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养·职责·成就(1 / 1)

——史家批评论三题

一、史家的素养

从一般的理论原则上,或者以某种理论、主张同具体的历史撰述相结合,对史家做比较广泛的评论,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上经常碰到的一个问题。这些批评是针对史家提出来的,我们姑且把它们称为史家批评论。史家批评论涉及的问题很多,史家素养、史家职责、史家成就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三个问题。

关于史家素养,魏晋以前已有一些人提出不少论断。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史传》篇的赞语,是较早从理论上提出这个问题的。他写道:“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总。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丘明,直归南董。”这里说的“体备周孔”“辞宗丘明,直归南董”,是分别讲到了史家关于史书体裁的创制、文辞的运用和直书的精神。他认为,史家的文辞应以左丘明为宗范,秉笔直书当以南史氏、董狐为榜样,从而提出了这两个方面史家所应追求的素养之目标。《隋书·经籍志》史部大序说:“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成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博闻强识”,出自《礼记·曲礼上》;“疏通知远”,出于《礼记·经解》。《隋志》作者援引这两句话,其意主要是用来说明史家在学识上的素养所应当达到的要求。这就是说,知识要广博,器局要辽远。所谓“前言往行”“天文地理”“人事之纪”,主要是从知识领域说的;所谓识、察、达,主要是就器局说的。也可以说,“博闻强识”是指知识上的素养,“疏通知远”是指见识上的素养,两者结合,相得益彰。《隋志》的这个见解,是对《文心雕龙·史传》篇的重要补充。

在《隋志》之后四五十年,刘知幾在回答郑惟忠所问为什么“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时,提出了“史才须有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的论点,而尤其强调“好是正直,善恶必书”的精神,这概括了刘勰说的体、辞、直和《隋志》所着眼的学与识。刘知幾的“史才须有三长”的论点,非常明确地指出了史家素养的全面认识,确立了史家批评论的基本范畴。千年以后,章学诚以“史德”论补充“三长”说,构成了史德、史才、史学、史识四大范畴,总结了古代史学批评的理论成果。

关于对史家素养的评论,柳宗元的《与韩愈论史官书》是一篇杰作。它所讨论的主要问题,是关于史家的德行,柳宗元把“直道”这个范畴用于史学批评,指出:“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1]柳宗元的著作中有不少讲“中道”的地方,“中道”,即中正之道。这里说的“直道”,意谓正直之道、公正之道,跟“中道”应是同一含义。柳宗元在这封信中针对韩愈的“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的说法,进而指出:“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他反复从唯物的观点阐述了刑祸之说的不能成立,为史家坚守“中道”即“居其位而直其道”排除思想上的障碍。可以认为,柳宗元是从哲学的高度来看待史家的德行的,这是他在史学认识论上高于一般史家的地方。

如前所述,章学诚以史德补“三长”说,对史家素养做了全面的讨论。他在这方面的理论贡献,是对德、才、学、识本身及其相互关系,均有理论的分析,比之于刘知幾以比喻来说明“三长”更加深入。他在这方面的论述,除已经举出的以外,主要还有:

——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2]

——族子廷枫曰:“论史才史学,而不论史德,论文情文心,而不论文性,前人自有缺义。此与《史德篇》,俱足发前人之覆。”[3]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4]

在章学诚看来,学,反映史家的功力;才与识,反映史家的思想和创造性;德,反映史家的治史态度。这种认识,在刘知幾那里也是有的,章学诚把它进一步发展了,更加理论化了。

二、史家的职责

先秦史官的职责是记言、记事,同时还承担着祭祀和庆赏等活动的不少事务,兼有神职和人事两个方面的内容。秦汉以下,记言、记事仍是史官的主要职责之一,而人们对史家的职责也有了比较广泛的认识和要求。大抵说来,这种认识和要求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一是保存信史,以明鉴戒;二是从现实中提出问题,以史经世。孟子和司马迁都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从现实着眼的。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5]司马迁说:“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6]他还说:“《春秋》,辩是非。”“《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他们的这些评论,十分强调《春秋》的社会作用,高度评价孔子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从以史经世的观点来认识孔子作《春秋》的。章学诚在评论浙东之学时也指出:“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7]从这些评论来看,中国古代史家的经世之旨,当溯源于孔子作《春秋》。

刘向、扬雄、班固评论司马迁著《史记》,是从保存信史方面着眼的。班固援引刘向、扬雄之说并结合自己的见解写道:“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8]把《史记》看作“实录”,是对司马迁作史态度及其成果的极高评价。自孔子以下,人们多称道董狐、南史的秉笔直书精神和他们对历史负责的神圣责任感,可惜他们没有专书传世。刘向、扬雄等对《史记》的评价,当是这一思想传统的延续。联想到司马迁父亲司马谈临终前,他们父子间的发自肺腑的对话,[9]可以说,这个评价是对他们所具有的崇高的历史责任感的肯定。当然,司马迁著《史记》是要“述往事,思来者”,也是有明确的现实考虑的。

此后,关于对史家这两个方面的职责的评论,代有所出,并随着史学的发展而不断深入。评论深入的标志,是问题提得更加明确,也更带有自觉性。西魏柳虬针对汉魏以来史官“密书善恶,未足惩劝”的情况,曾上疏说:

古者人君立史官,非但记事而已,盖所以为监(鉴)诫也。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彰善瘅恶,以树风声。故南史抗节,表崔杼之罪;董狐书法,明赵盾之愆。是知直笔于朝,其来久矣。而汉魏已还,密为记注,徒闻后世,无益当时,非所谓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者也。且著述之人,密书其事,纵能直笔,人莫之知。何止物生横议,亦自异端互起。[10]

从评论家的职责来看,这里有两点很重要。第一,史官的职责不只是记事,而且要以所记之事作为鉴诫,是闻于后世、有益当时二者的结合。第二,史官记事存真,才能以为鉴诫,故“直笔于朝,其来久矣”,这是史家的优良传统。柳虬认为,史官“密书善恶”,有碍于全面履行上述职责。他建议:“诸史官记事者,请皆当朝显言其状,然后付之史阁。庶令是非明著,得失无隐。使闻善者日修,有过者知惧。”据说,西魏文帝采纳了他的这些建议。当然,史家按照这样的要求去做,是会有种种障碍的。这需要史家本身有崇高的职责感,也需要统治集团各方面的共识和配合,才可能消除或减少这些障碍。从刘知幾《史通》的《直书》《曲笔》《忤时》等篇所揭露出武则天、唐中宗时史馆的情况来看,此种障碍之大,竞使他对“勒成国典”有五“不可”之叹。唐代实录直至明代实录都曾发生过恣意“改修”的情况,这说明这些障碍是很顽固的。尽管如此,古代许多正直的史家还是努力恪尽职责,从唐代吴兢撰国史到明代王世贞作《史乘考误》,依然贯穿着秉笔直书、追求信史的优良传统。

自唐代起,史家以史经世的思想和实践有了相当明显的发展,史家批评论在这方面提出的理论性认识也越来越多了。在这方面影响最大的是杜佑和司马光。杜佑撰《通典》,自谓“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11],把撰史跟施政直接结合起来。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12]入史。这两部巨著,一为典制体通史,一为编年体通史,相继问世后,评家蜂起,竞相称颂。唐人李翰反复申说《通典》的“致用”“经邦”之旨,认为这书有警醒“学者之群迷”的作用。[13]权德舆称赞杜佑“阅天下之义理,究先王之法志,著《通典》二百篇,诞章宏议,错综古今,经代(世)立言之旨备焉”[14]。宋人朱熹说:“杜佑可谓有意于世务者。”[15]清帝乾隆《重刻〈通典〉序》称:“此书……本末次第,具有条理,亦恢恢乎经国之良模矣!”从这些评论中不难看出,古代的史家批评论是何等推崇史家的以史经世之旨。在这方面,王夫之评论《资治通鉴》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他对资、治、通、鉴做了精辟的阐释,并大为感叹地说:“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16]他认为,《资治通鉴》具有“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的社会作用。对一个史家及其撰述的评价,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呢?清人龚自珍撰有《尊史》一文,认为:“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他说的“心”,是指史家的知识和思想。史家的知识和思想为什么值得尊崇呢?一是“能入”,即通晓社会历史的方方面面,有“实录”的价值;二是“能出”,即可发“高情至论”,裨益于世。这样的史家,无疑是值得尊重的。他进而认为,史学与治道可以构成“大出入”,即:“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17]他从史家与社会的关系说到史学同治道的关系,这就把自古以来史家以史经世的旨趣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了。

史家批评论在这两个方面提出的见解,反映了古代史家崇高的历史责任感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也反映了古代史学批评对于史家追求信史和注重经世的推重。

三、史家的成就

评论史家,最终还是要以其成就大小、影响广狭来确定高低和异同。《史通·辨职》篇指出: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18]

刘知幾盛赞董狐、南史的“彰善贬恶,不避强御”的精神,这同《史通·直书》篇的思想是一致的。相传左丘明是《左传》的作者,他同司马迁都有“编次勒成,郁为不朽”的名著,他们被评为“其次”。以上四人,是史学上经常提到的人物。刘知幾把“高才博学,名重一时”的史佚、倚相,列为第三个等第。这两个人,在秦汉以后很少被提到。据说史佚是周文王、武王时的太史尹佚,《国语·周语下》记晋国大夫叔向援引史佚的四句话;即:“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恣。”这说明直到春秋时期史佚还是很有历史影响的史官。倚相是春秋时期楚国著名史官,《国语·楚语》记载了他的一些事迹和言论,以及别人对他的评论。《楚语上》记他说公子申直谏司马子期的谈话,表明他是一个历史知识丰富而又具有政治见识的史官。《国语·楚语下》记楚国大夫王孙圉聘于晋同赵简子的谈话,说楚国不以白珩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刘知幾说倚相“高才博学,名重一时”,是有根据的。刘知幾把“史之为务”分为上、其次、下“三途”,反映了他的史家价值观。他推重史家秉笔直书的精神,也顾及史家在当时的社会作用和影响,这是他的卓见。但他对史家的批评,缺乏全面的分析。刘知幾首倡“史才须有三长”,可是他没有运用这个标准对历史上的史家做具体的评论,这给他的史家价值观留下了缺憾。尽管如此,他的“史之为务,厥有三途”之说,在史家批评的方法论上,还是有启发性的。

宋人曾巩的《南齐书目录序》,也是一篇关于史家批评论的文章。他认为:“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19]这是主张以明、道、智、文四条标准来衡量史家成就,其言甚高,然其意则不如才、学、识来得深刻、全面,因为他没有强调史家的直书精神和历史器识,脱离了这两条而讲“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也是没有根底的。在曾巩看来,司马迁都没有达到这四条标准,何况他人?

唐修《晋书》卷八二为两晋史家立传,反映了唐人对史家群体的历史地位的重视,在史家批评论的发展上是有意义的。《晋书》作者评论史家的总的原则是:“若夫原始要终,纪情括性,其言微而显,其义皎而明,然后可以茵蔼缇油,作程遐世者也。”[20]他们推崇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认为两晋史家中陈寿是唯一“可以继明先典者”,对虞溥、司马彪、干宝、孙盛、习凿齿、徐广等人的成就,各有不同的评价。他们还指出:“蹈忠履正,贞士之心;背义图荣,君子不取。”这是从史家德行上画出一条界线。《晋书》卷八二在史家批评方面,重在做具体分析,也大致采用综合的方法,但在理论上提出的问题不多。后来有的正史加以仿效,评论上各有异同。

在评论史家成就方面,章学诚提出的理论问题是尤其值得注意的。他首倡撰述与记注的区别,“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21];认为“神以知来”反映史家的才识,“知以藏往”[22]反映史家的记诵,这是把史家的工作划分为两个方面而考察他们各自的成就,也从比较中来论其高下。这些,是需要有专文来讨论的。

[1] 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与韩愈论史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页。

[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25页。

[3]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四《质性》,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86页。

[4]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妇学》,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21页。

[5] 《孟子·滕文公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6]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10页。

[7]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浙东学术》,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06页。

[8] 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8页。

[9] 参见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5页。

[10] 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三十八《柳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81页。

[11] 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页。

[12] 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607页。

[13] 参见李翰:《通典序》,见杜佑:《通典》引言,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页。

[14] 权德舆:《唐丞相金紫光禄大夫守太保致仕赠太傅岐国公杜公墓志铭》,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五百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136页。

[15]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六《历代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50页。

[16] 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13页。

[17]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一辑《尊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1页。

[18] 刘知幾:《史通》卷十《辨职》,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1页。

[19] 曾巩:《曾巩集》卷十一《南齐书目录序》,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87页。

[20] 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二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59页。

[21]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1页。

[22]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六《杂说》,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4页。