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资治通鉴》和《通志》
两宋时期是中国古代史学取得辉煌成就的时代;早于北宋建立的辽和先于南宋灭亡的金,同两宋的关系至为密切,它们在发展史学上的成就丰富了中华民族史学的内容。
两宋史学,在通史撰述、当代史撰述和历史文献学方面都有巨大的成就,在民族史、域外史、学术史和史学批评方面也都取得了重要成果。《资治通鉴》和《通志》是宋代史学上影响最大的两部通史著作。
《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1019—1086年)主编,刘恕、范祖禹、刘攽分撰,最后由司马光删削、修订成书。全书二九四卷,编年记事,上限起自战国时期韩、赵、魏三家分晋(前403年),以示“周虽未灭,王制尽矣”,下限迄于五代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以衔本朝国史,是一部包含了1362年史事的编年体通史巨著。同时,司马光还撰有《资治通鉴目录》三十卷,“略举事目,年经国纬,以备检寻”;《资治通鉴考异》三十卷,“参考群书,评其同异,俾归一涂”[1]。《目录》相当于大事编年提要,《考异》以明史料取舍之故,与本书相辅而行。《资治通鉴》继承了《春秋》《左传》《汉纪》《后汉纪》《统史》等书的传统和优点,把编年体史书发展到成熟的阶段。
《资治通鉴》记事连贯而丰赡,扩大了编年体史书在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上的容量。所记内容以政治、军事、民族关系等为主,兼及社会经济、思想文化和重要历史人物。在丰富、纷繁的历史内容中,司马光“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而特意详述,以达到“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2],为现实提供借鉴的目的。清人王夫之认为,《资治通鉴》包含了“君道”“臣谊”“国是”“民情”等多方面内容,证明它在历史借鉴方面有广泛的作用。
《资治通鉴》对历史的表述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它写战争,善于把战事前的紧张策划、战事中的防守和奇袭写得十分出色。其中关于赤壁之战、淝水之战、西魏韦孝宽之守玉壁、唐朝李愬平蔡州之役等战事的描述,都是脍炙人口的精彩史文。它写历史场面,能使人感受到不同的气氛。如卷一九四记唐太宗置酒故汉未央宫,颉利可汗起舞,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李渊高兴地说:“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李世民也说,他不学刘邦“妄自矜大”,于是“殿上皆呼万岁”,这是写出了和谐、热烈的气氛。又如,卷二二三记郭子仪单骑见回纥,是先写出了军营中的紧张,然后转向热烈气氛。它也善于从具体的事件中写出人物的心理、精神和智慧,如淝水之战中的谢安的心理活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所用的谋略,在唐太宗盛怒之下长孙皇后“具朝服立于庭”而贺其得魏徵直臣等,都使人读后回味无穷,深受启迪。
《资治通鉴》的思想价值,在于它以极其丰富的历史事实证明:政治统治的存在、巩固和发展,离不开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为它作序的宋神宗,为它作注的胡三省,为它作全面阐释的王夫之,都十分强调它的这个价值。书中对“生民”“民心”“民事”的重视,是司马光历史观上颇有光彩的一面。《资治通鉴》又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它所引之书多达三百二十二种,“网罗宏富,体大思精,为前古之所未有”[3],被誉为“后世不可无之书”[4]。
司马光能够同司马迁并称史学上的“两司马”,是跟《资治通鉴》作为编年体通史的多方面成就相关联的。《资治通鉴》对宋代和后世的史学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补撰,改编,续作,注释,仿制,翻译,评论,诸家蜂起,蔚为大观。宋人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人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清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毕沅的《续资治通鉴》等,都由它繁衍、发展而来。近人张须撰《通鉴学》一书,总结了《资治通鉴》在史学发展上的影响。
宋代的另一部通史巨著《通志》,是南宋郑樵(1104—1162年)所撰。《通志》是纪传体通史,全书两百卷,包含本纪十八卷、年谱四卷、略五十二卷、世家三卷、载记八卷、列传一百一十五卷。其记事起三皇,迄隋末,诸略所记下及于唐。这六种体例中,略由书、志而来,年谱是年表的别称,世家本于《史记》,载记采自《晋书》。《通志》是《史记》以后纪传体通史的新成果。郑樵历史撰述的主旨是“会通”。他说的“会通之义”“会通之旨”“会通之道”[5],主要包括两层意思:一是重视古今“相因之义”,意在贯穿历史的联系;二是揭示历代损益,意在“极古今之变”。这两点,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思想,在历史理论发展上是值得重视的。郑樵过分贬抑“断代为史”的一些说法,并不足取。
《通志》最重要的成就是它的二十篇略,通常称为《通志·略》或简称《二十略》。它们可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立目与内容都依据前史,如礼、职官、选举、刑法、食货五略,大致出于《通典》;二是立目参照前史而在内容上有所继承和发展,如天文、地理、器服、乐、艺文、灾祥六略;三是立目与内容多属作者首创,这包括氏族、六书、七音、都邑、谥、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九略。郑樵所创九略涉及广泛的领域:氏族、谥,是关于中国社会的传统和特点的两门学问;都邑,讲政治与地理的关系;六书、七音,讲文字、音韵;校雠、图谱、金石,提出了历史文献学的几个新领域;昆虫草木,是在天文、地理、灾祥之外,扩大了对自然史认识和研究的范围。这都是前史诸志不曾专门论述的,是郑樵的新贡献。
《二十略》继《隋书》志和《通典》之后,进一步扩大了史学对典章制度和专史的研究,加强了对文化和自然的认识;它包含了丰富的无神论思想,对天人关系提出了新认识;它批评“穷理尽性之说”的片面性,力倡“实学”;它的各篇序言提出了不少历史方面和史学方面的理论认识,这些都表明它在史学上有很高的价值。明人龚用卿撰《刻通志二十略序》引时人之言,称《二十略》是郑樵“自得之学,非寻常著述之比”,可谓确论。
二、三部本朝史
宋代史家关于前朝正史的撰述是有成绩的。薛居正的《五代史》(即《旧五代史》),欧阳修的《五代史记》和《新唐书》,都被后人列入《二十四史》。由于宋与辽、金关系的复杂和政治形势的变幻,宋代史家对本朝史或者说当朝史显得格外关注。其中,以李焘(1115—1184年)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徐梦莘(1126—1207年)的《三朝北盟会编》、李心传(1166—1253年)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最为知名。
《续资治通鉴长编》全书九百八十卷,另有《举要》六十八卷,记事起自北宋开国,迄于北宋灭亡,这是中国史学史上前所未有的、部帙浩繁的编年体皇朝史,因记事上接《资治通鉴》,“纂集义例”亦悉用司马光之所创立,故称此名。本书的特点,除浩繁以外,还很翔实。李焘自谓“错综铨次,皆有依凭”;对于“大废置、大征伐,关天下之大利害者”,都“宁失之繁,无失之略”。李焘还仿《资治通鉴考异》的做法,自撰注文,以存异说。宋人叶适评论此书说:“《春秋》之后,才有此书,信之所聚也。”[6]今传《续资治通鉴长编》,系后人自《永乐大典》中录出,时已缺熙宁至绍圣年间部分记载及徽、钦二朝史事,重加编次,仅得五百二十卷,仍不失为宋人所撰最翔实的北宋史。李焘以40年时间撰成此书,他自己说“精力几尽此书”,《宋史》本传称他“平生生死文字间”,反映了他的坚韧不拔的追求。
《三朝北盟会编》,二百五十卷,是记载两宋之际历史的编年体史书。三朝,指北宋徽宗、钦宗二朝和南宋高宗朝。北盟,记事以宋、金和战为主要线索,故称。会编,此书按编年纂述史事,而每记一事则并列诸说,每取之说则原文照录,“参考折衷,其实自见”[7]。徐梦莘据两百多种书成此巨制,反映了他“自成一家之书,以补史官之阙”的“本志”。时人评价这书的价值是:“东观直笔多所资,蓬莱汉阁生光辉。”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两百卷,编年记事,起建炎元年(1127年),止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记南宋高宗朝三十六年史事,今传本亦系清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比之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叙事凝练;比之于《三朝北盟会编》,采撰精审。它征引赅博,所据书在两百种左右,凡有异同,也仿《资治通鉴考异》之法多有自注,反映了作者在采撰和体例运用上的严谨。清四库馆臣认为:“大抵李焘学司马光而或不及光,心传学李焘而无不及焘。”[8]这是评价了二李及其与司马光史学的关系。
《续资治通鉴长编》撰成于淳熙九年(1182年),《三朝北盟会编》完成于绍熙五年(1194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进呈于嘉定元年(1208年),在26年中宋代史家相继写出三部编年体当代史巨著。此时是中国史学史上罕见的、有重大创获的年代。历史启发着史家的沉思和撰述**,这三部当代史是极好的明证。
三、历史文献学的多方面成就
两宋时期,历史文献学有长足的发展,也有新的开拓。首先说考异、纠谬、刊误和考史。司马光为说明《资治通鉴》所据文献的同异及其取舍之故,自撰《资治通鉴考异》一书,在历史撰述和历史文献学史上都是首创,其“参考群书,评其同异,俾归一涂”的主旨,在治史的理论和方法上都有重要意义,影响亦颇深远。《资治通鉴考异》原系单行,后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乃分记各条于所考之事文下,以便于阅读。吴缜作《新唐书纠谬》,擿举《新唐书》的谬误,取其同类,分为二十门。因其所得多据《新唐书》纪、表、志、传、参照、对勘而来,未必一一中肯,但确指出了原书的不少谬误。吴缜在自序中提出史学批评的三条准则是事实、褒贬、文采,而事实是根本的认识,在理论上有重要价值。他还撰写的《五代史纂误》,也是这类性质的著作。刊误,意即勘误、修订、改正之意。宋人刊误前史,重点在《汉书》和《后汉书》,有张泌《汉书刊误》,余靖《汉书刊误》,刘敞、刘攽、刘奉世《三刘汉书标注》,刘攽《后汉书刊误》,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等。宋仁宗读《后汉书》,见“垦田”之“垦”皆作“恳”,于是使侍中传诏中书俾刊正之。时刘攽为学官,遂刊其误,这件事可能推动了学人的刊误工作。考异、纠谬、刊误都关系到考史,宋人考史以王应麟为名家。他的名作《困学纪闻》二十卷,其中卷十一至卷十六专为考史,上起先秦,下迄南宋,还有专题性质的考证。所考所论,“辞约而明,理融而达”[9]。
其次是目录学的新发展。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是题解目录书的名作,在分类、解题、批评三个方面都有重要价值。最后是金石学的创立。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是现存最早的金石学专书。二书的序文和各条跋尾,包含丰富的文献学思想和研究历史的理论和方法论。欧阳修说的“为善之坚,坚于金石”[10],就包含着深刻的历史见解。
两宋史学,在民族史、地方史、学术史、佛教史、中外交通史、野史、笔记,以及历史评论、史学批评方面,都有不少成就。它们对元、明、清史学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四、辽、金史学的特点
辽、金皇朝都创制了本民族的文字,即契丹字和女真字,它们也仿唐、宋制度建立了国史院等修史机构。辽朝史家萧韩家奴以契丹字翻译史家马总《通历》、吴兢《贞观政要》、欧阳修《五代史》,参撰本朝实录、起居注,有突出的成就。耶律俨撰有《皇朝实录》七十卷和国史《辽志》。辽圣宗读《唐书》,尤留意高祖、太宗、玄宗三本纪,大臣马得臣“乃录其行事可法者进之”[11]。《辽史·列女传》记耶律氏,小字常哥,是太师耶律适鲁之妹。常哥“读《通历》,见前人得失,历能品藻”。她写了一篇政论文,辽道宗读后“称善”。
金朝在翻译汉文经史方面成绩更为突出,除《五经》、诸子,还有《贞观政要》《史记》《汉书》《新唐书》等。金朝科举考试,始以《五经》、三史内命题,后来扩大为从《六经》、十七史、诸子内命题。金熙宗读《贞观政要》,认为:“见其君臣议论,大可规法。”[12]金世宗读《资治通鉴》,说它“编次累代废兴,甚有鉴戒,司马光用心如此,古之良史无以加也”[13]。金朝重视实录的编撰,又经两三代史家的不断努力撰成《辽史》。金朝史学还有一些私人撰述是很重要的,元好问的《壬辰杂编》《中州集》和刘祁的《归潜志》,是影响最大的。蔡琏的《金石遗文》及《跋尾》《南北史志》也是当时的知名之作,可惜有的已经失传了。
辽、金史学从很多方面反映出史学跟政治的关系,史学跟多民族历史文化发展的关系。
[1] 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见《资治通鉴》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607~9608页。
[2] 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见《资治通鉴》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607~9608页。
[3]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20页。
[4]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84页。
[5] 郑樵:《通志》总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页。
[6] 以上引自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九十三《经籍考·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37页。
[7]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页。
[8]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26页。
[9] 牟应龙:《困学纪闻》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页。
[10] 欧阳修:《集古录》卷九《唐人书杨公史传记》跋尾,见《欧阳文忠公集》之五,《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152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414页。
[11] 脱脱等:《辽史》卷八十《马得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79页。
[12] 脱脱等:《金史》卷四《熙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74页。
[13] 脱脱等:《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