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夫之史论的历史价值(1 / 1)

《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是关于学术史的总结性成果,与之相媲美的,是王夫之所著《读通鉴论》、《宋论》,它们是关于历史评论的总结性成果。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他晚年曾隐居于衡阳的石船山下,故又自号船山老农、船山遗老,后世学者称他为船山先生。《读通鉴论》是他借着阅读《资治通鉴》而撰写的一部历史评论,全书30卷,包括秦史评论1卷,两汉史评论8卷,三国史评论1卷,两晋史评论4卷,南北朝史评论4卷,隋史评论1卷,唐史评论8卷,五代史评论3卷。从思想上看,它是涉及上自三代、下至明朝的许多重大历史问题。发展进化的历史观、精于辨析的兴亡论、重视以史学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是它的历史价值的几个主要方面。

发展进化的历史观。王夫之的历史观,贵在对历史进程有一个通观全局的认识,其核心是“理”与“势”的统一。秦废封建而立郡县,始终是封建社会中争论不休的问题,这是因为人们习惯于把兴衰治乱同它联系起来的缘故。综论中国历史的进程,势必离不开这个问题。因此,《读通鉴论》开篇就提出:“两端争胜,而徒为无益之论者,辨封建者是也。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23]所谓“辨封建者”,早已为李百药、柳宗元所驳斥。王夫之晚于柳宗元800余年,他有更多的历史根据来批评“辨封建者”的论调。他认为,郡县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合古今上下皆安之”,这是一个基本的趋势。接着他从理论上提出:“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这就是说,这种“势”的发展,是受着“理”的支配。关于封建、郡县的讨论,柳宗元已从“势”的方面做了精辟的论述。王夫之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理”,是对柳宗元《封建论》的发展。那么,什么是“理”呢?王夫之借用传统的术语而赋予其新意解释说:“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天之命,有理而无心者也。”[24]天是物质,有“理”而无“心”即没有意志。所谓“天者,理也”,是指物质自身运动的法则即是“理”。所谓“其命,理之流行者也”,说的是这种法则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形式、状态。因此,“生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乱有乱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25];而郡县制之不可废,也是“理而能然”,自有其理所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王夫之又从守令、刺史“虽有元德显功,而无所庇其不令之子孙”的特权这一历史事实指出:“势相激而理随以易。”[26]这是指出了“理”也不能脱离“势”的变化而一成不变,此即所谓“势因乎时,理因乎势”[27]。时总在变化,势与理也就随之变化。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构成了王夫之的发展变化的历史观。他认为,评论历史、看待现实,只有“参古今之理势”[28],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

辨析精辟的兴亡论。一部《资治通鉴》,其旨在于“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以为“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的根据。《通鉴》有胡三省注,主要是注其内容;《通鉴》有王夫之论,主要是论其思想。《通鉴》有此二书相辅,司马光可以无憾。王夫之的论,范围虽广,但基本上是围绕着治乱兴亡而展开的。如他自己所说:“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29]可见,王夫之的论,已远远超出了《通鉴》本身所提供的思想资料,而具有独创的性质。《读通鉴论》之论历代兴亡治乱,有这样几个重要方面。第一,是托国于谀臣则亡,国无谀臣则存。他指出:“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于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谀也。托国于赵高之手,虽中主不足以存,况胡亥哉!汉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赵普也,未能已乱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无托孤之旧臣,则兵连祸结而尤为人伦之大变。徐达、刘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虽然,国祚之所以不倾者,无谀臣也。”[30]这是从秦、汉论到宋、明,阐述有无谀臣、君主是否“好谀”对于国之存亡的关系。他进而指出:“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31]这是把是否有谀臣与国之存亡的关系,做更广泛的认识,认为:“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32]第二,是指出了不重“积聚”、“无总于货宝”与政治统治的关系。他举了一个人们很熟悉的事例:“汉王(刘邦)之入秦宫而有艳心……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于此矣。”[33]樊哙以幽默的口吻批评了刘邦,刘邦大度地接受了批评,此事涉及汉初的治国方略,文景之治、武帝之盛都与此有关,实未可小看。王夫之由此通观历史,指出:“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34]他着重指出的,还是“积聚”与政治得失的关系:如西晋末年,刘聪攻占洛阳,执晋怀帝,百官无一死者。而当初有人提出暂避洛阳的建议,公卿们不同意,并以“效死以守社稷”为借口。王夫之辨析说,这一方面是公卿们担心失去“尊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久宦于洛,而治室庐、置田园、具器服、联姻戚,将欲往而徘徊四顾,弗能捐割”。他接着引用《尚书·盘庚》篇中话并发表感慨说:“故《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总其心于田庐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躯命,故曰若此之流,恶可责以杖节死义乎?”王夫之在鞭笞这类公卿的同时,也称赞了唐玄宗于危难之中“度越寻常”的见识。安史之乱起,玄宗将奔蜀,杨国忠建议焚毁府库。玄宗说:“留此以与贼,勿使掠夺百姓。”王夫之认为:“其轻视货贝之情,度越寻常远矣。是以唐终不亡也。”他对北宋时“汴京士庶拥李纲以欢呼者”,提出不同于一般看法的见解,认为其中不能排除“不忍捐其鸡豚瓮缶”之情,以至于“肝脑涂地,妻子为俘”[35]。在他看来,樊哙的富翁之诮对于政治的得失,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故反复予以阐说。第三,是指出了“风教之兴废”与皇朝兴亡的关系。王夫之认为:“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36]这里说的“风教”,主要指人们在政治品质上的修养和原则。他结合东晋、南朝的历史论道:“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37]这些话,很深刻地反映出东晋、南朝门阀地主的特点,即他们把家族的存亡置于皇朝的存亡之上,而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所谓“世臣而托国者”,这实在是当时政治的悲剧。与此相联系的,王夫之还指出自汉迄于隋,有“伪德”、“伪人”造成政治乱败的现象,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教训。什么是“伪德”?他说:“持德而以之化民,则以化民故而饰德,其德伪矣。”这种“伪德”的表现形式及其危害是:“挟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偿于民,顽者侮之,黠者亦饰伪以应之,下上相率以伪,君子之所甚贱,乱败之及,一发而不可收也。”什么是“伪人”?王夫之认为:“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如果不能这样做,又“持此为券以取民之偿”者,便是“伪人”。他列举事实,自西汉便出现这种“伪人”,而至东汉之末,则“矫饰之士不绝于策”,至隋文帝更是“奖天下以伪”,以至于“上下相蒙以伪,奸险戕夺,若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扑,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耻**然之为也”[38]。他反复揭示了“伪德”、“伪人”对于政治的危害。他认为,德之于政,确乎是重要的,关键在于一个“诚”字。他说:“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39]王夫之从“风教”论到“德化”的诚与伪,都是指出了意识形态对于政治的重要。《读通鉴论》对于历代治乱兴衰之故的辨析十分广泛,其中有些是对具体问题说的,有些则是具有普遍性的认识。他说此书“于大美大恶昭然耳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40]。这反映了他在历史评论方面对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上述几个方面都有一定的普遍性,在认识上多有超出前人的地方。

重视史学经世致用的思想。清初的史学家们都十分重视史学的经世致用,而以王夫之在这方面的理论阐述最为突出。他认为:“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41]史书的作用,就是“述往以为来者师”,这就要求撰述史书的人明确而又能够把握“经世之大略”,使后人足以认识到历史上的“得失之枢机”,以为现实的借鉴,否则人们又何必需要史学呢。这是极明确地指出了史学经世致用的作用,把史学上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实践概括得更鲜明了。他还说:“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42]因此,史学是极庄严的事业。“垂于来今以作则”,是从正面强调了史学的经世作用。他撰《读通鉴论》,就是在实践这种史学经世致用的思想,即所谓“刻志兢兢,求安于心,求顺于理,求适于用”[43]。王夫之重视史学经世致用的思想,首先是他不赞成把史学仅仅作为一种知识来看待,指出:“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44]他尖锐地批评说:“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颓然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这样的人,“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不过是“玩物丧志”罢了,与史学经世无涉。其次,他认为史学的经世作用,必须在人们的思想上有足够的重视,才能发挥出来。他从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分析道:“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这是说明不懂得历史借鉴和懂得历史借鉴在政治实践中的不同。那么人们怎样“取资”于历史呢?他说:“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从今天的认识来看,这是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条件去考察,从而取得正确的认识,用以指导当前的政治实践。王夫之进而强调说:“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只要具有上述的思想和认识,那么历史就可以起到借鉴的作用。再次,王夫之从认识论上阐述了历史这面“镜子”与通常人们所用的镜子的不同之处。他指出:“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乃可为治之资,而不仅如鉴之徒悬于室、无与照之者也。”[45]第这是进一步说明史之为鉴,只有通过认识历史之主体的认识活动才能实现。所谓“唯在一心”,就是这个道理。在中国历史上,史可为鉴的思想在西周时期就产生了,后来历代史学家和政治家不断有所论述,但像王夫之从理论上阐述得这样透彻的,在他以前还不曾有过。

王夫之的另一部历史评论著作《宋论》,凡15卷,详论宋代历史的得失,对其错综复杂的矛盾都有精到的分析,是《读通鉴论》的姊妹篇。这两部历史评论代表了中国古代历史评论的最高成就,是这方面的总结性成果。这不仅是它们在内容上的系统和完整,还在于它们都达到了当时历史思想发展的高度;书中许多分析和论断,可以看作是史学家对历史的哲学思考,也可以看作是思想家对历史的历史考察。如果说,王夫之在历史评论中表现出来的历史批判精神,同黄宗羲有很多相通之处的话,那么他的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则同顾炎武有很多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