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司马迁的史学思想(1 / 1)

司马迁作为中国古代史学的奠基者,不仅在于他具有深刻的历史思想,还在于他具有丰富的史学思想。

司马迁的史学思想之突出的地方,首先,是他的史学发展意识。所谓史学发展意识,它不只是涉及有关史学的某些方面的认识,而且极为看重史学是史学家们不应为之中断的、具有连续性的神圣事业。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郑重地写道: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93]

“小子何敢让焉”,这是把“绍明世”、“继《春秋》”的工作同周公、孔子的事业联系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在司马迁看来,“《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可见,所谓“继《春秋》”,确乎是神圣的事业。司马迁自觉的史学发展意识,可谓鲜明而又强烈,是先秦时期史学中不曾有过的。司马迁的史学发展意识,转化为伟大的史学成果《史记》,作为“一家之言”卓然自立。司马迁说的“成一家之言”,不仅仅是指《史记》说的,而且也是指“史家”说的。战国时期有诸子百家而“史记放绝”,司马迁要改变这种状况,他要使历史撰述也成为一“家”。这在史学发展上,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

其次,是他对史学的社会作用有深刻的认识。他指出: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94]

这段话的大意是:现今的人们,认识古人的行事,目的是为了给自己做一面镜子以为借鉴,而不必去完全模仿古人的做法。不同时期的帝王大凡都有各自的礼法制度及重要事务,归根到底都是以获得成功为总的目标,既不可把它们混同起来,更不可以把古今混同起来。这是对于史学之社会作用的极精辟的说明。历史上人们的做法和经验,不可照样搬用;不同时期的人们都是根据自己所面临的问题,为了获得成功而各有不同的做法。人们之所以要考察和认识历史,是为“自镜”,为了有更多的借鉴,增添成功的因素。司马迁一方面肯定历史有“自镜”的价值,另一方面又反对混同古今而模仿历史。他既肯定了史学对于社会的积极作用,又反对把这种作用做庸俗化的理解。两千多年前,司马迁提出的这一认识,具有重要理论价值和社会意义。

再次,司马迁十分重视对历史撰述宗旨的阐说,显示出一位伟大史家的深刻和诚实。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宗旨,可以用几个不同的层次来说明。其最高的层次,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中间的层次,是关于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个部分各自的总的撰述目标,如本纪是要说明“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表是要表明“并时异世,年差不明”的复杂的历史事实,书是阐述典章制度的“承敝通变”,世家是表彰“辅拂股肱之臣”,列传是写社会各阶层中那些“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人;其基础的层次,是对《史记》全书130篇中每一篇都交代其撰述思想上的考虑。[95]这是一个十分严密的思想逻辑体系;同时,它也表明,司马迁既能够严肃地面对历史,又能够真挚地面向后人。司马迁这样明确而细致地阐述自己的撰述宗旨,是《史记》得以成为一部伟大著作的原因之一,也是司马迁在千百年之后仍能获得众多读者理解和仰慕的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汉书》从形式上模仿了《史记》,而思想境界上则未可企及。自《汉书》以后,这个传统几乎就没有人再来继承了。

最后,司马迁强调对于历史文献的认真辨析,提倡“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治史态度。关于这一点,他在《史记·五帝本纪》后论中有十分明确的阐述,其文曰: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96]

对于“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司马迁是持审慎态度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从实地考察中发现,《五帝德》、《帝系姓》“其所表见皆不虚”。有了这样的辨析、印证,他才“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由辨析、印证到抉择,是很繁难的过程,他认为只有“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人,才能够懂得这些。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不少地方都反映出他的这一思想,如《三代世表》序写道:

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

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于是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97]

在这里,前一段话里肯定孔子“疑则传疑,盖其慎也”的治学态度,后一段话里说他本人不据“年数”而作“世表”的缘由,而这两段话的精神则是相通的。他如《匈奴列传》后论、《大宛列传》后论等,也从不同的方面反映出司马迁的慎于辨析历史文献的思想。《史记》被后人誉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是同司马迁的这一思想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