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的思考
从事社会实践的人,究竟用什么样的观点和方法看待历史,这不仅决定着他对历史的看法正确与否,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社会实践的效果。
一、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
在怎样看待历史这一重大问题上,马克思主义是有完整的理论的。本文所讲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历史的观点、历史的态度,即历史主义。今天,重新学习马克思主义的这个基本观点,对于理论和学术工作来说,仍然是十分必要的。
1886年,恩格斯在他的名著《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机械唯物主义的局限性之一,在于它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种过程,理解为一种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因此,对自然界的非历史观点是不可避免的。”同时,他又指出:“这种非历史观点也表现在历史领域中。在这里,反对中世纪残余的斗争限制了人们的视野。中世纪被看作是千年普遍野蛮状态造成的历史的简单中断;中世纪的巨大进步——欧洲文化领域的扩大,在那里一个挨着一个形成的富有生命力的大民族,以及14和15世纪的巨大的技术进步,这一切都没有被人看到。这样一来,对伟大历史联系的合理看法就不可能产生,而历史至多不过是一部供哲学家使用的例证和插图的汇集罢了。”[2]恩格斯认为,那种为了反对“中世纪残余”而否定“中世纪的巨大进步”的做法,是一种“非历史的观点”;而这种“非历史的观点”在对历史的认识上的直接结果,是阻碍着“对伟大历史联系的合理看法”的产生。
对于这一基本观点,列宁有许多结合实际问题的论述。他在批评罗莎·卢森堡对俄国马克思主义民族纲领的错误看法时强调说:“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此外,如果谈到某一国家(例如,谈到这个国家的民族纲领),那就要估计到在同一历史时代这个国家不同于其他各国的具体特点。”[3]列宁把这称作“历史的具体的问题提法”。他在分析游击战争的作用和地位时还指出:“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一定要历史地来考察斗争形式的问题。脱离历史的具体环境来谈这个问题,就是不懂得辩证唯物主义的起码常识。”[4]他在分析历史上一些战争的类型时认为:“我们马克思主义者既不同于和平主义者也不同于无政府主义者的是,我们认为必须历史地(从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分别地研究每次战争。”[5]
从恩格斯批评“非历史的观点”到列宁强调“历史的态度”“历史地”分析问题,其间贯穿一个基本思想,即考察历史问题或现实问题,不应脱离一定的历史条件和所考察对象的具体特点,尤其不应割断历史的联系。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起码要求”。否则,就不可能有正确的认识和积极的社会实践。关于这一点,毛泽东也讲得很透彻。他说:“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6]毛泽东是在阐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当前运动的情况和趋势时讲这番话的,足见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视。这个思想,在他后来所著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改造我们的学习》《论联合政府》等名作中,都一再加以发挥。
要之,历史的观点,历史的态度,即历史地看待历史和现实中的一切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和基本方法之一。这一观点和方法,在今天仍具有科学的价值和指导人们从事社会实践的意义。
二、反思·比较·历史主义
近几年来,随着我国改革和开放的发展,在理论界、学术界、文学艺术界,对中国历史,尤其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热烈的反思;而在关于文化、历史、社会的许多问题上,又广泛地采取了东西方相互比较的方法。这对于我们进一步认清历史的发展和现实的任务,是完全必要的。在这方面,我们还应当做深入的研究。
当然,不论是反思,还是比较,都不应脱离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原则。具体地说,反思不应离开对中国历史的正确评价,否则,将不成其为清醒的和科学的反思;比较则应顾及历史条件,否则,也将不是恰当的和有益的比较。
例如,有一种看法认为,中国2000年封建社会是停滞的时代。这种看法显然是片面的。中国封建社会延续了2000年,这是历史事实,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其中究竟,曾经引起学术界的热烈讨论,虽然众说纷纭,迄无定论,但这种讨论还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如果由此而认为中国封建社会是个停滞的时代,这就不符合中国历史发展的客观事实了。中外很多学者的研究都认为:中国在明初以前在世界历史发展上仍然处于领先地位。这里我只引证几位外国学者的看法。在世界上享有极高声望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研究者李约瑟认为:中国“在3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在15世纪以前,中国的科学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7]。他的同事罗伯特·坦普尔认为:“在现代世界赖以存在的重大的发明创造中,有一半来自中国。”因此,他把中国称为“发现与发明的摇篮”。[8]一个处于“停滞的时代”的国家,怎么能够对世界人类文明的发展有如此重大的贡献呢?同这些看法相比,赫·乔·韦尔斯的《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一书的论述也是耐人寻味的:
在唐初诸帝时代,中国的温文有礼,文化腾达和威力远被,同西方世界的腐败、混乱和分裂对照得那样地鲜明,以致在文明史上立刻引起一些最有意思的问题。中国由于迅速恢复了统一和秩序而赢得了这个伟大的领先。为什么没有保持下来呢?为什么它没有把这个在文化上和政治上支配全世界的地位保持到今天呢?
中国确实在一个长时期内保持了领先的地位。只在一千年以后,在16和l7世纪,有了美洲的发现,有了西方印刷书籍和教育的传播,以及有了近代科学发现的曙光,我们才能有信心地说西方世界开始再次走在中国的前头[9]
这些论述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第一,它明确地肯定了“中国确实在一个长时期内保持了领先的地位”这一历史事实;第二,它提出的问题,是20世纪的中国人不能不认真思考的。我认为,只有既看到中国历史上曾经“领先”的事实,又看到它在近二三百年落后的事实,并且深刻探究其何以领先、又何以转化为落后的各种原因,这样的反思才是有益的、积极的,才不致因为“反对中世纪残余”而放弃了“对伟大历史联系的合理看法”。至于主张“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早该后继无人了”的观点,就不仅是恩格斯所批评的“非历史的观点”,而且也是毛泽东所批评的民族虚无主义了。
又如,有一些阐述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论著,往往立论说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如何,西方文化怎样怎样,而其所比者则是以中国古代、中世纪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较其长短优劣。这样的比较,不是说绝对不可以,但总不免有点不伦不类。最近读到一篇文章,作者写道:中国哪一部经书中找得到人权天赋说、三权分立说、劳动价值论、空想社会主义、阶级斗争论?是的,产生于公元前若干世纪的中国经书里,怎么会有十七八世纪西方资产阶级的各种社会学说呢!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问题在于:这样的比较究竟恰当不恰当!这位作者甚至责备庄子和陶渊明“设计不出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国”。这样的责备究竟有没有道理?这里,除了一般历史知识上的问题外,还有一个如何运用历史比较方法的问题。列宁曾经指出:“把各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的发展情况加以比较”,“具有极大的意义”。同时他又特别强调说,“可是,这样的比较必须作得适当。这里有一个起码的条件,就是要弄清所比较的各个国家的历史发展时期是否可比”。[10]不少严肃的比较研究的论著是遵循这个原则的。但确也有一些比较研究的作品则不大顾及这个原则,而其“比较”所得到的结论亦很难说具有学术的价值和社会的价值。比较研究要特别顾及这个“起码的条件”,是马克思早就论证过的一个科学原理。他认为:“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只有具体的研究和比较才能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而“超历史的”一般历史哲学理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11]我认为,不论是历史比较研究,还是文化比较研究,只有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指导下才能得出科学的结论。
三、时代感和历史感的统一
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之基本内容之一,是要求人们把所考察的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那么,这是否会导致人们对问题的考察缺乏一种现实的时代感,或者说缺乏一种“当代意识”呢?答案是否定的。这可以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来说明。
从理论上看,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是时代感和历史感的统一。列宁强调“历史地”看问题,就是“根据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看问题。这就是说,人们观察问题必须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必须顾及事物的发展、变化以及事物之间的联系。毛泽东讲“不应当割断历史”,也是把时代感和历史感的统一视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的基本要求。可见,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不是要人们脱离现实去评价历史,或者撇开历史来估量现实;恰恰相反,而是要人们运用唯物、辩证的观点看待历史和现实,从而揭示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对它们做出科学的评价和估量。显然,如果人们没有时代的精神和历史的态度,是达不到这个认识的目的的。
从实践上看,马克思主义的大师们在提出“历史地”或“历史主义”地看问题的时候,都是从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的现实问题着眼的。马克思讲欧洲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发展,恩格斯讲当时的思想运动,列宁讲土地问题、民族问题、斗争形式,毛泽东讲学习历史遗产同中国革命的关系,莫不如此。一般地说,任何一个研究和认识客观事物的人,作为认识的主体,本身都是现实的,都受到时代的影响。如果他在研究和认识客观事物过程中,能够有一种历史感作基础的话,则这种研究和认识的结果就会或多或少体现时代感和历史感的统一,就会或多或少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的要求。
然而,人们要真正具有自觉的历史感,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恩格斯曾经这样赞扬黑格尔:“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形式尽管是那么抽象和唯心,他的思想发展却总是与世界历史的发展平行着……他是第一个想证明历史中有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人……他的基本观点的宏伟,就是在今天也还值得钦佩。在《现象学》、《美学》、《哲学史》中,到处贯穿着这种宏伟的历史观,到处是历史地、在同历史的一定的(虽然是抽象地歪曲了的)联系中来处理材料的。”[12]黑格尔的“巨大的历史感”,除了它的抽象的、唯心的形式之外,在许多方面都是值得借鉴的。恩格斯对这种“巨大的历史感”的称道同他对“非历史的观点”的批评,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点尤其值得人们深思。
总之,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是时代感与历史感的统一。认识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对于今天我们如何界定和阐述当代意识(或称现代意识),如何以当代意识去审视现实和历史,如何看待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如何研究、比较中国和外国的历史与现状等,都是有所裨益的。
[1] 原载《人民日报》,1987年8月24日。
[2]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9页。
[3] 列宁:《论民族自决权》,《列宁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5页。
[4] 列宁:《游击战争》,《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9页。
[5] 列宁:《社会主义与战争》,《列宁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10页。
[6] 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策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
[7]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序言,北京:科学出版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页。
[8] 载《人民日报》,1986年9月26日。
[9]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吴文藻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29~630页。
[10] 列宁:《论民族自决权》,《列宁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9页。
[11] 参见《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31页。
[12] 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