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私家所撰纪传体本朝史
有明一代,官府重实录而轻国史,以至于自始至终没有官府修撰的明朝国史问世。明代史家王世贞批评说:“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14]这无疑是极大的缺憾,但这种缺憾却又激发了私家关于本朝史撰述的热情。这样的现象在史学上是曾经出现过的,正如唐人批评魏晋南北朝时有些史职任非其人那样:“于是尸素之俦,盱衡延阁之上,立言之士,挥翰蓬茨之下。一代之记,至数十家,传说不同,闻见舛驳,理失中庸,辞乖体要。致令允恭之德,有阙于典坟,忠肃之才,不传于简策。斯所以为蔽也。”[15]官府修史不力,私家撰史活跃,这是修史活动中的辩证关系。唐人指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但又接着批评私家所撰之史的种种弊端而没有肯定它们应有的价值,却又有失公允。明代私家所撰本朝史的盛况及成就,弥补了明朝仅有实录而无国史的缺憾,是明代史学的重要方面。
据《明史·艺文志二》正史类著录,列于官修实录、年表之后的私家本朝史撰述者,有32种;而杂史类著录约190种。当然,其实际数字要比这更多一些。这里,略按纪传体、编年体、典制体各举其有代表性者,简述如下。
郑晓的《吾学编》、邓元锡的《明书》、何乔远的《名山藏》、朱国桢的《明史概》等,都是明代史家私人所撰的纪传体本朝史,其中《吾学编》和《名山藏》是比较重要的著作。
史称郑晓“通经术,习国家典故,时望蔚然”;“谙悉掌故,博洽多闻,兼资文武,所在著效,亦不愧名臣”[16]。郑晓是一个有政治实践和深厚史学修养的史家,曾奉命撰《九边图志》,“人争传写之”,足见其为时人所重。他的著述有《吾学编》、《吾学编余》、《征吾录》、《今言》、《古言》等。《吾学编》凡69卷,仿历代正史体裁而略有变通,含记、传、表、述、考共14篇,记洪武至嘉靖约200年史事。其编撰次第是:大政记,建文逊国记,同姓诸王表、传,异姓诸王表、传,直文渊阁诸臣表,两京典诠尚书表,名臣记,逊国臣记,天文述,地理述,三礼述,百官述,四夷考,北虏考等。从正史所包含的体例看,此书比较完备,只是名称有所变化;从所记史事、典制、人物来看,却并不完备,但作为一部简要的明史著作,还是有它的分量的。郑晓历任南京吏部、刑部、兵部尚书,通晓政务,志在经世,此书自亦反映了他的这个旨趣。他在《同姓诸王传》序中沉重而尖锐地指出了诸王膨胀与社会矛盾:
邸禄岁增,民财日窘,至有共篷而居,分饼而膳,四旬而未婚,十年而不葬者矣。嗟呼!骄溢则横而干纪,窘困则滥而思乱,其为祸一也。而不早为之所,可乎?略叙先朝典制为初王表二卷、五太子七十七王五庶人传三卷,明鉴戒焉。[17]
郑晓的见识是深刻的,所谓“骄溢则横而干纪,窘困则滥而思乱”,是从社会的上层和下层两个方面看到了潜伏的危机。所谓“明鉴戒焉”,正是全书的宗旨。此书下限有止于正德、嘉靖、万历等不同版本,表明了作者随撰随刻及其为世所重的情况。
邓元锡所撰《明书》(亦称《皇明书》)45卷,含帝典10卷、后妃内纪1卷、列传34卷,亦记洪武至嘉靖近200年史事。此书实际上只有纪、传两个部分,是不完备的纪传体史书。其编次以帝为典,后妃为纪,外戚、宦官居列传之首,诸臣传分臣谟、名臣,诸将传分将谟、名将等,均不合乎正史规范,反映了私家撰述的随意性。再有,他于孝行之外,另立笃行、义行二类,于道学之外,另立心学之门。邓元锡未入仕途,杜门著述,史称他“《五经》皆有成书,闳深博奥”;又说“元锡之学,渊源王守仁,不尽宗其说。时心学盛行,谓学惟无觉,一觉即无余蕴,九容、九思、四教、六艺皆桎梏也。元锡力排之,故生平博极群书,而要归于《六经》。所著《五经绎》、《函史上下编》、《皇明书》,并行于世”[18]。可见邓元锡思想上的矛盾,《明书》在编撰体例上的随意性正是这种矛盾的表现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明书》的史料价值并不高,但它对于反映当时的社会思想面貌是有意义的。
何乔远所著《名山藏》100卷,记洪武至隆庆200余年史事。全书分为37记:典谟、坤则、开圣、继体、分藩、勋封、天因、天启、舆地、典礼、乐舞、刑法、河漕、漕运、钱法、兵制、马政、茶马、盐法、臣林、臣林外、关柝、儒林、文苑、俘贤、宦者、列女、臣林杂、宦者杂、高道、本士、本行、艺妙、货殖、方伎、方外、王享等。其中典礼、乐舞二记未刊,舆地记不全。全书多采自时人之野史、旧文,保存了一些重要的史料,有较高的史学价值。时人称其书说:
读《典谟》诸记可绍衣祖考,读《天因》诸记可寅畏上帝,读《礼乐》诸记可陶淑性情,读《刑法》诸记可明慎出入,读《河漕》诸记可协国而安民,读《兵》、《马》、《茶》、《盐》诸记可兴利而蠲害,读《臣林》诸记可进君子,读《杂林》诸记可退小人,读《列女》、《高士》诸记可扬幽贞而奖廉静,读《方外》、《货技》诸记可抑**巧而服要荒。[19]
书中所谓的“记”,实则仍是纪、志、传的统称。私家著史不拘于体例,此亦明证。《明史》称:“乔远博览,好著书。尝辑明十三朝遗事为《名山藏》,又纂《闽书》百五十卷,颇行于世,然援据多舛云。”[20]《名山藏》采撷野史、旧文,难免有“援据”不当处,而其涉及清兵入关前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史事,使其被清廷列入禁书之列。这是此书之所以具有较高历史价值的原因之一。
朱国桢的《皇明史概》(亦作《明史概》、《史概》)120卷,是一部比较完备的、对纪传体有所改进的综合体明朝史。为什么称为“史概”?朱国桢自谓:“未尝奉旨,不敢进呈。题曰《史概》,以别于全,上不能绘天,次不能华国,又次不能脍口。半世精神,一生事业,可谓云尔也已矣!”[21]这些话,是谦词,也是忧思。本书由五个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皇明大政记》36卷,编年记明朝史事,自明初至隆庆凡十三朝十二帝行事及朝政;《皇明大训记》16卷,编次明太祖所颁发的诰命;《皇明大事记》50卷,以专题形式记述政治、经济、典制、边务等凡120余事;《皇明开国臣传》13卷,记明初人物281人,附见76人;《皇明逊国臣传》5卷,记建文帝朝野死难诸臣166人事略。举例说来,《皇明大事记》按大事本末杂以人物传记和典章制度编次而成,如卷一为“淮右起义”、“江南定鼎”,卷二为“韩林儿”、“平陈友谅”,卷三为“平张士诚”、“平方国珍”等。作者在卷首写道:
大明太祖高皇帝家世履历与起兵渡江梗概,已见《御制大政记》及《滁阳王传》中,第天授虽奇,百神虽在在拥护,而中间辛苦顿挫与危迫存亡之际,上絜虞舜,下较汉祖,不啻过且倍之。此亦自来创业之主所未有者。……事既绝异,语又绝多,国史见其大凡,诸家不无小异。为再采摘,冠于大事之首,乃若延揽英雄,褒恤忠义,则太祖气魄、精神全注于此,不得以一时一事论也。[22]
这一段话表明,明人关于本朝史撰述数量是不少的,而且所记“不无小异”,作者意在有所匡正。本书晚出,一则参照官修实录;二则借鉴郑晓等前人私家撰述,故所记史事丰赡而有据,为其他私家本朝史撰述所不及。《皇明史概》中的前三部分,均被清廷列为禁书,故《明史》本传仅略记其仕途升降,而于其著明史则只字不提。朱国桢还撰有《涌幢小品》,是极有影响的笔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