胜言”[56];在另一些地区,已经到了“祖宗画一之规,易简之政,果终不可复哉,果终不可复哉”[57]的地步了。关于水利,作者汇集大量历史文献及前人的有关言论,对全国各地水利事业均有记载,有的着重胪列历代水利,有的着重分析一方水利现状,还有关于这方面的奏议、调查、记事、论著。值得注意的是,跟作者重视江南的赋役状况一样,他也十分重视江南的水利状况,故于江南水利论述尤多。这反映了明代江南在地理条件上的特点和社会经济上的地位。

《天下郡国利病书》在篇幅上以江南、北直隶、山东、陕西为最多,浙江、广东、四川、湖广次之,福建、云南、山西、河南、江西又次之,广西、贵州最少。这固然有作者在材料纂辑上的原因,但也大致反映了明代各地区在全国经济、政治中的地位的不同。这跟唐中叶以前人们讲地理、论食货必首推关中的情况相比,已不可同年而语。这书虽以辑录前人论述成编,但于选材、标目、编次之中,亦足以反映出作者开阔的视野、深刻的见解和经世致用的纂述目的;它虽是一部地理书,却蕴含着纂辑者的丰富的经济、政治思想和深刻的历史见识。

顾炎武对于封建专制主义的批判,同黄宗羲、王夫之一样,都具有早期启蒙思想的理性色彩和朴素的民主主义精神。这集中反映在收录于《亭林文集》中的《郡县论》9篇、《钱粮论》2篇、《生员论》3篇、《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等论文。《郡县论一》对封建、郡县的废兴提出了新的认识,顾炎武指出:“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如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这末了两句话,是揭出了封建、郡县弊端的本质,而“其专在上”则是针对封建专制主义提出来的。顾炎武对于郡县制必然要变以及如何变均持肯定而明确的看法,认为:“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虽然他对于“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解释不免模糊,但他提出必须克服“其专在下”与“其专在上”的弊病而使封建郡县两种制度达到某种程度的调和,确是具有理性主义的天才设想。顾炎武在《钱粮论》中对于农民有谷无银而出现“人市”和“火耗”造成的“生民之困”[58],深寄同情之心,并揭露了封建吏治的腐败,从一个方面反映出他的民主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