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固和第一部宏伟的皇朝史
自西汉宣帝时《史记》面世后,乃渐次受到人们的重视,除元帝、成帝年间有褚少孙补写《史记》缺篇外,西汉、东汉之际,续作者蜂起,以补《史记》所记武帝太初以后史事。他们是刘向、刘歆、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见刘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由此亦可见《史记》作为中国史学之奠基石的重要地位。
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班彪也“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太史公书》“后篇”数十篇[98],是众多《史记》续作中最有成绩的。其子班固也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开始撰述《汉书》的。班彪“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而又“家有赐书,内足于财”[99],这是他能够撰《太史公书》后篇的条件。他在所撰后篇的“略论”中,简述了史学的历史,从思想、文献处理和体例、文字表述等方面评论了《史记》,最后写道:“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列世家,唯纪、传而已。”建武三十年(54),班彪卒于官,其所撰“后篇”亦成未竟之稿。前述班彪的《王命论》以及这篇“略论”,也就是班固撰述《汉书》的基本的指导思想。
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后史称他“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这跟他有良好的家学传统是分不开的。父死,乃归乡里,“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后有人上书明帝,告他“私改作国史”,乃被系京兆狱。其弟班超诣阙上书,为之申辩。明帝亦得班固所撰史草,重其才,任命他为兰台令史,与陈宗、尹敏、孟异共撰成《世祖本纪》。永平五年(62),任校书郎,典校皇家藏书。此时,他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等有关新莽末年、东汉初年史事,凡列传、载记28篇。其自谓“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当指此而言。于是,明帝乃命其“终成前所著书”。班固撰写《汉书》的事业由此正式被皇家认可,积二十余年,至章帝建初年间,大致完成全书。
《汉书》在编撰上有三个特点:
第一,以西汉皇朝兴衰为断限,突出了皇朝史的地位。班固和他的父亲班彪,以五德终始说为依据,反复申言“刘氏承尧之祚”,“唐据火德,而汉绍之”,“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这种思想,在政治上都是为了突出刘汉皇朝的历史地位。但班彪撰《太史公书》后篇时,意在续司马迁书,似无另行断限之意。而在班固这里,尊汉思想在历史撰述上便具体化了。他明确表明不赞成司马迁用写通史的办法,把汉皇朝的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他要仿效“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使汉史具有独立的地位,流传后世。因此,《汉书》的断限,“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包括西汉一代史事;新莽的出现,只是“遭汉中微”的一个历史插曲,同秦朝一样,“同归殊途”。班固以“书”名汉史,显然是有仿效《尚书》之意;他希望《汉书》对于汉朝来说,也是一种“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的关系。这是秦汉大一统以来,皇朝意识不断增强在历史撰述上的突出的反映。
第二,撰述重点为武帝太初以后史事。班彪“略论”说:“[司马]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他撰“后篇”,就是补写武帝以后史事。班固《汉书·叙传》说:“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从汉朝建立至武帝太初,约百年的史事,班固认为《史记》所言“详矣”,这跟上引班彪语是一致的。可见,班氏父子都是把撰述的重点放在武帝以后的史事方面。具体说来,《汉书》续作了武帝太初以后约130年的史事,这是班氏父子的贡献,而尤其是班固的贡献。班固的贡献还在于,他对《史记》所记武帝太初以前的汉史也有所补充、调整,说明他对《史记》的汉史部分并不是简单地移用,而是按照《汉书》的统一要求进行处理的。
第三,内容恢宏,结构严谨。班固自谓,他对高帝、惠帝、高后(即吕后)、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12世230年历史,“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这几句话,概括了《汉书》的内容、结构和思想。在内容上,它包含了西汉皇朝的全部史事,首尾完整,始末清晰。在结构上,它分纪、表、志、传四个部分,不再另立世家。纪、表,叙历史大事和历史进程;志,述典章制度;传,写各种人物兼及少数民族的历史。所谓“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这12个字很有分量,反映了班固在撰述上的思想和要求。颜师古注谓:“固所撰诸表序及志,经典之义在于是也。”这是很有见地的。不过,班固的上述思想和要求,并不仅见于诸表序及志,而是贯穿于全书之中。《汉书》12纪、8表、10志、70传,凡百篇。后人作注时,因感有的篇帙过大,乃析为子篇,故今存《汉书》120卷,实系百篇之数析出。[100]
和帝永元初,班固与大将军窦宪关系密切。永元四年(92),窦宪失势,班固受到牵连,免官,被系入狱,死狱中,时年61岁。而所撰《汉书》,尚有八表与《天文志》未及终篇。其妹班昭(即曹大家)“博学高才”,和帝命她“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101],又命其同郡人马续“继昭成之”。可见,《汉书》——中国史学上第一部宏伟的皇朝史——的最后成书,已是汉和帝永元年间了,上距班彪撰《太史公书》后篇已历四五十年之久。
唐代史学评论家刘知幾评论《汉书》说:“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102]自司马迁撰纪传体通史,至班固的“包举一代,撰成一书”,即从《史记》到《汉书》这两部反映大一统政治局面的历史巨著的问世,中国封建王朝历史撰述的主要形式即“正史”的格局从此确立下来。刘知幾说的“自尔迄今,无改斯道”,不仅是对前六百余年的史学的总结,也是对后千余年的史学的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