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史学批评的误区

一、从“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说起

《世说新语》有《识鉴》篇,讲的是对人的鉴识。《文心雕龙》有《知音》篇,讲的是文学作品的鉴识之难。它指出:“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作者刘勰认真地分析了文学作品的“知音其难”的种种原因,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说是指出了文学批评中存在的一个个误区。同时,他也十分谨慎地指出了批评家如何走出文学批评误区的途径。刘知幾《史通》有《鉴识》篇、《探赜》篇,章学诚《文史通义》有《知难》篇,虽论史学批评,而其意多与刘勰相通,反映了批评家们的共识。

《史通·鉴识》篇以评论人物开篇,随即转向评论史传。刘知幾写道:

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致远钩深,足以辩其利害,明其善恶![1]

这里,刘知幾提出了“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的命题。意思是说,事物自身本有一定的尺度,而人们对它的审察、评论往往是不一样的。他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于人们的学识、思想的差异造成的,所以才会出现对于同一事物的“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的现象。因此,他提出了“探赜索隐,致远钩深”的重要性,认为这是“辩其利害,明其善恶”的关键。

刘知幾把《鉴识》同《探赜》联系起来,从认识论上阐述了史学批评是一件严肃而又艰难的事情。这就是说,在史学批评上,人们只有通过“探赜”,才能达到“鉴识”。从今天的认识来看,这涉及史学批评中之主体修养与正确认识客体之间的关系。浦起龙《史通通释》按语说:《鉴识》篇是“人之辨史”,《探赜》篇是“论论史”。他说的“史”,指的是史书,这说明浦起龙是深于这两篇的论旨的。

刘知幾认为“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这是极而言之。他说的“世缺知音”,显然是受了刘勰讲的“逢其知音,千载其一”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章学诚的认识似近于符合实际。他论《知难》说:

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2]

章学诚指出所谓《知难》,不仅在于“读其书,知其言”,而尤其在于“知其所以为言”,这就从一个重要的方面把刘知幾说的“铨核得中”讲得更具体、更深刻了。知言之难,故于评论不可不慎。在这一点上,刘、章主旨是一致的。至于章学诚所批评的“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的现象的存在,恰是道出了史学批评之误区的难以避免。这正是刘知幾《史通·探赜》篇所要论述的主旨。

二、误区种种

《探赜》篇首先指出,评论的失误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这就是:“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失其指归,则难以传授。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之后学,其为谬也,不亦甚乎!”[3]如果评论曲解了作者的思想而贻误后学,这是双重的错误,自应是不良后果中最为严重的。这些话,反映出了刘知幾对评论的严肃态度。

根据刘知幾的概括,史学批评大致有以下几种误区。

一是猜度。刘知幾针对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狄而贵诸夏”的说法,认为这是“强奏庸音,持为足曲”的做法。刘知幾从春秋时期“诸国错峙,关梁不通”的历史实际,说明“史官所书,罕能周悉”,同汉代“四海一家”之史官所具备的条件是不可等量齐观的。他又举出《左传》详载戎子驹支、长狄、郯子之事,证明《左传》并不是要通过记载之略以表示“贱夷狄”的思想。他还指出《汉纪》取材于《汉书》,“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并不是有意于“独简胡乡,而偏详汉室”。刘知幾对孙盛的批评,不仅有历史上的和史学上的根据,而且也反映出他在夷夏问题上的一贯见解。《史通·称谓》篇说:西晋末年,“戎、羯称制,各有国家,实同王者”,而晋朝史臣们“党附君亲,嫉彼乱华,比诸群盗”,是一种“苟徇私忿,忘夫至公”的做法。这是刘知幾在史学批评上表现出来的民族问题方面的鉴识,实为难能可贵。

二是穿凿。葛洪评论《史记》说:“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4]刘知幾认为这属于“强为其说”。他指出,司马迁著《史记》,“驰骛今古,上下数千载”,春秋时期以前,得其遗事者,只有伯夷、叔齐二人;作者“考其先后,随而编次”,属于常理,有什么奇怪的呢。他进而论证说,如果一定要认为司马迁是以“善而无报,推为传首”,那么《史记》所记伍子胥、大夫种、孟轲、墨翟、贾谊、屈原等人,为什么作者不“求其品类,简在一科”呢?关于《史记》为何以伯夷居列传之首,评家、注家,众说纷纭,至今仍有作种种解释者。葛洪之说,并非全无根据。一则司马迁“发愤”著史,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都有明言。二则《史记·伯夷列传》中,司马迁针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说法,确实讲过“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但是,葛洪把这二者直接联系起来,以寓“善而无报”之意以自喻,那无疑是曲解从而也贬低了司马迁著史的崇高目标。刘知幾从客观历史和史书编次两个方面批评葛洪,所驳甚是。至于刘知幾批评葛洪所谓“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的说法,可谓是非参半。所谓是者,刘知幾认为司马迁并不是以此来“怨刺”汉武帝。所谓非者,刘知幾认为司马迁以项羽列为本纪,正是他的“纰缪”之一,又“何必有凭”呢,这是他拘于史例而不察司马迁著述之深意所致。刘知幾曾为《汉书》为吕后立纪做了解释,说是“吕宗称制,故借其岁月,寄以编年”[5],这无疑是对的,而《汉书》之前,《史记》已经这样处置了。按大致相同的道理,司马迁为项羽立纪,是因为项羽“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6]。根据同样的道理,《史记》还列了《秦楚之际月表》的专篇。故刘知幾的“纰缪”之说,既不能完全澄清葛洪之误,又不足以使后人信服。仅此一点而论,或可说明“知音其难”,“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这也说明,史学批评的误区是极难避免的。批评家孜孜追求的,只是尽可能少地陷入这种误区罢了。

三是凭虚。隋朝内史李德林在北齐时,曾就《齐书》起元(纪年之始)事与魏收讨论,有书信往还。《隋书》本传记中,他在答魏收书中有一句话是:“陈寿,蜀人,以魏为汉贼。宁肯蜀主未立,已云魏武受命乎?”刘知幾把此事概括为:“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党蜀而抑魏。刊之国史,以为格言。”刘知幾是尊汉的,认为刘备“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可是陈寿的评论“抑其所长,攻其所短”。他还认为,曹操是“罪百田常,祸千王莽”式的人物,曹丕也不是像样的君主,而陈寿对他们的评论,“皆依违其事,无所措言”。刘知幾的结论是:《三国志》“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刘,疏魏而亲蜀也?”[7]陈寿本是蜀汉臣子,后为西晋史官。他撰《三国志》,于蜀、魏关系的处置上,颇为棘手。但西晋“受禅”于魏,故《三国志》以魏为“正朔之国”,在当时实别无选择。他从《魏书》《蜀书》《吴书》分记三国史事,而于《蜀书》中称刘备为先主、刘禅为后主。这在历史编纂上确是一个创举,也隐约可见其不忘曾是蜀汉之臣的心迹,这些都是客观事实。刘知幾尊汉情重,对此缺乏冷静分析,故认为陈寿“曲称曹美”,“虚说刘非”,似有未妥。李德林从正统观念出发,也是尊汉的,认为“汉献帝死,刘备自尊崇”,陈寿既为蜀人,必当“以魏为汉贼”。可是李德林的说法,在《三国志》中实难找到有力证据,所以刘知幾批评他是“无其文而有其说,不亦凭虚亡是者耶”。应当承认,刘知幾对李德林的批评在总的结论上是对的;而他在批评李德林中涉及对陈寿的许多指摘,有些是难以成立的,以致不免也有凭虚之嫌。同时,这也使他陷入对陈寿的评价自相矛盾的困境。刘知幾在《史通·史官建置》篇中指出,为史之道,其流有二:“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后来经始者,贵乎俊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董狐、南史自不待言,班固也是备受刘知幾推崇的史家,陈寿能与他们并列,实在是非同小可之事。然而他在《探赜》篇中,其地位又跌落到如此地步。陈寿其人其书未变,而是刘知幾陷入了一个《史通·探赜》篇中所没有说到的误区:抵牾。

上述种种误区,带有举例的性质,尚难以概括这一问题的全貌。如前文所论《国史、野史、家史的是非》《时有古今述有体要》等,也都与误区和走出误区这两类问题相关联。

三、走出史学批评的误区

史学批评的目的,是鉴别历史撰述在史事、思想、体裁、体例、文字表述等方面的高下优劣,考察史家的素养、职责和成就,探索史学在社会中究竟起了何种作用,以辨明得失,总结经验,推进史学的发展。《史通·自叙》篇说:“《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又说:“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章学诚也说他的《文史通义》议论开阔,“为千古史学辟其蓁芜”[8]。他们的这些话,或有自我评价过高之嫌,但绝非有意自夸之辞,其诚恳愿望、良苦用心,流露于字里行间。然而欲达此崇高目的,则必须有正确的史学批评。倘若批评陷入误区,那就使任何良好愿望都付诸东流,甚至会给史学发展造成新的障碍。从这一点来看,刘知幾在《史通》中撰《鉴识》《探赜》两篇,尤其寄有深意。由此也可认识到,走出史学批评的误区,实为史学批评家们不能不再三思之的大问题。

那么,史学批评家怎样才能走出史学批评的误区呢?或者说,怎样才能不陷入或尽可能少地陷入这种误区呢?在刘知幾的史学批评论中,他没有着意于从理论上来正面阐述这个问题。他的见解,多包含在具体的批评之中,从上文所述可窥其大概。不过,他在《鉴识》篇开篇时提出的“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的命题,对于强调批评者应重视鉴识的锤炼,是有理论和实践意义的。他引用“探赜索隐,致远钩深”的古训,作为人们提高鉴识水平的途径,也是有方法论的价值的。他在《探赜》篇中写道:“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颣,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而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9]这指出了史学批评应取辩证的态度,不苛求也不掩饰前人。此篇末了又写道:“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10]这总结了史学批评往往是在众说纷纭中展开的,而其最基本的方法是要“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以寻求正确的评价,避免发生“出自胸怀”“妄加向背”等错误。他的这些认识,结合他在一些具体的评论中提出的见解,大致反映了刘知幾关于如何开展正确的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

应当承认,在同样的问题上,章学诚虽没有像刘知幾那样做较多的具体评论,但他在理论和方法论的阐述上却超过了刘知幾。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篇中提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的原则,以及上引《知难》篇中说的“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是为真知的标准,都是史学批评中最基本的理论和方法论。他举例说,对于《史记》《汉书》,详察徐广、裴骃、服虔、应劭诸家注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11]这个例子有力地说明,“泛览所及,爱憎由己”是史学批评之大忌。刘勰论文学批评说,要达到能够具有全面分析批评的水平,一是“博观”,二是做比较,三是“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有了这三条,才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12]。这个道理,在基本原则上也是同史学批评相通的。

从史学批评的理论和实践来看,不陷入误区或走出误区,都不是绝对的,也不可能是绝对的,它们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平理若衡,照辞如镜”,作为批评家追求的目标,诚然是可贵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即使是优秀的批评家,也只能做到不断接近这个目标。章学诚在讲到史家撰述历史过程中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时说:“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13]他深知“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这个境界和目标是极难达到的,即历史撰述中是极难排除史家的主观作用的;但他仍然认为这是史家所必须追求的。对于中国古代史学批评亦应作如是观。

[1] 刘知幾:《史通》卷七《鉴识》,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

[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四《知难》,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25页。

[3]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4页。

[4]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

[5] 刘知幾:《史通》卷七《鉴识》,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0页。

[6] 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8~339页。

[7]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

[8]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与汪龙庄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2页。

[9]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

[10]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

[11]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四《知难》,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27页。

[12]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周振甫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18页。

[13]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