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批判精神和史学经世致用思想的发展

清代前期(1644—1840年)的史学是中国古代史学最后一个发展阶段。明代中叶开始出现的封建社会内部的微弱的变化,明清皇朝的更迭,清前期的文化政策,以及古代史学的2000多年的积累,这些原因造成了清代前期史学具有总结和嬗变的特点。嬗变,主要反映在历史思想领域的批判精神的发展上;总结,则不仅表现在历史思想、史学理论方面,还突出地表现在历史文献方面。清代的官修史书也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在清初的史学家中,黄宗羲(1610—1695年)的历史批判精神具有鲜明的代表性。他的《明夷待访录》以批判封建专制主义体制为核心,阐明了作者对历史的批判性见解和进步的历史观。作者阐述了“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到“以君为主,天下为客”的根本性变化,指出了封建君主“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的实质。作者指出,封建专制政治把本应“为万民”的为臣之道变成了“为一姓”,君臣本应是师友关系却变成了主人同仆妾的关系;作者指出封建社会的法是“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作者指出“天子之子不皆贤”,因而君主世袭制是不合理的,等等[1]。这些批判,一般还限于以“三代”同后世相比而论其是非,没有能够从封建专制制度的产生、发展、衰亡的必然性来揭示它在历史上的作用,但其激烈的程度和包含的理性成分,毕竟反映了时代的要求,是前人所没有达到过的。《明夷待访录》是一部有鲜明的民主思想的史论和政论。顾炎武论其书说:“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2]黄宗羲是清代浙东学派的开创者,对清代学术和清初史学的发展有重要的影响。他著的《明儒学案》及其始撰的《宋元学案》二书,是中国古代学术史著作的最高成就,在史学发展上占有重要地位。

《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是关于学术史的总结性成果,与之相媲美的,是王夫之(1619—1692年)所著《读通鉴论》《宋论》,王夫之提出了历史评论的总结性成果。《读通鉴论》三十卷,是作者读《资治通鉴》而撰写的一部系统的历史评论,约九百条。所论,起秦朝,迄五代,而所涉及者,则上自三代、下至明朝。其发展进化的历史观、精于辨析的兴亡论、重视史学经世致用的思想,是本书之历史价值的几个主要方面。王夫之以“理”和“势”来说明历史的进步,认为“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3],这个思想,贯穿于全书。王夫之辨析历代兴衰存亡的原因,认为,第一,托国于谀臣则亡,国无谀臣则存。他以秦、汉、宋、明的历史来证明这个认识。[4]第二,天子重“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他举西汉、西晋、中唐、北宋历史来说明这个问题。[5]第三,“风教”存而国存,“风教”亡而国亡,他举东晋、南朝的历史以证己说。[6]他还指出“伪德”“伪人”对于政治的危害,一旦弄到“上下相率以伪”的局面,便难以收拾了。[7]王夫之强调史学的经世致用作用,认为:“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8]王夫之的《宋论》十五卷,详评宋代政治得失,是《读通鉴论》的姊妹篇,这两部书是古代历史评论的最高成就。

顾炎武(1613—1682年)与黄宗羲、王夫之齐名,重视读书和实地考察相结合,力倡“致用”之学。他一生有很多撰述:《日知录》是史学上的名作;《天下郡国利病书》是纂辑的一部地理书,集中反映了他的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这书的姊妹篇《肇域志》久经湮没,近年已被发现,尚待整理;《历代宅京记》汇集历代都城史实,是中国古代第一部都城历史资料专书;《亭林文集》出于后人编辑,反映了作者对专制主义的批判精神和治学的主张。顾炎武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指出:“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反之,则“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9]。他撰《天下郡国利病书》,就是“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10],是他的上述主张的实践,反映了他的深切的历史使命感。《亭林文集》中的《郡县论》《钱粮论》《生员论》《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等,都是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批判,具有早期启蒙思想的理性色彩和朴素的民主主义精神。

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是清初有很大影响的史家,他们的著作始终受到后人的重视。比他们稍晚的唐甄(1630—1704年)、顾祖禹(1631—1692年),分别撰有《潜书》和《读史方舆纪要》,亦各为历史批判和经世致用方面的力作,都是具有总结性的撰述。

二、历史考证的辉煌成果

王鸣盛(1722—1797年)的《十七史商榷》、赵翼(1727—1814年)的《廿二史札记》、钱大昕(1728—1804年)的《廿二史考异》、崔述(1740—1816年)的《考信录》,是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他们都活跃于乾、嘉时期,是“乾嘉学派”历史考证的几个中坚人物。他们治史的宗旨,可以用钱大昕说的一段话来概括:“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惟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11]。

王鸣盛、赵翼、钱大昕三人的历史考证,有共同的地方,也有各自的方法和特点。《十七史商榷》一百卷,所考证的史事上自《史记》,下至《五代史》,因其包含《旧唐书》和《旧五代史》,故实为十九史之所记。王鸣盛自序其考史内容和方法是“改讹文、补脱文、去衍文,又举其中典制事迹,诠解蒙滞,审核踳驳”;所谓“商榷”,是“商度而扬榷”。这里包含史书文字方面的考订和史书所记典制、事迹方面的铨解与审核。王鸣盛还认为:“学问之道,求于虚不如求于实,议论褒贬皆虚文耳,作史者之所记录,读史者之所考核,总期于能得其实焉而已矣,外此又何多求邪?”[12]他说:“议论褒贬”的对象,是史家所记的典制、事迹,即客观的历史内容,而对于史家如何纪录历史,他的议论褒贬是很多的。

赵翼的考史方法则是另一种风格。《廿二史札记》三十六卷,补遗一卷,所考包含全部“二十四史”,因当时尚未把《旧唐书》《旧五代史》正式列为正史,故称“二十二史”。赵翼在这书的“小引”中阐明他的考证方法是:“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他说的“抵牾”,主要是从史书所记内容着眼的,这跟王鸣盛已有不同。而他们之间还有更大的不同,赵翼对历史评论有极大的兴趣,他说:“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而这恰是王鸣盛所说的“虚文”。清人李慈铭评论说:“此书贯串全史,参互考订,不特阙文误义多所辨明,而各朝之史,皆综其要义,铨其异闻,使首尾井然,一览可悉。”“其书以议论为主”,“盖不以考核见长”。近人陈垣论及此书说:“每史先考史法,次论史事。”[13]于考史中十分重视历史评论,这是赵翼考史方法的特点,他所提出的论题,对后人多有启发,有不少为后人所采用。

钱大昕是“乾嘉学派”中更具有代表性的考史学家。他的考史原则已如上述,所著《廿二史考异》一百卷,所考自《史记》至《元史》,不含《旧五代史》与《明史》,故谓之“二十二史”。其序说:“廿二家之书,文字烦多,义例纷纠,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瞭如指掌,良非易事。以予仔劣,敢云有得?但涉猎既久,启悟遂多。”从这里可以看出,钱大昕考史重在文字、义例、舆地、职官,跟王鸣盛、赵翼有所不同。阮元说钱大昕的学术有“九难”即“人所难能”之处,其中包括正史,杂史,天算,地志,六书音韵,金石等。又说:“合此九难,求之百载,归于嘉定,孰不云然。”[14]钱大昕考史,博而能精,尤于正史表、志的考评,为王鸣盛、赵翼所不及。他推崇顾炎武的书“有关于世道风俗,非仅以该洽见长”[15],推崇赵翼的书是“有体有用之学,可坐而言,可起而行”[16],这说明他也是主张经世致用之学的。

崔述是对先秦古史做系统考证的第一人。他的考史方法,是宗经而疑传注、诸子、杂说等,对于先秦古史的解释,其程序是由辨“伪书”进而辨“伪史”。《考信录》的基本要义是:“《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17]崔述的这个思想,可以上溯到《文心雕龙·史传》篇说的“追述远代,代远多伪”,“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甚至还可以上溯到孔子说的“吾犹及史之阙文也”[18]。崔述的考史方法及其理论认识,已具有理性主义成分。

当王鸣盛、赵翼、钱大昕、崔述在历史考证方面取得了总结性成果时,章学诚在史学理论方面也取得了总结性成果。

三、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终结

所谓“乾嘉史学”,不独以“考据”见长,在理论上也有重大建树。章学诚(1738—1801年)所著的《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两部名作,把中国古代史学理论推进到它的最高阶段。

《文史通义》内篇六卷、外篇三卷,是评论文史的著作而以评论史学为主。此书是章学诚的代表性著作,也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或史学批评的代表性著作。此书对清初以前的史学从理论上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总结,其中,论“六经皆史”,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论“史德”与“心术”,论“史意”与“别识心裁”等,是涉及史学之全局性的几个理论问题。

关于“六经皆史”,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他认为,《诗》《书》《礼》《乐》《春秋》之为史,人们比较容易理解,故着重论证《易》也不例外。他认为,在天人关系中,《易》反映了“天道”,即古人“一本天理之自然”;而古代人们对自然的认识“盖出政教典章之先”。而《易》的性质在于:“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以谓明道也。”他对《易》的产生及其性质做了唯物的说明。关于“《六经》皆史”,章学诚的结论是:“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才成其为社会。这就是说,古人对“天理之自然”[19]的认识和政教典章的设立,都反映了先民的历史。视经书为史,司马迁、刘知幾已有此认识,但从理论上加以说明,章学诚是超过前人的。

章学诚把史书分为两个大系列,一是撰述,一是记注,而圆神、方智分别是撰述和记注的特点,此即所谓“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20]。他发挥《易·系辞上》中的思想阐述这个认识:“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他还举《史记》《汉书》为例,具体说明他的这些认识,并进而以此来概括中国史学发展的一些规律性问题,这也可以看作他总结中国史学发展的方法论。

章学诚论“史德”与“心术”,是对刘知幾关于才、学、识“史才三长”论的继承和发展。《文史通义》的《文德》《质性》《史德》《妇学》《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等篇,都讲到才、学、识。他明确提出“史德”的重要性,并讲史家当慎于用心术来解释“史德”,这是一个创见。他认为,史家倘能自觉地认识到并在撰述上“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那也“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21]了。章学诚的这个认识,包含了史家主观应符合历史客观的理性光芒,这涉及史学的主、客体关系问题。

章学诚提出了“史法”和“史意”两个理论范畴,认为这是刘知幾跟他不同的地方。[22]他进而以此来总结前代史家,并指出《文史通义》的撰述宗旨:“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23]

《文史通义》提出的史学理论问题,还有关于通史的理论,[24]关于“知人论世”的史学批评方法论,[25]关于历史著作表述的艺术性,[26]关于史学的继承和创新问题,[27]以及《校雠通义·原道》三篇,都贯穿了他的“别识心裁”、自得之见。《校雠通义》是一部系统的历史文献学理论著作:《原道》篇结合社会发展总结了历史文献发展的规律;《宗刘》以下各篇从理论和历史两个方面总结古代历史文献学的成就。

章学诚是全面总结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最后一位杰出的古代史家。在他之后,有阮元(1764—1849年)的大规模的文献整理工作,有龚自珍(1792—1841年)的历史批判和现实批判的史论和政论。他们是站在近代历史门槛上的两位史家。

四、清代官修史书的成就

有清一代,在官修史书方面也有突出的成就。雍正十三年(1735年),官修《明史》定稿,乾隆四年(1739年)刊行。乾隆年间,陆续撰成《续文献通考》《续通典》《续通志》和《清文献通考》《清通典》《清通志》,称续“三通”和清“三通”。清代历朝都撰有实录,主要包括清太祖至清德宗十一朝实录,加上入关前所修《满洲实录》和清亡后所修《宣统政纪》,合计四千四百三十三卷,统称《清实录》。还有国史、方略、会典等,也是重要的官修史书。

[1] 参见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之《原君》《原法》《置相》等篇,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8页。

[2]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书首,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页。

[3] 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秦始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页。

[4] 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秦始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页。

[5] 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汉高帝”、卷十二“怀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23、376~384页。

[6] 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七“梁武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52~586页。

[7] 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九“隋文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5~645页。

[8]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六“汉光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6~157页。

[9]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9页。

[10]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顾炎武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页。

[11]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页。

[12]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黄曙辉点校,上海:上海书店,2005年,第1页。

[13] 赵翼:《廿二史札记》附录二,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87~888页。

[14] 钱大昕:《十驾斋养心录》序,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1页。

[15]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顾炎武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页。

[16] 赵翼:《廿二史札记》附录,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85页。

[17] 崔述:《补上古考信录》卷上《开辟之初》,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页。

[18] 《论语·卫灵公》,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7页。

[19] 以上所引均见《文史通义》卷一《易教上》,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页。

[20]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1页。

[21]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7~258页。

[22] 参见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家书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2页。

[23]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外编《和州志一·志隅自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52页。

[24] 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四《释通》,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32~438页。

[25] 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24~333页。

[26] 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理》,卷五《古文十弊》,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34~344页。

[27] 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书教下》,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2~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